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去了春山城。

  若说之前他没能找到谢辞, 也不确定谢辞到底去了何处。但舒沐心的到来,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若这世间还有什么地方是修仙界众人无法踏入的,必定是禅璎生前留下的西华苑。

  西华苑整片楼宇亭台皆有禅璎留下的神力禁制, 数千年来无人可踏入半步。

  唯独谢辞,可以。

  因为他手中的明御, 同样留有禅璎的神力, 恰好可凭此通过禁制。

  —

  春山城。

  西华苑内。

  庭院寂寥, 几处白雪堆叠, 寒风萧瑟。

  院角有几棵被雪压弯的青竹,中间种有一棵枯木, 朝夜空延伸的枝干细长, 黢黑光亮,像完洁的墨玉。

  廊道灯下, 幽微光线安静地落在谢辞的身上,铺满他乌黑的长发, 几缕微光落在他半张冷白清俊的面容上,划过纤长浓密的睫毛, 高挺的鼻梁, 漂亮却微抿的薄唇, 直至线条完美的下颌。

  他五官过分的清艳, 神情淡漠, 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之中, 面朝暗黑的阴影之中。

  心,并不平静。

  很烦躁,不安。

  他在想, 江横。

  会生气吧。谢辞半垂下眼睫,眸光晦暗。

  在谢辞身后是供

  奉怀素神君神像的断秋堂。

  四扇门都是开着的, 祠堂之中明光流华,香烛烟袅,淡香铺陈,一派清圣肃穆之气。

  江横来到院中时已至深夜,步伐轻盈地踩过皑皑白雪,枯枝断叶,衣袍下摆从松软的雪面拂过,了无痕迹。

  “阿辞!”他一眼望见断秋堂门外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是日思夜想之人。

  谢辞长发散披,侧身抬眸,面朝江横走来的方向。

  四目相对,江横嗓子不免有些干燥,这段时间的紧张与担忧在看见谢辞无恙后终得纾解,

  谢辞先是惊诧,而后便猜到江横是如何进入西华苑的。

  “我进春山城后遇见了一个人。”江横说道。

  谢辞看着他。

  江横弯弯唇角,眼中透露出一丝狡黠的亮光,“你一定想不知道我遇见了谁!”

  “是吗?”谢辞抬手握住了江横的手腕,牵着他踏过门槛,进了断秋堂内,正对着禅璎的神像。

  神像玉雕,高大精致,能看出来是一个眉眼灵秀,骨相隽美的神官。

  江横吸了口气。

  谢辞淡声,嗓音似一场安静的风雪,徐徐道来,“西华苑的禁制只有禅璎的神力可解。我有明御,而你是遇到了禅璎的堕神。”

  “?”江横目露惊色,忍不住赞美他!

  “不错,”他道。

  进入春山城之后,长街小巷被大雪深埋,无人打扫。这座城经历过无脸神像之后显得格外空寂,他便是在这无人的深夜里遇到了禅璎的堕神。

  禅璎说:前几日,你的好友进了西华苑,你要不要去找他?

  面对曾用断云玉坑害过自己的人,江横是不愿再接触的,但眼下也没其他进入西华苑的办法,只好请禅璎相助。

  谢辞耐心地听他讲述进城后遇到禅璎堕神的事情,留意着江横的表情,最后问他:“禅璎与你说了什么吗?”

  江横摇头,“就这些了,旁的没说。”

  谢辞看了眼门外庭院中的枯木,微微皱了皱眉头。

  “哦对了,”江横突然道,“我想起来了,禅璎有交代我一件事。”

  “何事?”谢辞掀开眼帘,灰绿色的眸子看向他,下颌紧绷,面部线条利落流畅。

  “他让你我二人给他上柱香。”

  谢辞无言。

  江横倒真取了香来,点燃后朝着禅璎拜了拜,而后放在神像前的香案之上。

  谢辞没拜。

  拜完之后,江横又想起一件事来,他看了看谢辞,转过身望向庭院之中的雪景。

  江横语气稍显疑惑,“我想起来了。”

  谢辞见他看向那棵枯死的寒英晚水之时,心中隐约猜到了禅璎对江横说了什么。

  “怪我只顾着追寻你的下落了,”江横轻笑,朝院中走去,边走边道,“我遇见他时,他最先问过我一个问题,差点就忘了。”

  谢辞随他一同去了树下,看着满树枯枝,玉黑似墨,不同于鲜活的寒英晚水有着纯白湛蓝的枝干。

  “他问我,枯木能否逢春。”

  谢辞沉默片刻,抬头时目光注视着江横,声音莫名地低沉,“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江横一笑,真诚却通透,“我只跟他说,朝暮枯荣,岁岁逢春。”

  朝暮枯荣,岁岁逢春。

  谢辞心中默念着这两句,内心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悲凉,更多是对命运的无奈妥协。

  见谢辞长久地望向这一棵树,江横一惊,“他该不会是想让我将这棵寒英晚水养活吧?”

  乍起的寒风吹起谢辞脑后的长发,将他俊美凌厉的面孔吹上了一层霜雪的清冷,神情寡淡。

  谢辞突然低下脑袋,对江横道,“有些冷了。”

  “那我们进去吧。”江横有灵气护体,自不会觉得风雪凄寒,听谢辞如此说,便伸手握住谢辞的掌心,渡去些微暖意。

  “江横,让我抱一下吧。”谢辞反手扣住江横的手指,目光沉沉地看向江横。

  江横微怔,听明白谢辞说的后,他耳根后知后觉地一片滚烫,朝前一步,主动伸手抱住了谢辞的腰身。

  劲瘦窄腰,单薄的衣袍之下肌肉紧实有力,充满力量。

  谢辞低头将下巴搁在了江横的肩颈处,长发如绸缎般披下,贴着江横的脸颊划过,掠起一缕凉丝丝的温柔。

  江横触感被放大了数倍,清晰地感受到谢辞贴在自己颈子上呼吸,吞吐时细微的气流悄然无声,却令人战栗,酥麻的愉悦。

  他摸到谢辞的长发,忍不住问,“为何不将长发束起?”

  “忘了。”谢辞淡声,胳膊稍微收紧,将江横完全拥入怀中。

  谢辞散着长发却并不凌乱,只是垂在脸颊两侧的长发过于乌黑,而他皮肤苍白,鲜明的对比显得他越发冷漠疏离,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态与疲倦。

  “阿辞,”江横心疼谢辞的遭遇,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着的后背,“别怕,以后的路我跟你一起走。”

  谢辞沉默了良久,而他后背那只手始终温柔地拍打着他,似安抚,似承诺。

  紧绷着的后背终于放松,完全地靠在江横肩上,谢辞转头,唇贴在了江横的脸颊上,气息温热。

  “江横,我没想过伤害你的。”谢辞低声道。

  这,还只是开始。谢辞阖眼,压下悲伤。

  江横轻笑,仙道夺魁上的惊变如何能算得上伤害?更何况,若没有方厌知的咄咄逼人,一代男主绝对没必要沦落为四处躲藏的魔种。

  江横满是心疼,喉咙发紧,“阿辞,你想当魔吗?”

  意料之外的对话,谢辞不解。

  江横抬头,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抬手捧住谢辞泛着凉意的脸颊,动作轻柔,“阿辞,你睁眼看我。”

  气息浮动,呼吸掠过眼睫,谢辞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落出一双漂亮的长眸。

  江横弯弯眉眼,眼中充满信任的光彩。

  “我说,你要是想当魔,我们就去魔界吧,以后也不回修仙界了。”

  谢辞心中生出隐隐的愧疚,目光深深地看着江横,抿着唇,没有说话。

  “是我失言了,”江横一想到曾经的天之骄子沦为魔种,自己非但没办法帮他,还让他逃去魔界,做了一件极为过分的事情。

  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至少,从仙道夺魁那日来看,谢辞身上的魔力远超在场众修士,成为魔至少不会受到伤害。

  至少能从仙魔不两立的仙门众人手中活下来。

  江横没有纯粹的善恶观念,对仙魔对错之争不感兴趣。他主张有恶才有善,有暗才有明。

  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这是他在这个陌生的穿书世界中悟出来的处世观念。

  江横确实没想过,谢辞是修道之人,他愿不愿意去当一个魔。

  他只希望谢辞可以活下来,和自己在一起。

  谢辞盯着江横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好。”

  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晦暗与压抑。

  “你不必当真,我只是随口一说。”江横是穿书之人对修仙界坚持的正统观念没有所谓的信仰,但谢辞从小到大接收到的观念便是魔是邪恶,是必除之而后快的。

  让谢辞当一个魔,无异于摧毁他曾向往的仙道。

  也是这一刻,江横倏尔想起谢辞曾说过,他是想要飞升的。

  如今,他二人陷入这等境地。

  江横失笑,再次抱住了谢辞,“往后如何,你都有我。”

  谢辞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声音很低地恩了声,将江横抱地更紧了些。

  时光静默,风雪吹袭。

  等江横从他怀中出来时,惊讶的发现谢辞身后的枯木发生了变化。

  黑色的树干渐渐剥落了颜色,露出里面的白色,玉面光滑,繁密如云的花枝有着莹润纯白的色泽,生出嫩叶,长出花苞。

  眼前景象如梦似幻,江横震惊不已。

  寒英晚水是天下珍奇少有白梅品种,难以培养,无法迁移,生来根在哪就一辈子在哪儿抽枝发芽。这种花必须以自身所修的灵力去灌溉,禅璎院中的这棵明显死了上千年之久,那此刻会是谁在灌养它?

  禅璎的堕神吗?

  更奇怪的,他心中涌上一股诡异的念头,犹似一道闪电,将原先抓不着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部串联起来了。

  晓云峰上的寒英晚水,风岚石城客栈中的寒英晚水,鬼市谢辞好友院子里的寒英晚水,还有春山城里的这一棵。

  江横觉察到自己应是触及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他手指用力的蜷缩,抓紧了谢辞的手腕。

  仔细搜索记忆,他确定自己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寒英晚水。

  只在下山的这几处地方见过。

  是巧合吗?

  还是,这种花树才是将一切偏离原著剧情串联起来的线!

  谢辞顺着江横的视线看向眼前枯木逢春的盛景,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完全掩盖住眼中的情绪,唇角抿的平直。

  他无法将这个世界有关的一切告知江横。

  可禅璎想帮江横,所以放出了堕神,让堕神陷入这个轮回的世界。

  从断云玉开始,到枯木逢春。

  禅璎也不想江横被留在这个世界吧。

  压抑的情绪被冷冽花香吹拂,谢辞弯了下嘴角,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希望江横离开这里。

  方厌知,是错的。

  “江横,我们去魔界吧。”谢辞说道。

  能被晏西楼点心头血的傀儡,都是以上千年的寒英晚水花木雕成。

  或许,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