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出海, 一路辗转。

  江横重回修仙界地界,是在一个落了雪的清晨。

  天地澄明。

  星辰落山,旭日东升。

  橙红的初日从海边冒出脑袋, 金色的云朵在海平线上散开,雪花浪漫地飘落海面, 又迅速被一团团海雾吞没。

  过了几日, 海面落雪渐大, 没了日出日落, 阴风怒号。

  孤舟飘摇。

  寒冬时节。

  江横站在船头,一袭做工精美的白衣紫裳, 身披雪裘, 清袅身姿在海雾之中显得出尘卓然。

  江横在涵凌渡弃船上岸,足踏细雪, 衣不染尘。

  渡口处往来货商不断,热闹纷呈。他们穿着简单的棉布麻衣, 裹着一层厚的冬袄,手上皮肤皴裂, 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略微眯着眼交谈。

  与魔界的子民不同, 与神仙岛上的居民也不同。

  修仙界管辖范围中的寻常人, 就是如此朴素又清苦的过着日子。

  江横心上渐生出一股远游之人重回故土的近乡情怯。

  城镇街坊喧闹拥堵, 所闻所见都让他觉得鲜活有趣。

  作为一个在修仙界小有名气的修士, 江横先去绣衣楼买了一只浅紫幕篱,透明薄纱好似隔雾看花,戴上之后遮去面容。

  他略施了一个术法, 让一般修士也无法窥见幕篱之下的真容。

  做好准备,江横依寻记忆, 在城中找寻匾额上刻有仙门记好的茶楼,好来打探小道消息。

  地方不难寻,这种茶楼门口都会有几个小修士,先收灵石确定来者是修士后才放入,不接待寻常百姓。

  江横抛了两颗上品灵石给小修士。

  难得遇见出手如此阔绰的仙家了!小修士拿起一颗擦了擦,迎着光线看看,是火系灵石,中藏焰火,无一丝杂尘,纯净度极高。

  好东西!小修士内心欢喜,小心翼翼地别了一颗在腰间。

  他这才弯下腰,满脸笑意地朝江横恭维了起来。

  一通马屁下来,江横心下了然,这破地方估计平日里没什么大仙家来。

  一楼中心摆台。环绕着台子,摆了十二桌,四张桌子十六人,三个元婴期的修士,其他的不足看第二眼。

  二楼九桌,一桌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化虚期,桌上放着两把清光宝剑。

  这两人身上衣袍上绣有宗门徽案,女绣莲花纹,男绣羽纹。

  很是眼熟。江横暗自思忖。

  小修士欢欢喜喜地领着芝兰玉树的仙人上楼,轻声细语地询问喜好。

  江横选了三楼临窗的位置,又给了一颗,“一壶茶水,两碟糕点。”

  小修士问,“回仙家,香茗有如云,明冬雪,雾韶峰,翠隽凤枞,桃花绿波,不知仙家喜欢哪一味?”

  没几个好的。江横谈不上喜欢,瀛洲的茶水喝惯了,随意点了个以前下山时喝过的。

  二楼一男一女没说话。

  一楼叽叽喳喳地讲屁话,无非就是哪个师弟金丹期了,哪个师妹筑基都难……

  我师兄秘境夺宝牛的一批。

  我师父大乘期后期日天日地,不日便入渡劫期。

  ……

  这些互不相让的牛批吹得各个面红耳赤,气氛紧张,竟没演变成大打出手!

  江横很意外。

  一楼这群修士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仙统大人,天下第一。

  ……蛮好孝的。江横喝了一口茶。

  转念一想,仙统?

  神魔七绝法杖为谢辞所废,法杖被抛弃山崖,毁尸灭迹。

  仙道夺魁也不欢而散,哪来的仙统。

  江横目光再次扫向二楼那一男一女,视线掠过他们衣上的宗徽时,瞬间明了。

  是白羽莲峰的人啊。

  白羽莲峰八大家,每一家都有自家的宗徽。而八大家中资质最好的弟子则会被送入段家,段家弟子中,男修绘白羽,女修着莲花。

  一回来就遇上有仇的。江横弯了弯嘴角,静心品茗,耳听八方。

  两壶茶后,窗外大雪,阴云低垂。

  一楼传来动静,茶楼中的小厮全部跑了出去,态度恭敬。

  二楼一男一女也握剑下楼,率领弟子们出去。

  不一会,这群人便迎进一群身穿白衣锦袍的男女,皆是太虚期的修士。

  而被这群人围绕着的是一位白发长者,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江横看清来人,眼皮跳了一下。

  鹤弥雪。

  在仙道夺魁之日见过,白羽莲峰鹤家家主。

  浪刀仙死后,鹤弥雪上台朝他发难叫嚣,是惊鸿仙子出手压下了鹤弥雪。

  江横自是记得一清二楚。

  鹤弥雪被门徒迎进,上了二楼,他带来的鹤家弟子也都在二楼入座。

  如此一来,一楼还是最开始的四桌人,二楼却成了六桌。

  楼里总算是热闹了起来。

  鹤弥雪喝茶之间,看了眼三楼头戴幕篱的年轻人,外形轮廓单薄,身背挺直,手骨漂亮。

  有些眼熟的身影。鹤弥雪想了一下,暗自惊讶,竟是像那星云观上的江横。

  不过下一瞬,他就松了口气。

  应该不是。

  因为,守在封魔关口的弟子来报,自去年谢辞离开魔界之后,再无其他人离开。

  便是说,江横被留在了魔界,生死未卜。

  西南妖族动荡,鹤弥雪奉命去西南除妖,这一路上长途跋涉,眉心有几分疲惫。

  他喝不惯茶楼的劣质茶水,起身先去了后院休息,留下众弟子。

  鹤弥雪走后,江横又添了一壶茶,抽出袖中玉骨折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骨上的花印。

  二楼六桌修士在送走鹤弥雪后,皆松了口气,有人直接唤来小二上了十几坛美酒。

  美酒如喉,吹牛的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江横耳边如有一千只蚊子,嗡嗡叫了半天,恨不得撕破耳膜之时,才听到一些有用的。

  嗓音粗犷的男修玩味笑着道,“听说没,星云观的那位神仙下山了。”

  “气宗那位小神仙?”

  “柳师兄是说那位生来便有三千年灵力的牧云生吗?”

  嗓音粗犷的男修冷哼了声,“正是。”

  “他下山做什么?”

  有人压低声音,“相传他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江横眼眸一挑,牧云生下山了?

  “说什么不能下山?依我看都是长泽留下来唬人的!”另一人不屑道,“那牧云生下山不也没死吗,活的好好的。”

  “哦,看来传言也不一定为真。”

  “那他下山是为了何事?”

  “谁知道呢?”

  “我听说的啊,他两个师弟离开山门太久,牧云生担心,所以才下山。”

  “真的假的?”

  “牧云生还能去魔界不成?”

  ……

  江横指尖茶杯猛地一抖,满目震惊,牧云生下山是找他与谢辞?

  谢辞化去一身魔气后,怎还未回山?

  他去瀛洲之前,曾在通灵法阵告知过掌门师兄他们,让他们去封魔关口接谢辞。

  难道,他们没遇上?

  江横回修仙界尚未开启通灵法阵告知闻修白等人。

  “不会吧,守在永无镇的世家从未提过牧云生。”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先前声音粗犷的柳师兄饮尽一杯酒,大放厥词:“都出了这种家门不幸的事了,星云观怎还要寻回谢辞和江横?要我说,就应该与他二人断绝关系,清理门户!”

  “柳师兄说得对。”

  “还是柳师兄思路清晰!”

  被一群师弟师妹恭维,柳师兄开心饮酒,又骂骂捏捏了几句,“也不知这闻修白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还护着谢辞和江横?依我看牧云生多半也是个傻的!”

  江横本着刚回修仙界,暂时不惹是生非。

  可这姓柳的一口气就把星云观F4给开了,这能忍?

  手里的茶杯正要朝姓柳的脑袋砸去时——

  只听一抹清甜的少女声音打断了这群议论纷纷的男修。

  “休要妄言!牧师兄怎有可能下山。”

  “清清师妹?”柳师兄惊讶于出声之人,更惊讶于她对星云观之人的称呼,不悦道,“他算哪门子师兄?”

  “就是,我们才是你师兄啊!”

  “快过来,喊一声师兄我听听?”

  人群中一位素衣白裳的少女放下茶杯,起身望向男修那一桌。

  少女巴掌小脸,雪肤樱唇,一双眉目人如其名,清澈如许。

  她道,“我与牧师兄一样,修的是天地之气,都是气修,唤一声师兄有何不对?”

  “师妹慎言!”柳师兄音色一冷,呵斥道,“星云观这等藏污纳垢的腌臜地,能出什么正经修士,你也不怕辱没了白羽莲峰的声名!”

  “谢辞是谢辞,牧师兄是牧师兄,谢辞是魔而牧师兄是人,何必要混为一谈?”清清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柳师兄高调反驳,“对这种人,我偏要混为一谈呢?”

  清清声音气得发抖,“仙统大人不是常常教导我等,天下修士本是一家,天下仙门亦是一门,又何来分别!”

  “放屁,就凭谢辞是魔,他们星云观竟然私藏一个魔族四百多年,就罪大恶极!”

  “怎是私藏?难道不是谢辞隐藏的太好,星云观的修士们并未发现异样吗!”清清坚持己见,“毕竟,在谢辞泄露魔气之前,整个修仙界谁人知晓这一点?”

  “你放肆!”柳师兄拍案而起,手中酒碗朝少女脚边摔了过去。

  清清仰着小脸,不退不避,并指凝气,将那四分五裂的酒碗碾作粉尘。

  少女并未被吓到,吐词清晰,“仙道夺魁那日,我就站在仙统身后,看得比柳师兄要清楚。”

  那日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人发现异状。

  若说有错,错的又何止一个星云观!

  江横把玩着茶杯,侧过面容,隔着薄纱打量着纤细苗条的少女。

  真稀奇,白羽莲峰还有替星云观说话的弟子。

  柳师兄气得瞪眼,他们这一群弟子之中,只有清清修为最高,有幸随仙统去星云观参加仙道夺魁。

  可被一个少女当众下面子的事,柳师兄做不到忍气吞声,当即口不择言道,“你一口一个牧师兄,是不是对牧云生有非分之想!”

  清清气势不输人,可面对这一句,当即抿唇红了脸,青涩如桃。

  江横原本的烦躁不悦在听见少女的辩护后已然散去,吃瓜吃到自己师兄头上了。

  他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牧师兄?

  柳师兄的话周围的男修女修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少女抿唇不语,他们满脸震惊地窃窃私语起来。

  柳师兄先前有意与清清结为道侣,却被她以潜心修道为由拒绝,眼下方明白少女其实是心中另有他人。

  柳师兄怒火中烧,压低粗声,透着一股怨毒的阴狠意味,“可惜了,牧云生下山必死的命格,清清师妹不如早断了念头得好。”

  正在江横想着,少女该如何反应还是不做反应的时候。

  清清把玩着手中水晶球,嘲笑道:“你们既然如此肯定牧师兄下了山,那倒是说说,他去了哪里啊!”

  柳师兄:……

  “你们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清清垂眼一笑,别提多讽刺了,“哼!一群道听途说之辈,乱嚼舌根。”

  被她激怒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当即有忍不下这口气,“这又不是隐秘,师尊早就收到来信了。”

  “叶璐!”柳师兄出声,示意他闭嘴!

  叶璐嘴快,“人就在春山城!有本事你去找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