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华自然不是那么无聊的人,距离弟子们下山试炼也还有几日，他不过是寻个由头。
云乘进入玉虚殿时，殿中只绵华一人,他不像以往那般，高坐掌门法座之上，而是站在大殿中央，低头沉思。
偌大的玉虚殿空荡而安静。
靴子碰在地砖上,仿佛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云乘走到掌门跟前，揖首见礼。
绵华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手启了殿内阵法。
“王屋派弟子的去处,有着落了。”他道。
云乘侧目。
勿论晋江与古意是生是死,掌门都没有必要特地唤自己过来说,更没有必要拿李陌当挡箭牌。
其中必有内情。
果然,绵华向来清冷的脸上带了几分忧虑：“你可知晓,三千年前,天帝封禁仙界的事情？”
他自是知晓的，雪泥已在他耳边唠叨过许多回了。是以，云乘点了点头。
绵华又道：“那你可知,魔界也被封禁了？”
云乘不知。他在秘境与攸宁的残念相遇时,无论是攸宁的记忆里，还是他的话语中，都没有提到魔界被封禁。
当初神君开创魔界栖身之所,也未曾留下过任何封禁魔界的法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云乘更了解神君,他是断不会做出诓骗魔族进入死地之事的。
然而,他十年里走遍天下，除了慕云境，当真没有遇到过一个有魔气和魔族的地方。
绵华负手,叹息道：“三千年前发生了许多事，魔帝失踪以后，仙界便悄悄封禁了魔界所有入口。天帝亲率麾下诸多金仙，清理了凡间遗留的魔族和魔气，待此间事了，便连仙界和昆仑山也一同封禁了。”
天帝君临？
云乘想起雪泥评价他的话：杀伐果断，城府极深。
“仙界有天帝约束自是无妨。魔界自攸宁失踪后，却群龙无首，那些魔族大能，从未放弃寻找破除封禁的办法。一百多年前，魔族秘境澜幽殿出世，数千低等魔族一涌而出，险些进入凡界，整个修士界的门派都赶往离州，与之恶战一场。”约莫是回忆起了那场大战，绵华眼中神采有些暗淡，“我派距离州最近，诸多修为高深的师叔师祖，皆是在那一战中殒命。你师父的剑，也是那时候丢的。”
云乘只知绵阳的剑是借给王屋派丢的，却从不知道，百年前竟有这样一段惨烈的往事。
呈闲派传承最为悠长，实力却位居五绝之末，竟是因为那时候丧失了大半修士么。
绵华道：“这段过往，从未记入书册。那时，先辈们发现，但凡世间出现一丝来自魔界的魔气，魔族便可寻着那魔气，绕过封印，进入凡界。百年前，我门先祖拼尽性命，才在魔界通道开启前，与那些低等魔族同归于尽，这才避免了一场浩劫。”
他说的含糊，云乘却听明白了。
这段往事之所以被掩埋，不过是怕有心之人得知秘密，有意搜寻魔界遗留之物，引来祸乱。
慕云境曾经短暂地与凡界相交，那十里湖下，全是攸宁留下的魔气，更遑论，还有慕云这个魔界来的心魔作为路引。
云乘了然，道：“晋江与古意，可是落入了魔界？”
“确实如此。”绵华又是一声叹息，“符宝派掌门，占卜之术各派无人可出其右，他已算得，二人性命尚在，却不存于此间。”
王屋派的得意弟子失踪虽是大事，却还未到需要呈闲派动用极大精力去寻找的地步。掌门担忧的，更为深远。
他的手掌按在云乘肩上，仿佛力重千钧，眼中亦沧桑了许多，“你与李陌一同下山罢，见过了道祖，千万将他请回。整个门派，也只有你有可能说服他。”
“浩劫将起，若是魔族逃脱而出，这世间，已没有第二个魔帝攸宁可阻止这场大战了。”
绵华还有一句话压着没有说出来。
真打起来，更不会有第二个神君，化归天地，身补天道。
那时，灵气耗尽，整个天元，将尽归寂灭。
云乘自玉虚殿出来，径直找到了李陌。
“回山之后，你可曾见过慕云？”云乘问。
李陌此时正在挑选云乘给他的宝物，好为下山做准备。那些法宝和草药、材料一个赛一个的灵气充盈，却被他随意地扔在执剑峰山石边上，堆了一小堆。
他骤听云乘问话，心里有些发慌，还以为自己与慕云的小交易被他发现了，整个人都僵了僵。
云乘见他不说话，微微皱了眉，道：“那慕云境与魔界有联系，掌门方才说，魔界已被封禁，魔族正在寻找破禁之法，你若擅入慕云境，恐有凶险。”
他虽是攸宁转世，这一世却是个十足十的人类修士，莫说那些魔族认不得他，便是认得，怕也不会留情。
当初攸宁得魔帝之位，不过是因为实力强横，又杀了风楼，魔界无人统领。而李陌，区区入道境，又不再是魔族，如何让那些魔族大能臣服。
原来他不知道慕云给自己传音的事 李陌松了口气，“山里有阵法隔绝，我打不开法门。既是如此，下山我也不开慕云境便是了。”
他既如此说，云乘也稍稍放了心。
灭魔鞭本就是除魔利器，自然无碍。玄光衣虽是魔界打造，他已看过，并无魔气流转。慕云的本源李陌也没有收。只要他不打开慕云境，倒是没什么风险。
李陌心虚得紧，加之还未全盘接受自己与云乘的新关系，揣了那一小堆宝物，说是要给楚汉生他们挑一挑有没有合用的，跑了。
云乘望着他的背影，又敛了敛眉，感觉到他有事情瞒着自己。
李陌很喜欢勾着一边唇笑，但他扯谎的时候，勾着的总是左边唇角，且说话时语调会微微上扬，方才他说去找楚汉生时，便是这个模样。
但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云乘并不打算拆穿他。
魔界已有异动，此次山下试炼，说不定会遇到怎样的麻烦。当务之急，还是将能准备的尽量准备周全，唤醒霓霞剑也迫在眉睫。
绵阳出山前，曾经为他们选了不少功法，都复刻在玉符里，搁在他的书案上。
云乘没有修炼功法的必要，李陌却是有些傍身的好。他在挑拣许久，最终定下了一套《九阳剑诀》和一套《游龙鞭法》。灭魔鞭暂不可轻易示人，这两套功法倒是刚好契合。
从绵阳屋里走出来时，云乘正要去寻李陌，执剑峰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手持落英剑站在梧桐树下，遗世独立，神色漠然。
云乘走近行礼：“见过二师兄。”
呈闲派中，秦字辈有许多人，但永远只有一个大师兄秦贤，和一个二师兄秦英。
他们，是这一辈中的最强者。
秦英看见他出来，冷漠地点了点头，受了礼。
两个人的性情都不热络，没有谁先开口，便是许久沉默。
剑道与杀伐道，是呈闲派传承最为完整的道法，亦是几乎所有大道中战力最强的道。古往今来，玉虚峰为掌门执掌，而执掌执剑峰，这弟子心中仰望圣地的，必是剑道修士。
秦英剑道无双，偏偏执剑峰掌座绵阳收的两个徒弟，云乘和李陌，没有一个修习剑道。门中一直有传闻，往后执剑峰掌座之位，怕是会破天荒地落到生灵峰弟子秦英手中。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在绵阳掌座失踪的那些年里，便是秦英暂代执剑掌座的职位。
山顶风来，吹起两人袍袖，一黑一白。
“师弟可知，我入山时，曾想拜入你师尊门下。”秦英终于开口。
云乘摇头。
“他拒绝收下我。”秦英轻笑了一声，笑声寥落。他将落英剑横到眼前，剑锋正对着日光，在他脸上反射出几道光斑。
他看了几眼，叹了口气，将剑收了起来。
“掌门许是已与你说过百年前那场恶战。我便是那时入山的。”秦英双目直视云乘，“你猜，百年前，我派绵字辈中，最出色的两个人是谁？”
这并不难猜。
其中一个，自是如今的掌门，绵字辈大师兄绵华，另一个
若是绵阳没有几分实力，又如何能得先辈法旨，担当重任，执掌执剑峰？
只是百年过去
“可惜百年过去，你师尊丢了剑，更坠了境，寿元将至，难以寸进，反倒成了同辈里修为最差的那个。”秦英直言不讳，“他当初不肯收我，说的便是，丢了剑的剑修已不再是剑修，教不了我。”
“可他却收了你和李陌 ”
云乘正色道：“二师兄无须介怀，师父当初执意收我为徒，不过是看重了我身上的气运。我与李陌，都没有剑道的道根。”
“是啊 小师弟身负天地鸿运，我也听说过。”秦英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转过身去，看着崖下苍茫云海，只留得一个瘦削寂寥的背影。
“小师弟。”秦英叹息着道，“我忍不住来见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得了霓霞剑，也知道你要下山寻你师尊。”
“既是身负鸿运，也唯有你，能找回当年的九阳剑君。你 务必要办到。”
呈闲派的镇山剑诀叫做《九阳剑决》，便是云乘为李陌挑选的那门功法。而镇派宝剑，其名九阳剑，是凡界修仙各派中唯一的一柄下品仙器。
更是绵阳的本命灵剑。
九阳剑锻造自乌木道祖，早已生出剑灵，供奉在呈闲派千年未曾择主，偏偏选了绵阳。绵阳也因此得了个别称：九阳剑君。
只是他失落九阳剑后，剑毁道亡，再也没有人用这个称号称呼过他。
秦英走后，云乘想了许多事。
当年在离州城，绵阳从河畔现身，想来，并不是如他所说，心有所悟才闭关的。
他最初收下自己，或许也并不是单纯地抱着要找个传人的心思。
可那又如何呢？
他对李陌，对自己，已是掏心掏肺到了极致。
云乘头上的簪子，正是最后一次与绵阳独处，师父为自己束发时簪上去的。
那些唠唠叨叨的话语，言犹在耳。
他生怕自己出了事，生怕李陌入不了道。
云乘此世没有父亲，但绵阳，已比父亲还要疼爱他们。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敛了情绪，决定去找李陌。
左右是要下山，总要见到师父的，如今救回他已有几分胜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云乘心里，尚有一丝不安。
掌门信他，二师兄信他。可他的修为，却依旧停滞，似乎难以承担他们的信任。
他忽然，很想见李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们支持。不虐，也不可能拿云乘或者李陌填命。
玉虚山二三事
整个玉虚山都知道，小师叔性情寡淡却喜欢吃鸡肉，尤其偏爱烤鸡。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楚汉生甚至怀疑过云乘是狐狸精转世。
这件事一度成为了玉虚山十大未解之谜第三谜。
【三千年前 慕云境】
攸宁一边修炼一边对着神君元神絮絮叨叨：
我知道你救我只是意外，你只是想救凤辞。我可不喜欢他，我刚入魔的时候被他从极北追杀到东海，怎么说他都不听。真想给他拔了毛烤了吃了，这么贵的鸡，加上山椒滋味肯定酥爽。此生怕是没可能了，也不知道下一世有没有机会。
差点忘了，我大概没有下一世了。
哈哈，真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