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陌等了一晚上,云乘都没从戒律阁回来,到了不得不下山的时候,他脸色已黑成了锅底。

  楚汉生也看出来了,没敢提这茬,只是下山时一步三回头,就盼着小师叔能出现。

  可直至两人走到山脚的乌木村,也没见着他身影。

  当年他们走试炼之路时,乌木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今年试炼之路未曾开启,这村子便有些萧条了。

  不过来往还是有不少人的,乌木村已不算门派内的产业,不少被罚来凡俗历练的弟子拖着不愿走,便想着先在乌木村安顿下来。

  楚汉生打眼见了许多熟面孔,看着村口那高大的石牌坊,不由拽了拽李陌袖子,提议道:“要不 我们也先去落英居里歇歇?”

  李陌心里正烦闷,瞥了眼村口,没好气道:“你知道落英居谁开的就敢进去?”

  楚汉生挠头,他是真不知道落英居是谁开的,但是当年那红衣老板娘的气势犹在眼前,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他道:“她都没上山呢,想着也就是戒律峰负责山下秩序的入道境师姐吧?毕竟当年,我们不都还没修行嘛。”

  “入道境?”李陌挑眉冷笑,“那可是戒律峰掌座红罗。”

  他停了停,吐出四个字:“明悟初境。”

  楚汉生吓得差点没瘫软在地。

  红罗掌座的事情他是听过的,喜怒无常手段狠辣,连他师父提起来都直捋鸡皮疙瘩。据说,当年有人只是喊了她一声道号,就被封禁修为挂在戒律峰的悬崖上倒吊了整整一个月。

  他入山十年从未见过真人,秦贤只说她去红尘历练寻找破境机缘了。原来,所谓的红尘历练,居然是在这山脚村子里开客栈!

  而且,明悟初境?那可是只差三个小境界就能飞升的可怕修为 被抓住了,捏死他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似的。

  楚汉生拽着李陌袖子就想跑:“快走快走,我们现在就去离州。”

  他想走,李陌却想留下看戏,不肯挪步。

  这么多人羊入虎口,自个儿送到红罗掌座跟前,不留下看看,好像都对不起天道。

  而且 云乘说不定,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山呢,也没有传信来,总要等一等。

  “我们进去看看呗。”李陌道。

  楚汉生拼命摇头,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只想快点把他拽走。

  两人虽被封了修为,但道体尚在,到底是比凡间武夫还要强上几分,拉扯之间,首先遭殃的就是李陌的衣服。

  既然下山,自然是要换身行头的,李陌将玄光衣化作里衣,只在外头套了件寻常的黑布衫,被楚汉生这莽夫一扯,半个袖子都扯没了。

  楚汉生怔了怔,飞快把手上的碎布头扔了,又惶恐地看了看四周,道:“万一小师叔来了,问是谁扯了你袖子,你可别说是我!”

  李陌扬着眉毛看着他,似笑非笑。

  云乘又不傻,真看见这破衣服了,左右就他们俩在一块,不是楚汉生还能是谁。但若是他赶紧换了衣服,闭口不提这事,倒也没什么。

  楚汉生给他看的后背发毛,他虽笨,但到底跟李陌处久了,知道他性情,赶紧告饶,巴巴地道:“你只要别说这事,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整个玉虚山还有谁不知道啊,小师叔那个性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护短的要命,别说扯了李陌袖子了,怕只是不小心蹭了一下都能被他在心里记上一笔。

  虽然云乘从来没有毫无理由地动手教训谁,还炼得一手好丹药画的一手好符篆,但缘舟阁里的人对他的感情就比较复杂了。又惧怕又喜欢又崇拜的。

  让楚汉生选,他宁愿得罪五个宁书砚加上三个何海,也不愿意得罪一个云乘。 也不敢太得罪李陌,万一他告状了,结果跟得罪云乘差不多。

  李陌的心情也很复杂,他这是借着云乘的气势狐假虎威呢,但是转念一想,再怎么样云乘也是通派承认的、自己的亲师弟,又坦然了不少,道:“那这之后,若我们再有冲突,你得听我的。”

  楚汉生苦哈哈地皱着脸,那不就得进落英居了么,这好像也不比面对小师叔强多少的

  李陌勾了勾嘴角,从包袱里掏出一袋金豆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金豆子被他晃得哗啦啦响,听着就悦耳。

  楚汉生瞬间妥协。

  都说衣食父母 李陌现在就是他大爷。

  等李陌换好衣服,两人便进了乌木村。

  只是一个散漫悠闲,一个垂头丧气。

  往落英居的路上,楚汉生看见不少面色匆匆的同门,大家心照不宣,互相点个头便罢,楚汉生有意提醒他们快跑,都没寻着机会。

  奇怪的是,落英居里居然没什么人,只在大堂坐了个身姿笔挺的男子,红罗就陪在旁边,懒洋洋地劝酒。

  李陌只瞧了一眼,就知道这戏是看不成了。

  那坐的端端正正,连发冠都梳的一丝不苟的,可不是二师兄秦英嘛。他既然来了,那些同门哪里还敢留,只怕立刻便溜了,难怪方才个个匆忙。

  果然,红罗也幽幽地埋怨:“你这一来,我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一双桃花眼又往门口轻飘飘地看了眼,抿了口酒,笑得魅惑,“两个小家伙,是送上门来给姐姐取乐的么?”

  两人正要退走,这时被看见了,也不好再溜。

  李陌眉梢轻扬,也不发憷,脑子里极快地想了一遍她的话,便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头:“弟子李陌,见过红罗姐姐,见过二师兄。”

  楚汉生在他后头急的直抽气,怎么能叫红罗姐姐呢,那可是你师叔啊。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赶紧跟着行礼:“弟子忆生,见过掌座,见过二师叔。”

  秦英皱着眉,虚抬了把手,让他们起身。红罗却被一句姐姐哄得开心,看都没看楚汉生,只盯着李陌瞧,娇笑道:“你叫李陌?唤英儿师兄,想来是秦字辈的?”

  那声“英儿”让楚汉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称呼秦英师兄的,顿时小心肝抖了抖。

  李陌却从善如流,笑眯眯道:“红罗姐姐说的没错,我是秦字辈的,不过道号太难听了,这才以本名行事。”

  他与红罗相谈甚欢,这个喊着“姐姐”,那个喊着“弟弟”。

  楚汉生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十足佩服李陌。

  可秦英在一旁听着,却已经脸黑如炭了。

  他似乎忍无可忍,拍了拍桌子打断他们,低声道:“师叔莫要胡闹,怎可乱了辈分?”

  许是他没有把控好力道,拍的那下有些响。

  红罗跟着就是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桌子拍得比他还响,怒笑道:“怎么就乱了辈分?真要扯辈分,长辈面前无礼,又是个什么说法?”

  秦英默默下了椅子,在她跟前伏首揖礼,波澜不惊道:“师叔教训的是,秦英知错,还请师叔责罚。”

  也不知他那句话又触怒了红罗,红罗面上又冷了几分,“待你回山,自己去戒律阁领罚,上次倒吊了一个月还不长记性,这次便吊两个月。”

  楚汉生:嚯!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他低着头偷眼看那边情形,只恨现在没有修为,没法玉符传音。

  那个传说中得罪红罗掌座被封了修为吊在悬崖上的人,是一丝不苟的秦英师叔诶!

  呃 楚汉生又想了想,还是只跟李陌私下唠唠吧,秦英师叔是宁书砚师父,让宁书砚知道自己传他糗事,肯定要气疯。

  楚汉生尚在胡思乱想,那头红罗已起身上楼了。

  秦英追了几步,口中道:“师叔,请跟弟子回山!”

  红色长袖一挥间,木楼梯上便是一阵光华闪动,秦英硬生生地被阻拦在了楼梯之外。

  不过一晃眼,她就不见了。只剩秦英默默地站着,面上冷硬。

  李陌看着也觉得有些内疚,若不是他一时兴起跑来这里,恐怕红罗掌座也不会生气。

  他摸了把鼻子,走到秦英跟前道歉:“师兄见谅,都是师弟不是,要不,我留下来帮你劝劝?”

  哄女人嘛,他最在行的。

  “此事与你无关,她原本就是这个性子。”秦英语气很冷静,自个儿走到桌前坐了,拿起茶杯似乎要喝茶,杯子却是空的。

  李陌赶紧跟过来,端过茶壶帮他斟满茶,锲而不舍地问:“师兄真没什么要帮忙的?”

  秦英接过茶杯,却没有饮茶,只将杯子放在离手不愿的地方,目中了然:“戒律阁那个做一万件善事的任务,是你接的?”

  “嘿嘿 师兄英明。”即便被戳破,李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倒是楚汉生听了,连连咳嗽起来。

  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落了李陌的面子,只好装咳。

  一万件善事,一年时间,起码一天得做三十件吧,可比自己的还坑,难怪他说什么也不肯给自己看 这是什么手气,直接就抽了最难的任务。

  楚汉生直咳得脸上通红,腰都直不起来。

  陡然眼前却多了杯茶,他抬起头,正看见李陌笑眯眯的脸。

  “师侄,别憋了,仔细把肺咳出来。”

  楚汉生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也笑不出来了,双手接过茶杯,怂怂地缩到了角落里。

  秦英正好开口:“我这里的确没有什么你能帮得上的。任务既难,你二人便早日去完成吧,莫要在乌木村逗留了。”

  李陌失望地点了点头,思忖一番,又正色道:“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师兄。”

  秦英饮尽杯中茶,瞥他一眼,道:“和小师弟有关?”

  李陌当然是要问云乘的,他们闹了这一会,辰时已过,即便云乘不能跟着下山,也应当通知自己的。

  而且,既然云乘答应了,他是断不会失言的,只能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秦英却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茶,见他面上有些急了,才云淡风轻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昨日大师兄使了浑身解数也封不了他修为,换了绵虚师叔、绵悲师叔结果也是一样。我早上出来之前正好见着他们去请掌门了,约莫还要折腾一会。”

  已经习惯了的李陌:“哦。”

  天地鸿运,两条志高大道,我家乘儿就是这么厉害的。他的道体,一般的术法当然没有效果。

  缩在角落里的楚汉生也默默点头。

  小师叔果然不愧是小师叔的,无所不能的,只有他想不到,没有小师叔做不到。

  他是一点不同情自己师父的。一点也不。

  谁让他临下山还要自己在玉虚峰砍竹子。

  “你等且去罢。”秦英又道,“历练不易,早去早回。他自会追上你们。”

  有了他这句话,李陌也定了心。

  两人谢过秦英,便告辞离去。

  知道云乘随时会来,他们也不急着赶路,就慢悠悠地往离州的方向走。

  左右等云乘到了,画个阵也好,御剑带他们飞也罢,都比他们两条腿走着来的快。

  是的,勿论是李陌还是楚汉生,都没有思考过掌门真能封禁云乘修为的可能。

  待出了玉虚山地界,两人总算可以聊一聊方才的见闻。

  楚汉生还回头看了眼,确认没人跟着,才贼眉鼠眼地道:“诶你听见没有,那个被红衣阎罗挂在戒律峰的,居然是秦英师叔。”

  李陌假正经地咳了一声,道:“我更奇怪的,是红罗掌座居然称呼师兄为 英儿 ,还自降辈分暗示我叫姐姐。你知道什么内情么呆子?”

  楚汉生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曾,我师父一提起她就打抖。”

  李陌也可惜的很。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念起柳梢月来。

  若是这个小妮子在,什么小道消息不知道。

  真是好奇啊。

  呈闲派地处大渝和南晋的交界处,往北出了玉虚山地界,便是大渝国湘州地界,湘州再往北,便是离州。

  大渝前朝乃是大源朝,源朝末代君主好色昏庸,听闻湘州胜地美女如云,便强征民夫要修运河,只等着水殿龙舟下湘南。却不料,民怨沸腾,兵戈四起,运河还未修好,他便给大渝开国皇帝踹下了龙椅。

  大渝虽以武立国,开国皇帝却很有见地,知道修运河是好事,唯有劳民伤财才是坏事,是急不得的。安泰运河经三任帝王之手、又耗时数十年才竣工,起于都城义安,尽于湘州,贯通大渝南北,浩浩汤汤。

  两人走到正午,刚踏上湘州边界,楚汉生便嚷着要去看运河。

  李陌给他闹得没脾气,道:“靠我们两条腿,真走到运河了,恐怕早已累死了。”

  湘州繁华,却是因了玉虚山的缘故,大渝和南晋也一直没有战事。但到底是边城,幅员辽阔,二人走了一路,莫说茶寮店铺,连个人都没碰见,有钱也没处使。

  修士因有灵气循环方可辟谷,他们被封禁修为,走了一上午便饿的前心贴后背,还是靠着李陌在林子里捉了两只兔子,才勉强果腹。

  楚汉生实在是走不动了,听他这么说,干脆往路边一瘫,可怜巴巴道:“看不了便不看了,咱们就歇一会吧?”

  李陌看着天色道:“离这里最近的城池也要再走几个时辰,我们还是早些赶路吧,天黑了可要露宿野外了。”

  楚汉生不肯起来。

  李陌扬了扬眉,吓唬他道:“这里已经出了玉虚山,到了晚上,说不准有修了邪道的孤魂野鬼。”

  楚汉生哼哼唧唧地转了个身,闭着眼睛不看他,“我真走不动了,真有孤魂野鬼,就把我吃了吧,我肉多,不怕它们,肯定撑得到小师叔来。”

  李陌没好气地踢了踢他小腿,道:“你多大个人了,怎么老指望着别人。志气呢?”

  楚汉生肚子正好响了一声,他委屈道:“都饿没了呀 ”

  李陌摇了摇头,从包袱里翻出自己背着他存下来的兔肉,一股脑地扔了过去。

  这也是两人最后的存粮了,这湘州的树林很是奇怪,动物稀少,溪水里一尾鱼都没看见,如今上了官道,两边更是光秃秃的。若天黑之前不能进城,晚上也没处找吃食去了。

  楚汉生看见吃的双眼发亮,他好歹还有些良心,瞅见李陌包里没吃的了,也不只顾着自己,只吃了个半饱,给李陌留了一半。

  李陌看他一眼,也没吃,依旧收在包袱里。他倒是不饿,这憨货食量大,没准再过一会又要喊饿了。

  不过,楚汉生吃完了,却不急着赶路,就着坐着的姿势跪起来,诚恳地祈求了起来。

  他生的壮硕,现在却虔诚的跟庙里求姻缘的大姑子小媳妇没什么两样,李陌不由好笑,道:“拜什么神呢,灵不灵啊,说出来我也拜拜?”

  楚汉生嘘了一声,又叩了几个头,闭着眼睛默念完,这才起身,道:“我拜神君呢,求他快派小师叔过来,救我们脱离苦海。”

  李陌无语,他虽尊敬神君,却也知道拜他许愿没什么用处的。

  楚汉生却一副尤其自信地模样,一边拍着衣摆上的尘土,一边乐呵呵道:“之前给我饿的忘了,你瞧着吧,神君可灵了。”

  李陌没忍心打击他。

  或许是楚汉生拜的巧,两人还没走两步,云乘居然真的赶来了。

  两人只听得马蹄疾驰,一转身,便见云乘骑着匹白马,扬鞭而至。

  他也换了装束,此时穿着身寻常的素白长衫,以往束发的玉冠和乌木簪也换了普通的竹簪子,偏是盖不住他的玉相天成,那安坐马上居高临下的模样,只让人愈发觉得仙姿斐然。

  李陌不过是半日没见他,乍一相逢,心中却微暖。好似许久没见他一般。

  是以,云乘向他伸手时,他也没有扭捏,回过神来,自己已坐在了云乘怀里与他共乘一骑,就像那时学御剑一般,却又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他感受着他身上流畅运转的灵气,小声问道:“他们不是没法封你修为么,怎么不御空,偏要骑马?”

  云乘就贴着他耳朵,嗓音低沉,道:“我既陪你历练,便要遵守规矩,未完成任务,自然不可动用修为。”

  李陌被他吐息吹得又一次耳根发红,微微偏开头道:“ 成吧,你抽的什么任务?”

  云乘便将任务牌给他看。

  呈闲派的任务牌由戒律阁统一发放,发下来时不过一块简简单单的灰色木牌,字迹是朱砂色的。木牌上头刻了微型感应阵法,若是任务完成,那些朱砂色的字会变成黑色,木牌也会转为浅绿色。

  因此,对下山执行任务的师姐师兄道一句“恭祝早绿”便成了呈闲派又一个为人诟病的习俗。

  李陌这会看着云乘的任务牌,又不敢相信地掏出了自己的来比对,饶是他和云乘这样亲密的关系,也觉有些难以接受。

  云乘的牌子上,只比他少了一个字。

  全戒律阁最困难的任务:做一万件善事。

  全戒律阁最简单的任务:做一件善事。

  李陌深深吸了两口气,闻到一鼻子的松木香,那盘绕胸口的一丝憋屈,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升起几分得意。

  该说不愧是我家乘儿么,手气一如既往的好。

  见他二人都上了马了,楚汉生就在地上站着,也看不见云乘的任务牌,急的直挠头,“诶小师叔是什么任务啊,快给我看看。”

  李陌畅快地笑了笑:“简单的很,不日便可完成。”

  又转头对云乘道:“我们快些赶路吧。”

  云乘也微微颔首,甩了甩缰绳,那白马便好似有灵性一般,载着他和李陌稳稳前行。

  楚汉生:???

  不是,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跟在马屁-股后头跑,边跑边喊:“小师叔,你没给我带马吗?”话喊到后面已带了哭腔,“不是真要我一路跟着跑进城吧?小师叔你看我一眼,你忘记我了吗?”

  官道上尘土飞扬,楚汉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悠远凄凉。

  云乘勒缰绳,停了马,垂目沉吟。

  他的确忘记楚汉生了。

  李陌也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乍见云乘一时高兴,竟也忘了楚汉生这时候是不能御剑的。

  楚汉生跟在后头跑,吃了一嘴灰,好不容易追上了,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撑着膝盖喘气,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灰尘。

  “你们俩真是 ”楚汉生有气无力地指着他们,斟酌着是用“目中无人”好还是“见色忘友”好,陡然看见云乘一双眸子淡淡地盯着自己,愣是没敢骂出来。

  “呃 ”楚汉生欲盖弥彰地搓了搓手,思量着补上了上半句:“ 真是天作之合啊!”

  李陌嘴角抽了抽,他敢发誓,这呆子之前肯定不是要说这个词儿的。

  云乘却似乎满意地很,难得不那么冷淡地与他问话:“汉生,想骑马么?”

  想啊 想死了都 楚汉生思考着该不该说实话,最终双腿的酸痛战胜了对小师叔的敬畏,诚恳地点了点头。

  云乘闻言,便抱着李陌下了马,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道:“你骑马,我们在城里碰头。”

  楚汉生没想到小师叔竟破天荒把自己放在李陌前头,受宠若惊,不好意思道:“这 还是不要了吧,总不能我一个人骑马,你们俩走路。”

  云乘摇头:“我们不走路。”

  他从袖子里取出变成了绿色的任务牌,当着楚汉生的面扔进了纳戒,环着李陌腰身便御空而起,往城池的方向去了。

  风吹着他素白的衣袍,只那么一会,两人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荒凉的黄土官道上,一匹不耐烦打着响鼻的白马,一个粗壮呆愣的男子,远远看去,何等孤寂。

  楚汉生默默上马,默默挥舞缰绳,默默呜咽了一声。

  他没看错的话 小师叔的任务牌已经绿了吧?历练才过了半天,就绿了啊!

  楚汉生羡慕的说不出话。

  他真傻,真的,他早该想到的,小师叔怎么会对自己比李陌还好

  合着是他骑马,他们俩御空,自己这不还是被抛下了么?

  楚汉生叹了口气,拍着马头自我安慰,好歹现在不用自己跑了,也算不错的。

  那马儿被他拍得难受,眼露鄙夷,鼻子里喷了两道气,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楚汉生猝不及防就被甩了下去。

  白马一骑绝尘,直追云乘而去。

  楚汉生:???

  不是,连匹马都能抛弃我???

  寒风中,男儿泪掉砸在黄土路上,滚进尘土,辛酸至极。

  最近的一座城池是湘州的澜溪城,距玉虚山约一日脚程。

  澜溪城是湘州内主城之下的第二大城池,那一日脚程对凡人来说尚且不远,更不必说日行千里的修士,便是只有筑基,若得门中长辈馈赠法宝,也可御剑而行。

  因呈闲派庇佑,澜溪城少有人敢闹事,附近小门派和散修常常来往于此,熙攘的大街上,常有修士从天而降,那些商贩居民早已见怪不怪。

  甚至有个摆摊的大爷喊了一嗓子:“仙师,城里是不给御剑的,下次注意啊,碰倒摊子要罚钱的。”

  云乘许久不来澜溪城,倒是忘了这规矩,放下李陌便同他道谢。

  李陌自从自己会御剑后,再没有被云乘搂着飞过,此时腰间犹在发热。

  两人御空而来,不过几十息便已落地,他也没来得及反抗,干脆厚着脸皮假装没事人。

  正是午后,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云乘一眼望去,来往之人,不乏道袍佩剑的,便是那些背着大葫芦的丹修也能见到一两个,虽多是筑基境界,却面带傲气,目不斜视。

  那些商贩却不计较,热情地笼络着这些修士。

  毕竟,但凡能卖给仙师一两件东西,不说得的银钱够过上大半年了,往后也可因此招来更多客人,从此财源广进。

  云乘记得,澜溪城中有家月光客栈,是此地的中等门派澜溪宗经营,专门招待修士。听闻其中有一处星辰居,院内灵泉温热,李陌疲惫了半日,正好可以歇歇。

  他存了分私心,没问李陌意见,只牵着他往客栈走。

  李陌还在想为什么要让楚汉生骑马的事,也没留意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牵着。

  照理说,将那马给了楚汉生,云乘任务便已完成了,带一个是飞,带两个也是飞,不过几十息的事情,何苦让那呆子折腾。

  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云乘脚步一顿,看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等两人穿过长街,临近客栈了,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

  “小时候,我也问过你,为何不给小月何海铺床。”

  诶?

  那还是他们参加试炼之路时候的事吧?

  李陌仔细回想,他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我可就给你铺过床。”

  思及此,李陌脸上腾地红了。

  似乎,云乘的确没有抱着别人飞过。

  别说抱了,便是只和旁人碰一碰手,好像都未曾有过。

  他尚在想东想西,两人已进了月光客栈。

  客栈大堂十分宽阔,却是露天的,仰头便能望见那几抹丝绢似的云挂在碧空上,天井之下一簇翠植亭亭玉立,曲水环绕其间,当前设了几只木椅,供人流觞小酌。坐席设的也不多,以竹屏风隔在墙边,也设了阵法,外人听不见内里声音也看不得其中情形。

  乍一看,并不比俗世客栈富丽堂皇。但那株归元树李陌却是见过的,虽还未结出果子,已教此地灵气比外头浓郁百倍,对筑基之下的修士而言,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更遑论此处安置的精巧,让人舒适无比。

  外人是看不出云乘修为的,李陌此时也无异于凡人。

  是以,当他们走到掌柜面前时,那端坐其后的清瘦中年人扫了扫他们的粗布衫和素袍,也不过是眼睛在云乘脸上停了停,便继续划拉算盘,客客气气道:“两位请回吧,此处是专门服侍仙师们的。”

  李陌原是不知为何云乘要带自己来这里的,看了堂中摆设也猜出此地是专供修士歇脚的。

  他听那掌柜言语中似乎将自己当做凡人,便挑了挑眉,笑道:“我们是若是硬要住呢?天道之下苍生平等,缘何要将修士与凡人区别对待?再说了,阁下也没有入道,不也在这里么。”

  那掌柜原本客客气气,却没想遇到个不识相的,将那算盘一推,没好气道:“你想住也成,只怕你付不起银钱。”

  他本想出言训斥,一瞥眼就见旁边那个相貌出众的白衣年轻人淡漠地盯着自己,心里没来由惊惧,便将恶言咽了回去。

  付不起银钱?

  李陌呵呵一笑,从包裹里掏出那袋金豆子,壕气冲天的拍在柜台上。

  绸带散开,金豆子圆滚滚的晃着人眼睛。

  中年掌柜眼都没抬,他看李陌相貌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只道眼前是个不懂事的小公子,变换行头溜出来闹事的,只将那金子拨回去,冷冷道:“月光客栈只收灵石。”

  李陌:

  他没想过这一茬,随身只带了金银,灵石都搁在纳戒里,现下根本拿不出来。

  李陌很是心塞,尴尬无比。

  却有只手伸到柜台上,留下一枚紫的发黑的极品灵石。

  自是云乘。

  “我们要住星辰居。”他淡淡道。

  掌柜顿时惊惧交加。

  他只是洗髓境界罢了,他年纪太大,怕是终身都不能脱离凡躯,这才被澜溪宗指派在这里打理客栈。

  修士来往交易,多用下品灵石,灵气稀薄,一个中品灵石便能换百来个。上品灵石已是稀有,都在各门派里专供老祖们突破用,拿到黑市里也能换好几件上品法器,算下来也值上万下品灵石。

  至于这紫色的极品灵石 他也只在书画里看过,要知道这玩意拿到仙界都是可用的,百万计价都不止,更别说会有人拿出来花销。

  而这个气质出尘的年轻人,好似完全不在意一般就扔了出来,不得不叫他深思,只恐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

  云乘的确不在意,本就是随手捡的。

  如果李陌能打开纳戒,他也不在意。这样的灵石,云乘给了他成百上千个。

  掌柜捧着那枚灵石,像是揣了个烫手山芋,又怕来路不正惹来祸端,又怕真惹着他们,便换了笑脸道:“您这可还有中品灵石?下品也行。”

  云乘微微皱眉。那些凡品的灵石,其中灵气并不多,配不上李陌,他没有留下过。他纳戒里的灵石只有这个,还是当时拿给李陌的聘礼太多,不经意漏下的。

  他只道这一枚不够,这掌柜才继续索要,便又拿出一枚搁在柜台上。

  李陌也不知道灵石价值,看云乘不欲多言,不耐烦道:“到底要多少灵石才够,你直接说便是。”

  掌柜看着眼前又多了一枚极品灵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身在梦里。

  又听着他们的语气,不难揣测到这两人全然不知这极品灵石的价值,且还有许多。

  这模样,倒不像是宵小之辈了,哪家丢了这么多极品灵石还不闹得天下皆知?况且,能储备诸多极品灵石的,必是五绝之流,就凭这两人也偷盗不出来。

  他这才仔细打量云乘,见他周身虽然看不分明,未见灵气溢散,却隐有道意威压,比自己门派中的那些天骄更甚,倒是他之前走眼了。

  掌柜苦笑道:“这位公子,星辰居一日价钱也不过数千灵石,并不是不够,只是 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灵石可找。”

  云乘眼都没抬,道:“我们只要金豆子。”

  掌柜:“ ”

  这是帮那个小公子挤兑自己吧。的确是吧,就是在记恨自己下了他面子不收金豆子吧。

  心塞的轮到了掌柜,他看一眼心情大好的李陌,又瞅了瞅一派淡然的云乘,赶紧唤了小二带贵客去星辰居安置,自己跟在后头挤着笑道:“二位且先去歇息,这一时半会也难筹齐,待晚些我便亲自给您送去。”

  又双手将那多出的一枚灵石往云乘跟前送,道:“这个您先收回去,若是丢了,我这小店可都赔不起。”

  云乘没有接,只看着李陌。

  李陌见他吃瘪开心地很,也知道这掌柜先前对自己也还算客气,便挥了挥手道:“这个赏你了,记得给我们送些上好的酒菜来。”

  掌柜惊喜交加。

  他自是不敢独吞的,但这样的东西,献到门派里,何愁换不来长老为他洗精伐髓塑造道根,进而真正踏入道门?

  他越看李陌越觉得顺眼,对这散财童子千恩万谢,再三保证务必将他们照顾的妥妥帖帖。

  却听渐行渐远的李陌远远喊了句:“对了,别忘了找我的金豆子。”

  正要回身的掌柜脚下一滑,差点没摔着。

  不过 有了极品灵石,想来去找门派要些金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吧?

  掌柜十分忐忑,细细想了想,却险些老泪纵横。

  一块极品灵石,怕是一座金山都不够找的!他们上哪筹去!

  这边掌柜还在忧心忡忡,那头云乘和李陌已绕过回廊,到了星辰居。

  星辰居是月光客栈里唯一一间独院。院前阵法重重,那小二扔出符篆,才顺利将他们引进去。

  小二是个年轻的小修士,看着也快筑基了,面目清秀,笑盈盈地将入阵符篆呈给贵客,与他们介绍此间妙处。

  整个月光客栈里,自是星辰居灵气最为浓郁。那入门处种植的花木皆是灵植,在这将入冬的时候也不见凋零。住客若有看上的灵植草木,都可自取,只需在离开前结清账目。

  院中小桥流水,雾气氤氲,那水自是月光客栈里有名的灵泉,泉眼下埋了火硫石,淌出来便是温热的。

  此时日头尚在,桥下流水波光粼粼,又被覆在其上的雾气遮掩,仿若仙境。院子很大,流水直绕到屋后,在隐蔽处积成了一池汤泉,汤底与岸边铺的都是玉石,白莹莹的一片,更有细碎的灵花环绕其间,暗香阵阵。

  小二最后道:“卧房共有两间,正好二位贵客互不打扰,只是不知到时候吃食是分开送还是直接送到厅堂?”

  云乘道:“送到厅堂,无事莫要打扰。”

  他又与小二交待,若是楚汉生来找,直接带来便是,让他退下了。

  李陌进了这院子便觉得松快了许多,赶了半天路的些微疲乏早不见了。心里直夸云乘找的地方好,又听他提到楚汉生,不由砸了砸嘴,道:“我们只说在城里碰头,也没说在哪,那呆子能找来么?”

  云乘却不担心:“那马儿通灵,自会寻来。”

  “哦 ”李陌也不操心了。

  他们正往卧房走。李陌已经习惯了,三个人分两间,自然是他和云乘一起的,他也没觉出不对味。

  直到看见云乘挑了那间屋后有汤泉的,才微微生出一分警惕。

  执剑峰没有汤池,以往两人沐浴,都是打来灵泉在房中的浴桶里洗,浴桶就那么大,自然是各洗各的。

  现下眼前有这么一池子汤泉,再说各自沐浴似乎很是矫情。

  但一起洗的话,坦诚相待,是不是又太危险了?

  可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好像这样 也、也顺理成章 ?

  李陌看着那些缭绕的水汽有些发慌,心道:不会的,一定不会这么快的。他都还没准备好怎么压倒云乘,哪有这么快。

  却听耳边传来云乘的声音:“可要沐浴?”

  李陌: !

  作者有话要说:楚汉生:小师叔你可能没想到,那马早撇下我跑了

  谢谢小天使们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