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

  傍晚, 天色昏暗。

  几点星子被乌云遮掩去,城中楼宇不见灯火。

  信徒拎着白纸灯笼,成群结队地上街, 走向各个城门,用肉身一下又一下地撞在门和城墙上, 数千人, 万人, 一起推着古老恢弘的城墙, 试图将这面墙推翻。

  金色光柱中的神像吸收了献祭者的灵魂,力量越发强悍。

  春山城里四个方位都有谢辞设下的法阵, 而且他放出四只傀儡, 分别坐镇东南西北四方城门。

  江横有样学样也跟着祭出傀儡,看着跟自己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傀儡时, 他惊了片刻。

  只不过他这只傀儡没存在太久,便被谢辞一手打散了。

  江横皱眉。

  “莫要说是我教的, ”谢辞斜昵了他一眼,唇边扯开清浅的弧度, “也太不中用了些。”

  江横轻哼, 一甩高束的马尾, 发间华丽的飘带与发饰叮铃作响, 他道:“等回山上了, 有的是时间去钻研参悟傀儡术。”

  谢辞不在多说, 继续布阵加持四方法阵,抵挡成千上万的信徒的攻击。

  入夜吼,信徒比白日要更加强势和疯狂, 四方城门的压力越来越重。

  信徒口中开始诵词,整齐划一的声音直冲夜空, 响彻大地苍穹。

  江横站在城中间可俯瞰八方的一处酒楼之上,顺了两坛楼下珍藏的美酒,掀开封泥喝了口。

  他一撩轻袍坐在屋顶上,拍了拍另一坛未开封的,“喝吗,谢师弟?”

  谢辞摇头,掌心上空悬着一块冰蓝色的小阵,远在四处的傀儡随他掌心阵法而动,挡下一波又一波的信徒。

  看似轻松,实则分外消耗灵力。江横一边喝酒,一边眺望更远处的地方。

  城中纸灯如昼,诵音高昂,仿佛已入了年关,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谢辞不让西华苑里的修士们帮忙是有道理的,很有可能会帮倒忙。

  城中百姓不会术法,只是身体和力量得到了加强,但被蛊惑的修士也不在少数,被金光赋予了更高深的神意后,修为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这些修士中,不乏大乘期,渡劫期的大仙家。

  长街诡异的热闹,信徒的狂欢。

  美酒入喉,江横仰头,酒水顺着他侧脸优越的弧线滚落,饮尽他反手将空酒坛往楼下一掷,甩袖起身,恣意风流得很。

  随后他便将玉扇掷飞,长刀御风。江横足尖踏过青瓦飞檐,跟上谢辞的身影,直奔城东方向。

  城东大门紧闭,谢辞的傀儡在坐镇时遭到了修士的攻击,这些修士吸取了金光中的力量企图毁坏无疆禁域。

  不通灵力的百姓围在修士身边铸成严密的肉墙,高举神像,人与人相联,神像与神像间发出金色光点,一圈一圈的连接成圆形的阵法,为破阵出城的修士护航。

  城东的傀儡被十个灵力超强的修士围攻。

  江横赶来时,恰好看见与谢辞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被他们架在半空中,下一刻便被撕得四分五裂。

  明晃晃的金色光芒中鲜血显得尤其脆弱苍白。

  只是一瞬间,傀儡的残肢断骸便被信徒们踩在脚下,被一双双脚无情残忍地碾碎。

  江横脑中留下了恐怖两个字。

  他侧目望向谢辞。

  傀儡被毁,谢辞冰冷的脸色越发的沉默。

  紧接着那群修士便要破开无疆禁域,打开城门,去传教。

  江横握紧刀柄,原先还有几分犹豫,毕竟信徒只是中了蛊惑的活人,当真要如此——

  却见谢辞并指一挥,铮然清鸣声响,明御征圣自远方破空飞来,冰蓝色的剑气所到之处,荡开破城的数千信徒,血光冲天。

  江横被震住了,喉咙干涩,情急之下地呼喊,“谢辞!”

  纵是知晓今夜守城,难免会有一战。但亲眼看见明御染血,谢辞面无表情地开剑阵布下天罗地网时,江横像是头一次认识《九州剑仙录》里的男主一样。

  谢辞为人冷漠寡情,却不嗜杀。

  难怪,小说里没有明写谢辞是如何破春山城困局的。

  江横了然。

  再看时,谢辞已经被中了无脸神像蛊惑的修士们团团围住。

  那些被明御剑气一剑封喉的信徒化作一缕金光飘向了祭坛方向,与从天而降的金色光束融为一体,越发明亮,越朝外扩散。

  而活下来的信徒潮水般的朝这里涌来,再次结成了阵法,为与谢辞交手的修士们提供力量。

  江横合眼一瞬,再抬眸时不再多想,或许这些人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如果今夜他们败了。

  方才被撕裂的傀儡就是他们的下场。

  江横心无旁骛,手起刀落便杀开了一条血路,玉色单锋薄刃如夏夜的蝉翼,划破——

  谢辞回身,看向挥刀之人。

  “谢师弟,”江横对上他的视线,唇边三分笑意,“我想,我们能活下去。”

  满地破纸灯笼,金光消融时,鲜血铺道。

  七月十三,白日。

  度过厮杀不休的一夜,迎来薄日清晨。

  信徒身上的力量不如夜里的强势,却是前仆后继地攻向四座城门。

  谢辞催动灵力,再次加固阵法。

  江横亦以血为祭画符开阵,将春山城的几个出口锁死。

  忙完后,二人回了趟西华苑疗伤。

  柳云涛与众人在西华苑里提心吊胆地守了一整晚,只见外面声音大作,诵音,钟声,灵力冲击的毁灭声,金色的光芒充斥着殿外的长夜。

  听闻谢辞他们回来了,柳云涛等人连忙跑过去询问情况。

  七月十三,夜。

  西华苑里各门派的弟子不管灵力高低,皆在柳云涛的率领下,整齐有序地分成四支小队,去协助江横谢辞镇守春山城的四座城门。

  尽管江横与柳云涛他们提前说过外面的情况,但真亲眼所见时,又是一番残酷滋味。

  昔日好友、宗门弟子、生死之交……一起入春山城除害,不想对方却被无脸神像蛊惑成了信徒,而今踏出西华苑的大门,便只剩下责任驱使的刀锋相对。

  看见好友与师徒时,四小队中的修士情绪波动,终究无法对故人下手。

  突然,信徒众星拱月的围势中走出七个个身着深色剑宗道袍的弟子,佩戴着剑宗清风剑,他们七人朝谢辞拱手一拜,“弟子拜见师尊。”

  只说了这六字,长街骤然风起,明御征圣从天而降,剑尖刺破地面青石,剑柄的流苏坠随着剑刃有力地摇晃!

  冰蓝剑光瞬间铺满整条长街,冷肃剑气环荡四野。

  七个少年剑宗弟子中,沧默为首,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谢辞,垂下了施礼的双手。

  昨晚交战的伤在江横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痕,苍白的脸色有些为疲态。

  待江横看见星云观中的剑宗弟子时,他心思一沉,暗叫不好。

  谢辞出手恐会不太好,不如自己来吧。

  “谢师弟。”他喊了声。

  谢辞反手甩了个诀,将江横与四小队的人一同击退了数十步。几乎是同时,谢辞清喝一声:“明御,起剑——”

  明御腾飞,谢辞振袖飞起,沧默亦与师弟六人结剑宗大阵。

  谢辞身后是不太平的长夜,万千道透明的形似明御的剑气飞来,破开信徒结阵的金色光芒,剑影无情地落向沧默等人。

  沧默胸口受了一剑,抬手按住刺入心脏的光剑,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谢辞,语气悲伤痛苦,“师尊,你为何要杀我?”

  “自你跟随神像起,你我师徒缘尽。”

  谢辞一如往昔的冷沉,面孔俊美出尘,没有一丝情绪流露,寡淡的如山尖千年不化的积雪。

  他抬手一挥,剑阵继续落下……

  柳云涛与江横站在一起,见谢辞与自己门中弟子打了起来,心中感慨万千。

  柳云涛不禁自问,若是自己遇到了飞鹤门的得意弟子时,能下得去手吗?

  又是一夜鏖战。

  春山城没有下雨,但是长街泥泞软烂让人很难不误会是下过了一场大雨。

  透着腥味的红色大雨。

  江横月白色的衣衫长袍早被灵力割破,不知是染了谁的血,湿漉漉的,又红又重。

  丑时。

  金色光束一反常态,金光大作,金光爆裂炸开,瞬间铺到了春山城各个地方。

  江横身上的灵力受到压制,挥刀布阵的速度慢了下来。

  四处城门,岌岌可危。

  更让江横觉得难缠的是,四小队里面不少修士在守城的过程中,被无脸神像蛊惑,他们伪装的极好,一个传染一个,将为数不多的正常人都变成了信徒。

  然后再出其不意的,给正常人一刀。

  没有人可以相信,除了谢辞。江横守着西门与北门,手中的观世艳斩早不复雪白无瑕,玉白刀刃裹了层血光,恰似雪里红梅。

  江横挥刀直下,又斩灭了一波信徒。

  比他生前玩的网游还要累。

  手无寸铁的春山城百姓,在他刀下断送生机,湮如金色光芒,与在不断扩散的金色光柱融合。

  他也是头一次杀这么多人,心惊胆战,腥臭作呕。

  刀在颤抖,他也在颤抖。

  在江横意识混沌,几乎要守不下去的时候,谢辞踏云飞来,一把扶住了他。

  回头对视了一眼,江横满心疲惫稍稍放轻松了些稳下心来。

  他昨夜问过谢辞,无脸神像之祸解决后,这些信徒还能清醒过来吗?

  谢辞说,回不来了。

  谢辞不会错的。

  比起让信徒出城,他能做的便是将想要出城的信徒拦下,若是拦不住便只能——以刀问之。

  破晓时。

  阴云中一抹薄日鲜红,将笼罩全城的金光缓缓散去。

  信徒们终于不再撞向血迹斑斑的城墙,他们捧着手里的无脸神像,拎着溅满血迹的纸灯笼离开,走入一条条错落的长街短巷。

  回家的路。

  江横悬着心放下,回头朝谢辞一笑,“七月十四,守下来了。”

  谢辞面无血色,遍体鳞伤地站在江横身边。

  江横抬手,指尖刚抚上他被利刃划破的眉心,便见对方消散如尘烟。

  江横心中一紧,朝谢辞消失的地方踉跄了两步,下一秒便了然。

  昨晚陪他守城的人,是傀儡。

  江横哑然轻笑,傀儡现在才消失,说明谢辞至少是活到了这一刻。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回身看向楼下风光。

  尸山血海中剑宗道子一袭深色长衫,身姿落拓地从远处走来,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

  “谢辞!”江横开心地顾不得身上伤势,手在墙头用力拍了拍,俯身朝他喊道,“七月十四了!”

  谢辞眉眼平静的不像是经历了一场厮杀,眸光淡然无波,看向江横。

  脑中混乱的片段反复告诫于他,之后种种,皆从七月十四这天,发生变化的。

  —

  天光乍破。

  信徒回到了家中,春山城里别是一番景象。

  开商铺的开商铺,走货郎挑着担,稚童结伴唱着童谣,酒肆勾栏也开张热闹了起来。

  西华苑里的四小队,如今连一队都凑不齐,各个精疲力尽地倒在房里,面如死灰。

  大家都知晓,金色光束已经覆盖了整座城,若夜间再来一次,无人能幸存。

  活着的人去问谢辞,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谢辞淡声:“今天。”

  其他人再追问,他便一言不发地打坐静养。

  休整之后。

  江横与谢辞出了西华苑,去了东城的城楼上,一直等到了傍晚。

  四匹白色骏马自远方而来,拉着一驾珠光华美的马车,马车华盖,轻纱幔帐,风中摇曳,神仙般的排场。

  江横疲惫而干涩的眼眶颤了颤,眼中涌起了一丝光,他激动地握住袖中藏着的无脸神像,扭头看向谢辞,“快,撤去东门术法,开城门!”

  谢辞看着跟脑中片段如出一辙的画面,经历得多了,便也平静了。他双手结阵,冰蓝色的灵光自他指尖飞出,解开了东门的无疆禁域。

  马车入城。

  江横与谢辞下楼,站在马车前,逼停了这驾没有马夫驱使的马车。

  没让江横久等,金色牡丹花纹的帘帐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戴着牡丹金面的年轻人下了马车。

  他穿着制式繁复华丽的衣裳,玉带仙袍,层层叠叠,风吹时如绵云迤逦,丝毫不显得臃肿。

  青年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华光,身似修竹清瘦,发冠精美,玉簪勾着两根长长的飘带,青丝墨洒。

  怀素神君,禅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