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水榭。

  枝叶交错, 花瓣如飞。明雪扬尘,似千金散落。

  是幽都盛宴繁华,高楼明烛, 红月辉夜。

  江横眼中片刻迷离,他执着酒杯与谢辞碰了个响。

  凉酒入喉, 滋味真如鹿鸢所言, 是修仙界没有的独一味。

  喝了一坛, 又忍不住与小二再要来一坛。

  ‘小二’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斗篷, 衣摆精致,银线绣有四翼鸟徽纹。他年纪不大, 明眸皓齿, 神态明媚快意。

  江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多看了两眼。

  ‘小二’从湖底捞上来不少酒坛, 放在桌边,朝江横弯弯眼角, 笑眯眯的不说话。

  “……?”这反应,江横敢肯定, 自己肯定见过他。

  “我叫锦空, 你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知我。”小二与江横说道, 目光却朝谢辞身上望了眼。

  “有劳。”江横掀开一坛酒的封泥, 顺手摸出十个上品灵石给了他。

  锦空笑着接过, 道过谢之后再看向谢辞, 语调轻快道,“那日相见,我便知晓你是要来幽都的。”

  江横记得没错, 他们确实见过。

  进入魔界封印后穿越荒野,他与谢辞一路上遇到不少魔修, 这人也是其中之一。

  曾问过他们,从何而来。

  谢辞并没有回答他,只拎起一壶酒给江横满上。

  锦空并不介意他的冷漠,面色不改,欢快地说道:“我想,你既然来幽都了,肯定会来十步凌烟的。”

  谢辞不答。

  锦空一挥衣袖,湖面水波荡漾,风雅清丽的美景。

  “我这里酿了不少美酒,全在这湖底,今夜尽数赠予你二人。”锦空说着,凝望谢辞那双苍色的瞳孔,内心激动不已。

  十步凌烟这处湖泊引了幽霞河底的水脉来此,将酿好的风月无边沉入湖底,封上百千年,冰水沉淀,滋味自是销魂。

  “不过我这酒,有些年头了。”锦空看似漫不经心说出这话,视线从谢辞身上移开,落在湖面倒影之上。

  寒英晚水依旧是千年前的寒英晚水。

  月下树前的对饮之人,音容笑貌已非昨日。

  仍似故人来。

  江横隐隐觉得这人话里有话,忍不住想起白日里商无医跪在谢辞面前说的话。

  听锦空话中意思与气度,应是十步凌烟的主人不假。

  莫不是,又一个想追随谢辞的?

  果然。

  锦空一掀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前,单膝跪地,“二位有空可常来,十步凌烟永远会为二位留座。”

  江横捏着小酒杯,心中默默翻开了小本本,再记上一笔:

  谢辞在魔界的小弟+2,

  拥有了第二个根据地:十步凌烟。

  为将来一统修仙界做好准备。

  再看谢辞,冷清俊美的面孔上始终没多少情绪,冷漠疏离的仿佛一块寒玉,美则美矣却不近人情。

  他没看锦空,只淡声说了句,“随你。”

  锦空离开时都是面带笑容的,步履轻快,掠过湖面飞起的水珠在空中炸成了晚霞般灿烂的烟花。

  如梦似幻,近在眼前。

  江横杯中美酒香气如故,饮下时乍觉冰凉,有了心事。

  谢辞抬起胳膊,手指拂过江横的嘴唇,抹掉他唇角溢出的酒水。

  他眸光很暗,沾了酒水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横泛着水光的唇。

  浅浅的粉。

  “你身上的魔——”江横一开口,唇角打开,压在他唇上的手指自然地被他不小心含住。

  谢辞一愣,原本只是想擦掉这点酒水,不小心被他的唇角迷了眼,在软嫩的唇肉上轻轻摸了一下。

  谁知道江横如此主动地张口,咬住他的手指。

  “?”江横脑袋猛地炸了下,心事一空,瞪向谢辞!

  这是外面,二楼三楼四楼挤满了围观的人,你想干嘛!

  你难道还敢在这里干我不成?

  “这是在外面。”谢辞嗓音低沉,暗暗的哑,微冷的声线似带有一丝责备。

  “?”江横不敢说话,被他用手指深深地压住了舌根,脸颊燥热,艹!

  我他妈不知道在外面吗?

  把你的狗指头拿出去!

  日了狗了!

  四目相对。

  谢辞垂眸眨眼,眼底泛着碎碎的光影,一池乱星满是笑意。

  江横脖颈细直修长,交叠的衣领松散,仰起头,眉头轻皱,眼中是明显的羞恼与不爽。

  谢辞笑着抽出手指,却没拿开,而是掐了掐江横的下巴,将水渍抹在了绯红的脸颊上,又用手指在他脸上拍了拍。

  手指细长,指骨有力,一下一下拍着并不重,发出意味深长的声响。

  动作说不出去的暧昧。

  他眸光是散星聚成的明火,一动不动地笼罩在江横身上,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

  江横呼吸沉重,先败下阵来,耳根热烫,身体有些说不出的离谱——

  就好像,谢辞用眼神把他干了……

  江横口干舌燥,心惊胆颤,侧头避开谢辞充满占有欲的晦暗视线,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谢辞却很低地笑了声。

  艹,身为猛1再次丢人现眼了。江横内心骂骂捏捏,抄起桌边的酒杯,一口饮尽,压压邪火!

  这还是他那光风霁月、心无旁骛、清心寡欲的谢师弟吗!

  原著死了?

  谢辞先开口,“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一件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

  江横脑袋是水做的,装的都是谢辞紧实有力的身体,美好的不得了。此刻听见谢辞所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跟自己解释。

  “身上的魔气,我也不知是从何而来。”谢辞音色低沉,浅饮了一口酒,错开江横朝自己往来的目光。

  江横压下邪念,静下心来。

  谢辞道:“但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我。”

  江横启唇,“他们没告诉你什么吗?”

  谢辞微愣,江横这句话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身份很好奇。

  谢辞眸光深了三分,语气克制而平淡,“我大概是一个祭品。”

  江横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脸色瞬间转沉。

  “一个属于修仙界,也属于魔界的祭品。”谢辞重复了遍。

  “乱说!”江横怒不可遏,反手将玉扇拍桌上,力道之大,直接拍碎了玉桌。

  “你很生气。”谢辞音色偏冷,声音很轻。

  “我表现的不够明显吗?我就是在生气啊!”江横语调一扬,怒极反笑,将玉扇握紧,抬眸望向他。

  “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谢辞不答反问,“商无医是不是与你说,我去过惭音庙了?”

  江横并不蠢笨,当即反问,“是那庙里的人跟你说的!”

  谢辞点头。

  江横想起自己看过的狗屁修仙小说,仙侠修真,虐恋情深,一般都是女主或者小受是祭品,用来祭天,拯救苍生,造福三界,解放全人类!

  是我不够娇弱,还是我不够受?

  为什么要让谢辞去承受这种傻逼命运!

  难怪商无医给谢辞下跪,愿意当小弟。

  难怪这个锦空毕恭毕敬,甘心追随。

  敢情都对祭品图谋不轨呢?

  江横想了半天还以为是因为谢辞隐藏身份太牛逼,屌炸天,所以吸引了这群魔。

  是哦,祭品,一听就没什么好下场。

  “笑死。”江横真给气笑了。

  他不懂,但他也不打算懂了,这种蛮横不讲理且私自给他人的人生下定义的行为,本身就是强盗行为。

  “祭品个屁。”江横越想越气,忍不住骂了句。

  “谁要敢打你的主意,我就去把他杀了!”

  被十几二十个渡劫期大佬群殴,江横不行,只想跑路。

  但,十个以下的群殴,江横有把握不会输。

  自在弥河鬼市找到另外半块断云玉合成神谕之后,他胸口的血脉咒术消失,修为功体重新恢复,他体内灵气更甚先前。

  而且,有时候江横自己都说不清楚,体内好像还有一股汹涌的力量,每当他遇到生命危险那股力量便欲欲跃试在要钻出身体!

  可他每当遇到危险,谢辞总会先他一步挡在他身前。

  是以,那股力量被压了回去。

  “阿辞,你无须难过!”江横见谢辞长久不言,便一把抓住他的手。

  “也无须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你就是你,不是旁人可以左右的。”

  “是么,我不需要被左右?”谢辞淡然的面孔浮起一丝笑意。

  意味深长。

  他在用江横这句话,嘲笑晏西楼。

  江横目光毅然坚定,“不需要,你就是你,是谢辞,是我此一生唯一的道侣。”

  “好。”谢辞抬手,端起酒杯。

  “这一杯敬你。”

  江横也执起酒杯,不解道:“敬我什么?”

  谢辞看着他的脸,瞳孔里也只是映着这张明艳昳丽的脸庞,再无他人影象。

  只是江横。

  不是意气风发的别川,也不是悲惨可怜的寒英。

  谢辞倏尔掀开唇角,笑意温柔,“敬你是江横。”

  江横扫去面上愤怒情绪,亦说道,“那我也敬你一杯。”

  “敬你只是谢辞。”

  后来,一杯接着一节杯。

  江横醉了。

  江横想起在鬼市,许慕飞升之前他们三人在树下畅饮,也曾大醉一场。

  只是醉后醒来,便是生离死别。

  今夜,颇为感怀。

  江横怕在桌上,脑袋枕在胳膊上,歪着头看向谢辞,眼中有些悲伤与不舍,“你明日便要去化去魔力,可会有危险?”

  谢辞道,“你若担心,可随我去。”

  “那是自然,”江横道,又重复了遍,“会有生命危险吗?”

  谢辞道,“没有。”

  江横不敢轻信,再次追问,“你会骗我吗?”

  谢辞沉默了几瞬,视线安静地落在江横脸上,将他的眉眼一寸一寸记载脑海中。

  声音软若春水,他道:“不会。”

  江横心上有些担忧,抿了抿唇角,“那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谢辞垂眸一笑,“没有。”

  似怕江横再问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谢辞先一步开口。

  “江横,你该回去了。”

  江横应是有几分醉了,才没发现他这句话说的古怪,只看了眼向西偏移的红月,疏朗星辰。

  跟着谢辞道了句,“是很晚了,走吧。”

  谢辞起身。

  他骗了江横。

  也瞒了江横。

  但有一句是真的。

  江横,你该回去了。

  不要再在这个世界迷失自我了。

  化去魔力,是骗你的。

  傻瓜。

  谢辞低头,在江横侧脸落下一吻,轻轻的,如蝴蝶翩跹划过水面,掠起的水花淅沥潮湿,柔软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