李陌打着手势跟云乘挤眉弄眼,指了指景安帝,挑一下眉毛,又指了指昭文帝,撇了下嘴唇,最后指了指自己。
云乘看明白了,微微沉吟。
李陌等了一会,没等到他打手势回复,又挤了挤眼睛。
他脑中便响起云乘熟悉的声音:“子桑,我们可以传音交谈。”
李陌:“ ”
哦,忘记封印解除了。
李陌:“我们一起干?”
云乘心底无奈,提醒道:“如此行事,你父皇怕是会生气。”
李陌:“这不是要帮他找执念么,反正他也气不了多久的。”
云乘只得由着他。
说干就干,李陌在自己和云乘身上都贴了隐身符,拉着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昭文帝的床榻边。
昭文帝似是睡梦中魇着了,苍白的脸上全是汗,修长的双眉紧紧皱着,嘴唇发青且轻颤,一遍遍地喊着“皇兄”。
景安帝就坐在床边,拿着帕子不厌其烦地给他擦汗,不时轻轻拍着他的胸口。
李陌给云乘传音:“准备了!”
云乘第一次干这种缺德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发僵。
就在景安帝转身,准备去给昭文帝拿茶水的时候,李陌猛然暴起,捉住了昭文帝的小腿就是狠狠一抖。
他闹得动静有些大,连床帐都颤了颤。
景安帝以为他戏弄弟弟,有些生气:“安儿要做什么?”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问了,经李陌这么一抖,昭文帝眼皮颤了颤,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凤目缓缓睁开,先映入眼中的,是与他寝宫中迥异的青罗帷帐。
鼻间缭绕的淡淡熏香也从未闻过。
他极力回忆,终于想起,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在皇兄的陵墓前祭拜?怎的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方?
属于帝王的直觉告诉昭文帝,在了解情况前他不宜轻举妄动,继续装睡是最好的保命之法。只是,他怕是这世上对自己的性命最漠不关心的人了。
他轻轻坐了起来,打算下床一探究竟。
不过是转头间,一个熟悉到刻骨的身影就这样映入眼帘。
昭文帝愣了愣,复而轻叹了一声,自语道:“原来还在梦中啊 ”
他又靠回床上,只是眼睛不曾离开这暌违已久的人。以往的梦里,总是只有皇兄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已经许久没有再看见过皇兄的脸了。
好不容易做了个美梦,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惊醒自己,这样,才能看久一点。
那双修长的凤目里,很平静,没有贪恋和怨恨,只有无尽的满足和淡淡的悲伤。
云乘看过这样的眼神,那时在慕云境中,他想要离开,忍不住回头时,攸宁便是这样看着他。
连他都为之触动,景安帝又哪里忍心。
他再不管李陌了,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弟弟,声音也很轻,似乎是怕吓到他,“瀚儿,你不是在梦中,朕回来了。”
昭文帝脸上勾勒出绝美的笑容。
他自小就生的好看,修眉凤目,男生女相,笑起来总带着分邪魅,不知让皇嫂皱了多少次眉。
但他仍旧没有动弹,像是坚信了梦由心生,不敢惊扰。
见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景安帝松了口气。他起先是担心弟弟怕鬼的,不怕便好,他可以碰碰他的手,让他真切地去感知到自己,不再这样难过。
他看着弟弟搁在被褥上的双手,将自己的手缓缓伸了过去。
便在这时,李陌传音:“快!”
不需他提醒,云乘已掐准时机,在景安帝手指触碰到昭文帝的下一瞬,术法消了他背上的凝身符。
景安帝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弟弟,只触碰到一片虚无。
而在昭文帝看来,却是兄长的身影在他眼前骤然涣散。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原来这并不是美梦,只是又一场残忍的梦魇。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有一瞬间,真切地感受到了兄长的触碰。
那眼泪,无声地沁出一滴,顺着瘦削的面颊滑落到下颚,砸下来,在与光蚕丝织就的锦被上开出了一朵细碎的花。
昭文帝不吵不闹,也不言语,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但他却保持着发呆的姿势,再也没有动弹过,眼睛就看着景安帝消失的地方,一分分空茫。
李陌知道,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景安帝就在他身边发火,他是最温和的人,但此时他的怒吼就在李陌耳朵里轰隆作响。
李陌没有理会,左右他也碰不到自己。
他承认的,看到昭文帝心碎若斯,心里有些后悔,可是,再后悔也得做,不然等父皇真的去轮回了,小叔叔还是会变回这个模样。
李陌咬了咬牙,拍了把脸,硬是挤出个笑脸,一把撕了身上的隐身符。
他走到昭文帝身前,影子被昏黄的烛光拉的晃动不止,投射在昭文帝的被子上。
他终于感觉到有人走近,轻轻地转过头。
不是皇兄。
很像,但,不是。
昭文帝又一次失神,不再看他,伸手去搓自己的眉心。他现在,只想从梦魇里醒来。
李陌只好凑到他跟前,学着小时候的语气,笑道:“小叔叔,你不认得我了?”
床上的人微怔,似是终于从失落中抽离出来,“ 你是,安儿?”
声音干涩发哑。听着让人越发难受。
李陌直想快点结束这些,赶紧说道:“是我,小叔叔,这可不是梦。”
景安帝终于停止了试图抓李陌的无意义举动,气鼓鼓地站着,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昭文帝又笑了笑,声音轻了些,似乎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发,“安儿,对不起,小叔叔无能,总是找不到你。你还能来梦里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过得很苦吧,可有怨我当年没有护好你 ”
李陌听得鼻子发酸。那场险些置他于死地的杀局,让他误会了小叔叔这么多年,甚至动过找他复仇的念头,如今再见,却是小叔叔先同自己道歉。
李陌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那声响太过清脆,令云乘在不远处微微蹙眉,强忍着,才没有上前去抱抱自己的子桑。
“安儿?”昭文帝拉过他,微凉的手轻轻抚过他脸上的指印,竟是在梦里也不忍心他苛待自己。
“小叔叔。”现在不是沉浸悲伤的时候,李陌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个嬉皮笑脸的表情,道,“你听,这么响,可疼死我了,你还觉得这是梦吗?”
“ ”昭文帝有些恍惚。若眼前的安儿不是梦,他先前的皇兄
“父皇也在,他回来了。”李陌勾着唇,指着床前道,“他就在这里,他只是没有现身。”
昭文帝的目光转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实际上,他眼睛看着的位置,景安帝气的风度尽失,正在对自己的不孝子怒目而视。
“小叔叔,我可没有骗你。”李陌又指了指踏板上,“你先前喝醉了,是父皇给你拆的发冠、脱的靴子。你还记得的吧,父皇放靴子的习惯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会不记得。皇兄放靴子不会将两只并排放的整整齐齐,而是靴尖微微向外,摆成外八字的模样。
就像踏板上这般。
他说,这样放才会八方来财、国库充盈。
那充满诱惑的话语和在昏暗烛光下几乎看不清纹路的一双靴子,让昭文帝的理智越发抽离。
“那他 为何没有现身,是不愿见我?他,是成了鬼么 ”
来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李陌定了定神,轻轻皱起眉头,幽幽叹了口气,状似悲切地点了点头,“父皇啊,记挂着你,不肯入轮回,成了鬼修。”
昭文帝的眼中泛出浓重的自责,牙齿几乎将下唇咬破,颤抖着问:“那他现在 ”
“他现在情况很不好。”李陌挤了半天没挤出眼泪,只好捂住眼睛,半真半假地说道,“父皇实在不擅长修行,恐怕随时会魂飞魄散的,所以,才连现身的能力都没有了。”
昭文帝猛然坐了起来,呼吸急促以致胸膛起伏的厉害,“我这便去求国师,此事与俗世无关,国师说不定有办法 ”
“小叔叔你先躺好。”李陌将他按回床上,“已经有办法了,你不要急。”
“什么办法,安儿快告诉我,便是要挖我的心肝献祭。我也肯的。”
“ 没有那么可怕的。”李陌心底微叹,有些哑然道,“鬼修是因有执念才能留在世间,执念越强魂体越是凝实。他是因你而留下的,说你是他的执念也不为过。你真的死了他只会魂飞魄散的更快。”
“那需要我做什么才能加深他的执念?”
“不难的,就是,你越照顾不好自己,他就越挂心的厉害,执念自然就越强。”李陌撒谎撒的眼都不眨,“不信,你把被子踢了试试。”
渴望拯救皇兄的欲-望终于压倒了理智,昭文帝深信不疑,立刻把被子踢下了床。
云乘会意,重新将凝身符贴在景安帝身上。
景安帝感觉到身体又一次凝实,本想先将儿子骂一顿,眼角瞥到弟弟震撼悲痛的神色和单薄的身体,还是选择了先把被子捡回来,给弟弟盖好。
然后张口,准备训人。
没等他说话,凝身符又被云乘揭了。
景安帝:“ ”
李陌对耳边父亲的骂声充耳不闻,继续笑眯眯地忽悠自家小叔叔,“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昭文帝呆呆地看着身上的被子,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担忧:“可他又消失了 这样还不够么?”
“执念么,总要多来几次才能让他力量凝实,你想啊 ”
他话还没说完,昭文帝又把被子蹬了。
云乘熟练地贴符。
景安帝再一次选择了捡被子。
“安儿你闹够了没有!”吼出这句话时,景安帝的身影已经从昭文帝眼中消失了。
李陌寻思着,事不过三,再来一次定会被父皇找到漏洞,便阻止了昭文帝蹬被子的举动,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叔叔,你不要老是来这一招,父皇捡多了肯定就麻木了,效果也不会那么好。”
“那我应该如何做?”昭文帝虚心求教。
“从现在开始,你就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想踢被子就踢,想偷酒喝就喝,想不梳头发就不梳头发,想不批奏章 呃奏章还是要批的。次数稍微多点,父皇便能长久保持力量,魂魄自然无虞。如果父皇同你说话,他说什么都无所谓,只有一条,关于这件事,他不想你过得不好,肯定会同你撒谎,你记得闹着别停就行了。”
他这话说的匪夷所思,却由不得昭文帝不信。
皇兄的安危比一切都重要。
昭文帝的眼中甚至燃起了些微的斗志,他道:“我这便拟旨,将皇位归还与你,你放心,我会专心闹着的。”
李陌:“ ”
他万万没想到,这馊主意竟会坑到自己。
“不了不了,你记着我的话就好。”李陌借口道,“现在内乱着呢,我可不接这摊子事。小叔叔你就多操点心吧。”
他说着,也不等昭文帝发话,扯了云乘就往外走,只是临走前,又让云乘将凝身符贴回了父皇身上。
景安帝看见他想跑,跟着便要追。哪知昭文帝看见他现身,急切地要跟过来,他酒醉后本就晕着,一不留神就从床上摔了下来。
景安帝只得跺脚,转身去扶弟弟。
这时候,李陌还不知道,因为他一通忽悠,堂堂昭文帝,整整三年,走路必摔跤,吃饭必掉菜,喝水必被呛,睡觉必蹬被
李陌一直拽着云乘跑了好几条回廊才停下来。
“父皇没跟过来吧?”他紧张地回头看。
云乘失笑,牵着他坐到廊边护栏上,替他整理好跑乱的发髻和衣衫。
“为何不与你皇叔直言?”他沉声问。
李陌摇头,十分肯定地道:“这事,直说就全完了。”
云乘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据实已告,他也会助你父皇生出执念罢?”
李陌苦笑,掰开了同他解释。
“我小叔叔那个人吧,喜欢了我父皇许多年,但凡会给他造成一点困扰的事情,他是决计不会做的。”李陌摊了摊手,“今日我得知了当年真相,也想明白了,他后来与我疏离,恐怕只是单纯地怕我说漏嘴,被父皇知道。”
“如果跟他照实说,他只会顺着父皇的意思做。到时候,父皇说,轮回也挺好的,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心思和苦处都藏起来,假装自己好得很。父皇哪里还能生出执念?不骗他父皇要魂飞魄散,他不会下决心违拗父皇的。”
李陌叹息,“小叔叔是真的苦,父皇对他,其实更多的不过是兄弟之情罢了。我更是十恶不赦,明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还冤枉了他这么多年。还动过杀了他的念头 ”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已是自责到了极致。
云乘安抚地摸了摸李陌发顶,所有给李陌带来伤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饶过,幕后真凶勿论是谁,他定会捉出来。
他放轻了声音转开话头:“你想让你父皇和皇叔在一处?”
“我也不知道 ”李陌有些迷茫地看着云乘,“我遗憾于小叔叔一腔真情无处托付,又恼恨于父皇爱护他太过却不自知,但总归是父皇自己造的孽,总不能他拍拍屁股去轮回了,小叔叔孤苦一辈子吧?便是,他们只是处在一处,哪怕不像我们这样,也是好的。”
听到他说“像我们一样”,云乘唇角弯了弯,轻轻环住李陌肩膀,温声劝慰他,“莫要太过担心,苍生自有缘法。”
“嗯 ”李陌深深叹了口气。
两人不急着回去,便继续遇到景安帝和昭文帝之前的事情,在祈雨观寻找九阳剑。
云乘则多分了一点心思,留意当年那场大火的线索。
昭文帝带来的侍卫把守在通往后殿的必经之路上,似乎还在道馆外围了一圈。他们不愿惊动,隐着身形到了前殿。
祈雨观并不大,除去供奉神仙的三座大殿,只剩下十几间供道士和贵人们居住的屋舍,再有便是存放书籍的塔楼并两个小厨房,云乘一一看过,并无任何异样。
只是前殿与后殿差异甚大,在后殿小屋里那隐隐的压抑之感,一出回廊,便烟消云散了。
二人寻了小半夜,一无所获。李陌提议,或许他们可以问一问景安帝。
云乘同他想到了一处。
只不过,等他们回去时,景安帝正在屋子里陪着昭文帝低声交谈,两人也不好打扰,就在廊下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白星升起。
待东方天白,金乌初生,昭文帝的侍卫长便如以往一般,进入皇陵接陛下回宫。
结果到了景安帝陵墓前一看,惊的险些丢了魂。
陛下失踪了。
这下可炸了锅,叛军离京城不过百里,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皇帝失踪,十有八九是落入危境。
祈雨观闹哄哄了许久,侍卫们搜遍了皇陵和厢房也没有找到人。侍卫长轮番追问,道观外头围了一圈的人,竟是谁也没见过有人出入。直到后来,有个小侍卫提起前一晚那声势浩大的旱雷,众人才抱着近乎绝望的心态,来据说是雷电中心的沐霖道场找。
祈雨观如今的观主是林道长,已然七八十了,须发皆白,身形干瘦,带着侍卫们从天上蒙蒙亮找到现在。
他一进道场便察觉到了沐霖仙人石像的异状,惊骇欲绝,断定此处有蹊跷。
听观主如此说,侍卫长便指挥其余侍卫哗啦啦散开,在道场上四处搜寻,连枯草石头都翻开来看。
云乘和李陌就站在小屋前沉声看着,越看越是奇怪。
他们没有隐匿身形,然而却无任何一个侍卫,将目光投注到他们身上。
便连二人所处的这件屋舍,甚至连靠着屋舍的半截回廊都没有下令搜寻。
就好像 俗世之人全然看不见此处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李 深谙对付老妈子父皇精髓 陌
抱歉啊今天晚了点,修稿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昨晚码的,干脆重写了。
晚点还有一章。小天使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