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朝禅璎施礼一拜。

  禅璎看向江横和谢辞二人, 沉默了片刻。牡丹金面下漂亮的薄唇微微勾起了笑意,他先开口:“啊,是你们啊?”

  他声音很是温润, 带着神特有的空灵。

  禅璎说完,又笑着摇了摇头, 发间飘带随风, 他似自问自答般说了句, “也是, 若不是你们,我便也见不到你们了。”

  江横:……我思故我在?

  未必禅璎还是个哲学家不成?他挑了挑眉, 侧目看了眼谢辞。

  谢辞丰姿秀逸, 清俊的面容没什么表情,淡声从容:“久违了。”

  若不是看过原著, 江横差点都以为谢辞与禅璎是老相识了。

  禅璎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我的神像呢?”

  那尊神像果真是他带来的。江横从袖中掏出用白色帕子包裹着的无脸神像, 递了过去。

  禅璎缓缓抬手,揭开帕子, 在看见神像上填补的相貌后, 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对吗?江横心紧了紧。

  不为别的, 禅璎身上的神力不可探不可知, 若惹了这尊神不高兴, 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他默默地握紧手中玉扇, 戒备之姿。

  谢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禅璎凝视半晌,最后只是笑了一声,不同于先前的温润, 这一声笑很低,竟让人听出一些说不出的落寞。

  他抬眸, 温润凝光的双目审视着江横。

  江横镇定地弯了弯嘴角,扬眸看他,等待他发难。

  禅璎却是一句话都没对江横说,微微侧首,看向谢辞:“这尊神像,你说呢。”

  谢辞望见禅璎手中的玉雕神像,没说话。

  因为,这尊神像没有脸。

  “我知道你看了什么。”禅璎见谢辞如此,将神像收下。他从淡金色的广袖中取出一截挂有黛色流苏的卷云纹墨玉,只是这雅致流光的美玉只有一半,断痕明显,不圆满。

  他将断玉递给江横。

  江横这次学乖了,没敢乱接。

  毕竟禅璎发布的任务,光一个无脸神像都差点要了自己半条命。鬼知道这块玉是什么用意,江横怕一接会触发修补断玉的新任务。

  见江横不接,禅璎也不强求。

  禅璎道,“这城里的十万人,我先带走了。”

  他这语气就像是在说‘这包瓜子我带走了’一样容易。城里的信徒死的死,伤的伤,大部分在这两夜之中被献祭无数,活下来的十万。

  禅璎说要带走是什么意思。

  江横思忖,下意识反问,“神君想如何带走?”

  “不牢费心,”禅璎朝江横一笑,抬手一挥,指间金光泄出,光芒四溢。

  顷刻间这抹光遮蔽天日,云霞都在一瞬被染成纯粹的金色。

  春山城里的所有人都走出了屋子,拎着纸灯笼,手捧无脸神像,他们来到了这条街道,潮水般的围住了江横三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微笑与信仰。

  而祭坛方向的那只金色光束,在禅璎白的近似透明的指间化作了一道光,消融在他的神力之中。

  信徒跪下,齐声诵音。

  江横头皮发麻地后退了一步,却见谢辞的手突然落在了自己肩上。

  谢辞道,“无妨。”

  紧接着,禅璎甩袖间一指破空划过,跪地的信徒被指尖神光扫过,逐渐化作了金色的齑粉,留下的一缕灵光,皆涌入了他的指尖。

  江横骇然,此刻的自己根本动弹不了,身体被强大的神力控制住。

  江横惊诧,“他们都是春山城的百姓,是你的子民,你到底想做什么?”

  禅璎只是笑着做完了这一切,待到长街空巷,满地金粉铺街,再无一个信徒时,他解开了神力对这座城池的束缚。

  看见江横愤怒的眉眼,再看谢辞淡然无波的眼神,禅璎再一次递出了那截墨色断玉。

  不管江横想了想接,禅璎都将断玉强行给了他。

  禅璎没解释一句,只告诉江横:“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广袖一扬,刹那风起。

  这阵凉风携来了西京石观开的正盛的桃花,唤醒了西华苑枯死千年的寒英晚水,花瓣交织,坠入金粉城池。

  长街交错,屋宇飞檐,经历厮杀后越发恢宏壮丽的空城……粉白花色之中,金色齑粉扬天飘洒,瑰丽的如同仙境。

  禅璎登上马车,离开了。

  江横怔在了原地。

  他在星云观多年,每年的庆典上见识过不少奇妙的术法,开过眼,何况穿书之前也没少看烟花秀和无人机表演,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可是眼前的景象,真的是头一次见。

  待看不见马车时,江横转头看面色冷清的谢辞,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了句。

  “禅璎是不是把这些信徒的骨灰都给扬了?”

  谢辞垂眸,眉心微蹙,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江横扯了扯嘴角,跟上去。

  正在这时,脑中响起熟悉久违的系统音——

  [系统:太好了,爹你还没死!]

  江横差点都快记不清有这号人了,怒极反笑:系统爷爷你好。

  [系统:……爹,您太客气了,没有什么比您还活着更重要!]

  江横:有屁快放。

  说完江横就后悔了,因为系统这个屁放得真的很快。

  快到他来不及阻止,脑子里就被叮叮当当砸锅卖铁的响声侵占。

  [系统:叮叮叮,恭喜爹完成了春山城隐线:怀素神君的心愿]

  [系统:叮叮叮,恭喜爹完成了男主好感+10,男主好感为正的情况下不会触发原著江横结局]

  …叮叮叮×10…

  [系统:叮叮叮,恭喜爹获得[断云玉]]

  江横挑眉,手中玉扇一紧:断云玉是什么?

  [系统:不知道]

  江横:那你恭喜我什么?

  [系统:神君给爹的,肯定不差]

  江横:好的爷爷,我信了。

  [系统:最后提醒一下爹,世界线已经发生改变,留给爹的时间不多了]

  江横:什么意思爷爷?

  [系统:新世界]

  说完,任凭江横怎么喊,系统就跟断联了似的,不出现了。

  废物。

  禅璎走后,留下了满城花瓣与金色齑粉。

  西华苑中活下来的百姓不过三百,修士十七。

  剩余三座城门的禁制也都解开,在城外等候一天一夜的各家修士也终于得了机会入了城。

  玄幽门的人最先进来。

  白衣纵马,腰悬长刀,两队人马很是意气风发。为首的女子头上戴有一顶素白的幕篱,帽裙选用上品天蚕丝,长可遮身,缀以浮光明翠珠,幽幽光动似浮光掠影,高贵华丽。

  这么多人,江横一眼就望见了她。

  原著中幕篱遮面的绝世大美人,刀界惊鸿。

  夕阳落在她的白衣上,淡淡的金色,光线透过幕篱薄纱,将女子皎美的五官勾勒,半明半透,朦胧而疏离的美。

  不愧是让原主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女人。

  江横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原先在西华苑中对谢辞大放厥词的狐毛小子,那小子挤开人群跑上去委屈吧啦地大喊‘师姐’。

  江横刷的一下打开玉扇轻摇,翩然风雅。

  他看着惊鸿仙子,内心洋洋洒洒地嘀咕了句:小美人,遇上我这个江横算你走运,保你逢凶化吉,逃过死劫。

  与玄幽门一同入春山城的还有星云观的各宗弟子,由掌门师兄座下首徒丁湘云率领。

  丁湘云领着众人来到谢辞与江横身边,与他二人施礼一拜。

  江横挑眉,看着面前青色裙裳的小姑娘,扭头朝谢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丁湘云见到江横便不悦地皱起翠眉。

  她入师门早,没少撞见江横欺负谢辞的事,哪怕这三十年江横是收敛了,可谁知道他骨子里打着什么样的坏心思呢?

  丁湘云目光殷切地望着谢辞,“小师叔,你的伤势如何,我为你疗伤吧。”

  达咩!江横内心双手抱臂画叉叉!

  他追文多年,是坚定的主CP爱好者,高举谢辞和惊鸿仙子的大旗不动摇,原主江横不可以破坏,其他女人也不可以破坏!

  眼看小姑娘都凑到谢辞跟前要撩袖子把脉了,江横一把将谢辞拉到自己身后,故作憔悴地捂住胸口咳嗽起来,摆出娇弱不能自理地病态之姿。

  “师侄,你小师叔好得很,不如给我瞧瞧吧。”

  谢辞瞥了眼变脸堪比翻书的某人,内心毫无波澜。

  丁湘云气得一咬银牙,原地跺跺粉靴,碍于各宗弟子都在,她不好发作。

  符箓宗的几位弟子见宗主身体抱怨,连连催促丁湘云给江横疗伤。

  在丁湘云要为江横探脉时,不远处的玄幽门众人走了过来。

  丁湘云不情愿,“江师叔,手。”

  江横乖巧地伸出左手。

  丁湘云柳眉再蹙,看向面前这只指骨修长,玉曜莹润的大手,比寻常女子都要好看。

  但,江横给她左手做什么?耍她玩吗!

  丁湘云眼珠子上挑,“右手。”

  江横笑着道,“男左女右。”

  “……”丁湘云忍了又忍,若江横不是星云观的,说出这种奇葩的话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星云观药宗问脉,以灵探之,且之探右手,没有男女之别。

  谢辞余光瞥见在一旁逗丁湘云的江横,经历生死搏杀,卸下一身杀意后的片刻闲适。

  江横眼底铺着浅浅的一层温柔笑意,在夕阳余晖下,如星辰般闪烁。

  “江宗主,谢宗主,好久不见了。”白衣女子上前,音似山涧流水,徐徐如风,让人一听就会喜欢的声音。

  江横反手屈指在丁湘云眉心一弹,便不再容她探脉了。

  他闻声抖袖回身,朝来者望去。

  正是玄幽门惊鸿仙子——舒沐心。

  “我听宋瑜说了,此番无脸神像之劫多亏江宗主与谢宗主出手相助。”舒沐心道,带玄幽门弟子朝他二人施礼一拜。

  江横抬眼。

  时间在霞光中被刻意拉扯的漫长,他望向白衣仙子时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唇角。

  江横一摸自己的小心脏。

  雾草,原主这颗心还在为舒沐心跳动?

  江横用力摁了摁心口,别跳了别跳了,那是你师弟的女人,别爱她没结果!

  谢辞见江横神情古怪,瞥了他一眼,颇似警告。

  而后谢辞朝舒沐心点了下头,淡声:“修道之人,该为之事,仙子不必言谢。”

  舒沐心颔首莞尔。

  —

  城中幸存的三十余户人家,为答谢仙门弟子为春山城破除劫祸,备下了薄酒以待。

  几番推脱无果,只好过去赴宴。

  江横与谢辞一桌。

  丁湘云与星云观各宗弟子坐在旁边的一桌,小姑娘满眼都挂在谢辞身上,撅着个小嘴。

  江横觉得这丫头心思太明显,谢辞不至于不明白。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楼中诸位仙长聊起春山城之祸,又问了谢辞与江横二人此时的具体经过,得知是西京石观中的禅璎神像出走,导致了这场劫难后,众人纷纷唏嘘不已。

  当年禅璎未飞升之时,满城百姓感染殇疫,封城不让殇疫传遍天下,后这些百姓选择葬生火海,结束了殇疫。

  如今,无脸神像又何其相像。

  只是,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经历过殇疫的禅璎,会放出无脸神像来残害春山城的子民。

  像是一种罪大恶极的报复,血腥的,残忍的,带走了数十万生灵。

  大概是,禅璎堕神了吧。

  人群议论纷纷,江横摇了摇头,问谢辞,“如今春山城的事情已经了结,谢师弟之后有何打算?”

  谢辞望着窗外还在飞扬的金色粉尘,淡着脸色不说话,灰绿色的瞳仁里是江横看不懂的迷雾叠嶂,沉重的晦暗难明。

  江横内心亦感伤怀,放下小酒杯,将桌上一坛未开封的酒掀了封泥,从窗口掷出,狠狠地摔入长街,酒坛四分五裂,酒水飞扬四溅。

  当以薄酒敬远行人,来世安稳,不入劫祸。

  谢辞闻声再看江横时,眸眼仿若被酒水洗涤过,已然清明如初。

  “生死有命,相逢有期。”

  或许,诚如混乱不堪的记忆一样。

  他这次还是没能走出这个轮回,他们会在下一个春山城里再见。

  前半句江横明白了,后半句呢?他挑了挑眉,疑惑不解地望着邻座的人。

  谢辞沉默了片刻,音色较之前冷沉寡淡了几分,“另一种意义上的飞升。”

  “……”江横怔愣,而后了然:“谢师弟境界果然非凡人所能及,师兄悟了!”

  物理层面的飞升而已。

  被怀素神君一把扬了骨灰,甩袖之间,齑粉飞上了九重天——飞升!

  想到这,江横掏出了禅璎丢给他的半截断云玉。

  若说前两夜的守城困战是九死一生,那今日被禅璎弹指的神力压制时,神与修士的差距,天差地别。

  江横自认,自己在禅璎面前渺小的宛若沧海一粟。

  他把玩着断云玉,上面刻有极为精致的卷云纹,偏生只有半块,算不上圆满。

  江横想不出名堂,索性去找谢辞麻烦,“原来修仙者与飞升者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谢辞视线从江横手中的断云玉上移开,余光意味深长地瞥向江横,“呵。”

  江横敏锐地觉察出他这一声是不高兴了。

  原著中谢辞可是波澜不兴的!性子更是与世无争的岁月静好,从来不在乎自己跟旁人的差距,也不在乎身上的浮名,一心问剑,以剑入道。

  就是这样一个寡淡冷情的人,在剑仙装逼录的后期,死了老婆的他一举成为书中武力天花板。

  “谢师弟很强,我知道!”江横竖起三根手指,正儿八经地跟谢辞表忠心。

  谢辞再次看向被江横另只手握着的断云玉,脑中断续的片段时隐时现,充满迷惑的危险。

  他应该在此时对江横说一句很重要的话。

  但他却选择了如片段中的自己一样,沉默不说。

  傍晚与禅璎相见,他确实在神力的灵压之下,自身灵力涣散一空。但禅璎身上的神力,与他体内另一股更汹涌的力量发生了撞击,他还没完全掌控时,神力冲撞魔灵,在他脑海中激荡出更多离奇的片段。

  是以,谢辞不曾觉得春山城这件事是结束。

  弟子桌上的丁湘云离江横那桌极近,她观察谢辞与江横许久,见江横叽叽喳喳地缠着谢辞,惹谢辞不高兴!

  她娇哼了声,“江师叔,便是一刻你都不肯让小师叔得闲吗?”

  “嘿,你这丫头!”江横被人打断,顺手收了断云玉,回身瞥了眼不服气的小丫头,不巧看见舒沐心在楼下的倩影。

  小丫头跟我斗?江横撩袍起身,手持白玉梅花扇,面朝一楼大堂中的舒沐心,客气地喊道。

  “惊鸿仙子,若不嫌弃便与江某一起吧。”

  谢辞捏着瓷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自杯中酒水掠起,飞快地看了眼江横。

  “!”丁湘云气得小脸皱在了一起,小手握成了两个大包子,恨不得上去给江横一拳!

  楼下舒沐心头上戴着幕篱,隔着天蚕丝的薄布,仰头望见姿容清隽的江横。

  那年轻人肤若白玉,长相极好,眼底时常泛着温柔笑意,似暮春桃李映水照花,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心思阴沉。

  狐毛少年便是宋瑜,他看了眼江横,同师姐小声道,“师姐,我们玄幽门弟子皆在三楼。”

  “无妨。”舒沐心与宋瑜道,“你去三楼照应师弟师妹们。”

  宋瑜扁了扁嘴不再多言,点点头便去了三楼。

  舒沐心莲步轻移,裙裳如荷风绰约,娉婷身姿走上二楼,至江横那一桌。

  江横替她斟了杯美酒,推至旁边空座,正巧对着谢辞。

  他得意地冲谢辞挑了挑眉:辞宝,师兄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Down药违法,美酒灌醉佳人,OK!

  谢辞见江横笑的颇为灿烂,一副鬼迷心窍的死样。

  心口微微滞涩,明明自己的经脉与灵体皆完好无损,这股不畅快是从何而来?

  谢辞不知。

  大概是从江横遇上舒沐心的那刻起,这股滞涩难言的压抑烦躁感便在心头,挥之不散。

  可若真是如他眼下自己所想那般,江横又何故私看那些话本册子,又何故在西华苑的汤池里几番勾引自己,夸他身材好?

  谢辞手指捏着瓷杯,神情越发的冷淡,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郁的浅影,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哟呵,装起来了不是?江横见谢辞孤自喝酒不敢看向美人,大有一种毛头小子见了心上人不知所措的窘样。

  他心中暗笑辞宝果然是个纯情宝宝,他的cp是真的!

  “仙子请入座。”江横带着几分笑意与她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打从心底对原主捅杀舒沐心之事感到愧疚。

  舒沐心点头致谢,抖袖伸出玉白的小手,缓缓抬起。

  当她摘下幕篱的那一刻,整座酒楼上下三层俱是一静,恍若明光映亮屋室。

  江横差点就‘雾草’出口。

  旁边几家仙门弟子甚至还不如他,发出了惊艳的抽气声。

  就连噘嘴小丫头都放下了嘴角,眼神也从谢辞身上转移到了舒沐心的脸上,直愣愣的看着。

  江横见丁湘云这模样,唇边笑意更深。

  幕篱之下的舒沐心那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摘下幕篱后,人在眼前却似天边,乌发雪肤,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