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和谢辞不日便回了山上。

  闻修白领着牧云生、萧翠寒踏剑乘风, 亲自去半山腰等候,各宗弟子列阵恭迎。

  一眼望去,整片山脉仙气鼎盛, 祥云照顶,瑞兽飞鸟尽出, 十分热闹。

  人群之中, 当属符箓宗的弟子最是显眼, 男修俊美, 女修漂亮,衣着华丽, 玉石琳琅。

  封海跟在大师兄身后, 满脸期待地眺望远方。

  “师兄,师尊怎么还没到?”

  “且等着吧。”霍群一身淡淡的烟紫仙袍, 衬得他玉面精致,眉目间的狂傲敛去七分。当日他在徐庄引领师弟师妹制服过无脸神像的信徒, 避免了神像的蔓延传播,于修仙界立下大功一件。

  经此一事, 霍群虽年少, 心性却突然沉稳下来了。

  霍群旁边站着的是剑宗大弟子离梦生。

  两宗旧仇恩怨不少, 每逢相聚便是不欢而散, 今日若不是江横与谢辞一同归山, 这群人压根不会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

  离梦生一袭黑衣法袍, 见着霍群时主动问好,“霍师兄,近来可好。”

  霍群下巴微微上扬, 侧目看向容貌冷峻的少年,比自己小三岁。

  离梦生唇边扬起一丝弧度。

  封海好奇地看着他二人, 近来剑宗的大师兄老是来晓云峰找大师兄,经常夜半才离开。

  不多时,远处山腰上露出一辆马车的轮廓。

  眼尖的看见车前悬挂着剑宗的生灭灯,弟子们翘首以盼,神采飞扬。

  闻修白与牧云生道,“他二人一南一北,没想到此番历练,殊途同归。”

  “有什么奇怪的,小横都敢闯春山城救他了。”萧翠寒裹着红衣,斜倚在软轿之中,烟斗敲打着扶手,拨开垂着的珠帘。

  闻修白一想也是,“不管怎么说,小横跟小师弟冰释前嫌总归是件大喜事!”

  牧云生点头,手中把玩着万象,闻言念了个诀,手中法器顿时化作一个大写的喜字,挂着鲜红的流苏。

  牧云生问师兄与师妹,“是这样吗?”

  闻修白看着这个喜字,愣了愣,一时间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嗯?”

  萧翠寒一口烟憋在嘴里没吐出来,失笑呛出声来,“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可能的?”

  牧云生晃了晃手中的喜字,眉开眼笑,“大喜事,这个喜字不够大吗?”

  闻修白:……

  萧翠寒:……

  回山的弟子中,丁湘云与景川二人一马当先,余下弟子跟随马车之后。

  一截合拢的玉扇宛若工整的戒尺,从内掀开车帘。

  封海开心地扬眉,看向霍群,“是师尊!”

  霍群颔首。

  江横与谢辞皆是芝兰玉树的俊美人物,一出场便引来呼声无数,也不全是符箓宗与剑宗,其他三宗的弟子也凑起热闹。

  没想到回个山还搞这么大的阵仗,他与谢辞下了马车。

  迎面便是一个红色的法器甩了过来!

  江横眼尖,反手抓住谢辞的手,将人一带一护,旋身避开,另只手抓住那只红色法器。

  “没事吧?”江横时刻谨记自己的打手身份,以谢辞安危为己任。

  强悍的灵力扫过,谢辞看向被江横抓在掌心的喜字,眉心皱了皱。

  他没有挣开江横的手,淡声询问道,“一定,要搂我的腰吗?”

  吃瓜三人组:你们为什么要牵手,小横为什么将小师弟护在怀里?

  吃瓜三人组的宗门弟子看向符箓宗与剑宗弟子时,笑得别有深意,就差当面贺喜了!

  —

  近来,星云观各宗都流传着一件事,私下议论者有,胆大的连夜赶制话本的也有——

  关于下山前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江宗主和谢宗主,在一起下山斩妖除魔后,竟手牵手回山,还有气宗小神仙牧云生送的大喜字为凭!

  江横人在观世殿内看风景,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从起初的震惊,到如今的——有我和谢辞的话本吗,呈上来我看看。

  午后,闻修白派人请江横去天外院小聚。

  天外院是历代掌门所统管的仙林,平日里少有人至,只有持掌门令才可开启入院阵法。

  江横去的时候,吃瓜三人组和谢辞都已经到了。

  他们三人有说有笑,谢辞神情寡淡的在一旁拿着天心松枝煮茶。

  江横与他们问好,自然而然地在谢辞手边的空位入座。

  “这两日,你身体可好?”

  谢辞脸色冷白,掀开眼帘,眸光落在江横脸上,他一回山上便连着两日不与自己见面。

  是因为山上的流言蜚语,所以想与自己划清关系?

  “身体不适吗?”江横皱眉,一把抓住谢辞探脉,体内气象平和,没有灵力、魔力。

  谢辞视线落在江横握住他手腕的手指,江横总归是关心自己的。

  他唇边扬起一丝弧度,“没有。”

  江横松了口气,温润一笑。

  闻修白摸了摸下巴,扭头看萧翠寒。

  萧翠寒拿烟斗在白玉桌上敲了敲,“怎么回事,下了趟山你俩是黏一块了?”

  江横耳根一热,连忙松开谢辞的手腕,轻咳了一声,主动询问闻修白,“谢辞身中奇症,师兄可有寻到应对之策?”

  你抓他的手腕,你抱着他的腰躲万象见面礼,你还亲昵地喊他名字!

  闻修白意味深长地看向江横,幽幽说道:“不错,小横你此番历练归来,长进不少。”

  江横心想这不是废话,狗命都差点丢了。

  闻修白仿佛看见江横朝自己翻了个白眼,他一乐,笑着说,“小师弟向来持重沉稳,不会有什么事的!”

  江横眉心皱了皱,他转头看向谢辞。

  萧翠寒拿着细长的翡翠云烟斗,撩起鬓发,抽了一口,吐出袅袅烟雾,笑着说,“师尊在世时曾算过我们几人的命,小师弟和你都是与天同寿的长生命格。”

  “所以,”江横吸了口气,心平气和,不耻下问:“师尊是想从地宫爬出来给谢辞疗伤?”

  “当然,”闻修白一乐,“不行。”

  “那师兄可有办法?”江横追问唯一精通岐黄之术的闻修白。

  闻修白想了想,摇头道,“无常叩首换来的三月之期,我争取在最后十日想出解法。”

  江横给他气乐了,扯开唇角笑了笑,“那掌门师兄心态蛮好的。”

  牧云生轻笑,声音温和悦耳,“小横,关心则乱,你且静下心来。”

  江横闻声向牧云生看去,一瞬间对上那张谪仙般俊逸灵秀的面孔。

  脑海中骤然浮现出春山城里无脸神像的面容!

  那怕他知晓此刻站在对面的人是牧云生,内心那抹毛骨悚然的寒意还是爬上了他的肌肤,凉丝丝的战栗!

  牧云生朝他笑得很是温柔,流水般的眸子望向他,似海汪洋。

  江横下意识往谢辞身后躲了躲,自己会被无脸神像蛊惑,但谢辞不会。

  可一想到谢辞如今凡人之躯,自己才是打手。

  罢了,江横硬着头皮挡在谢辞身前,警惕地看着牧云生。

  谢辞眼神幽暗地凝视着江横的背影,眼底映照天光云影,温柔的不可思议。

  牧云生见江横戒备姿态,便知晓他是因无脸神像之事,无奈苦笑。

  “我从未下山,你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江横凝神,轻轻颔首。

  “至于小师弟的遭遇,”牧云生顿了顿,看向被江横挡在身后的青年,画面有些奇怪,但是阳光落在这两人身上,亲昵的很是和谐。

  “体内灵气与天劫内藏的神力互斥,无常叩首续了命,却不是长久之计。”

  闻修白看法与他们不同,“此事也不一定像你们想的那样坏。”

  谢辞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自己体内存有魔气一事。

  江横自帮助他隐瞒下来,如今修仙界与魔界经历过数百年死战,百万修士以身殉道才将魔界彻底封印,如果这个时候被人发现谢辞身上有来历不明的魔气,恐怕整个修仙界都会动荡不安。

  江横听闻修白这般说辞,眼中涌上一丝欣喜的神采,“师兄可有办法助谢辞恢复修为?”

  闻修白拈着掌心的兰花,沉思片刻,朝江横露出熟悉的笑容,“时也命也。”

  江横:“?”

  闻修白道,“我说过,等到最后十天,小师弟吉人自有天相。”

  江横无语,“……”

  闻修白怕江横心急地睡不着觉,只好说出内心的猜测,“三个月,小师弟体内灵气与神力会融汇贯通,届时修为自是更上一层楼。”

  萧翠寒看了眼谢辞,抽着烟,漫不经心地说:“嗯,和我推测的结果差不多,只要小师弟能控住体内灵力,去吞噬神力,便不是件坏事。”

  江横欲言又止,放在桌面下的手突然被谢辞按住。

  江横开启的唇瓣,抿了抿,合上。

  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谢辞真正的问题。体内不止灵气与神力,还有魔力。不是1+1等于2的简单组合,很有可能1+1+1=0。

  从天外院离开,江横忧心忡忡地回到了符箓宗。

  庭院里寒英晚水虽比不上鬼市那棵参天大树,但也枝繁叶茂,开得正好。

  弟子纷纷恭迎他。

  江横这些天没事就在白玉坪前看弟子演武,偶尔指导一下弟子术法与刀法。

  一晃好几日,没有谢辞的消息,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江横实在等不下去,想去找他。

  夕阳沉山,月上中庭。

  他出了观世殿,悄无声息地朝月栖山奔去。

  剑宗夜间的锁山大阵拦不住江横,早在回星云观的路途中,江横便找谢辞要了口令。

  江横逮到了离梦生。

  离梦生被突然闯入剑宗的江横吓了一跳,好在他够稳重,朝他施礼一拜:“见过江宗主。”

  江横记得他,剑宗大师兄,是个带路的小能手。

  他道:“带我去你师尊的住处。”

  离梦生老实带路。

  只是去了孤星岭也未看见谢辞踪迹,离梦生疑惑了,“这里确实是师尊住处,平日练剑也多在此。”

  江横想起在天外院里闻修白说过,让谢辞这段时日多去朔生涧修心。

  “朔生涧在何处?”

  离梦生听见这三字,下意识皱眉,“此地是剑宗禁地,江宗主问这做什么?”

  —

  离梦生是剑宗弟子,未犯过错不可入禁地领罚。便只有江横一人闯入朔生涧。

  一路尽是风雪凄寒的景象,与剑宗内的湖光山色截然不同,四处恶兽咆哮,山崖悬着一轮凶险的瀑布,倾泻的尽是冰渣。

  纵是有灵气护体,此情此景,江横还是感觉的一阵冷意。

  朔生涧极大,他不知谢辞身在何处,一路寻找。

  随着时间流逝,足下银白的冰川渐渐变化成了薄冰,最后是冰冷刺骨的流水。

  江横踏在水面之上,望见一轮月亮。

  湖面清阔,寒雾缭绕,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清辉玉盘。

  而在水中央站着一个衣衫湿透的年轻人,池水淹没腰线,长发散披在肩,肤白如玉,冷的没有一丝气息,眉目雪寂。

  谢辞闭着眼,似在忍受痛苦。

  江横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莲步踏水,身形一闪便朝他奔去。

  谢辞耳畔响起遥远的水声,隔着寒冷的雾气,他看见了江横的身影。

  大概,不是的。

  朔生涧里,多是幻象。

  掌门师兄让他修心,是为了平息体内真气,他应静心,不应放任心中绮念,心生幻想——

  直到他被江横一把抱住,冻僵的四肢早就失去了触觉,麻木地感受到了被他抱紧的力量。

  谢辞闭眼,静了许久,沉溺在这个觉察不到温暖的怀抱之中,他甚至都没办法抬起双臂回抱这丝幻想。

  而后,他再睁眼,发现江横还在。

  “谢辞,”江横声音低沉的沙哑,手捧着他冰冷刺骨的脸,“你冷不冷?”

  谢辞看向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睫毛颤了颤,灰绿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谢辞?”江横怕他冻傻了,想将他带出寒池。可这四周看不见岸,全是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辞问。

  江横答非所问,“你冷不冷?”

  谢辞道,“不冷。”

  江横:“……说谎。”

  怎么可能不冷!江横随手掐了个诀,一叶小舟浮在水面上,他刚想将谢辞抱上去,小舟便在水面上消失不见,只余盈盈月光。

  谢辞道,“寒池之中,用不了这些术法。”

  雾草,难怪我越来越冷!江横并不愚钝,谢辞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身无灵力却可以活到现在,便说明此地虽冷却不至于要人性命。

  既是如此,他便没什么好怕的了。江横朝他笑了笑,一把将他拥入怀里。

  “别怕,我给你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