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破云, 城中轻雾。

  江横在谢辞床上醒来。

  昨夜去看拜神祭祀回来太晚,江横满脑子都是开棺后尸体被吊起来的诡异画面,那群尸体被金光烧得通红, 口中发出啊啊嘶哑的诵音。

  对于江横而言,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回西华苑后, 他便佯装困乏, 一路尾随谢辞且成功溜进对方的房间。

  这是其一。

  其二, 江横担心夜间会再次听见古怪的钟声, 怕自己不受控制地出门。自祭坛回来后,他好像又听见了钟声, 隔了很遥远的距离, 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是真实听见的,还是脑海中回忆响起的, 规律的声音清晰地敲打,一下一下的震, 血脉受到沸腾的鼓舞。

  遇事不决,靠近辞宝保平安。

  江横醒来后神清气爽, 耳畔清净了, 浑身舒坦地坐在床边, 房中早已不见谢辞的身影。

  托辞宝的福, 一夜好梦。

  —

  下了一整天的雨也终于停了, 天空依旧被层层阴云裹携, 只能望见薄日淡光,让躲在西华苑里的春山城百姓看见了渺茫的希望。

  只是,这风停雨住的一天终究是没有江横想象中的太平。

  经过昨夜飞尸祭祀之后, 白日里祭坛方向的金光愈加明亮,光柱隐约有朝外扩张的趋势。

  在飞鹤门长老组织各位仙家聚集, 一起商讨解决对策之时,江横诡异地再次听见了钟声。

  不同于夜间虚实缥缈的遥远姿态,这一刻钟声是密密麻麻,由远及近,分外响亮!

  江横瞳孔一缩,猛然抬头望向谢辞。

  谢辞正在被柳云涛等人围着问话,没看见江横的眼色与暗示。

  江横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隐约能觉察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先是无脸神像入城,再有前日莫名其妙的死了这么多人,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夜里死尸祭祀。

  然后是今天,朝外扩散的光束和钟声。

  他从议事的大殿内退出,打算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刚走到门口,便被谢辞唤住。

  江横与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谢辞与他说了一句。

  “他们也都听见了钟声。”谢辞指的是还留在议事大殿里的修士们。

  江横脸色一变,追问:“那昨日的钟声,他们可有听见呢?”

  谢辞摇头。

  他冷清的眉目看着江横渐渐发白的唇瓣,和混乱的记忆中一样,江横似乎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只将一切都当做寻常。

  而他,无法将这些混乱的记忆告知江横。

  江横思忖,为什么自己会提前听到钟声。

  大概是自己与祭坛接触的多,所以能更早的听见钟声,但随着神像的光柱扩散,其他人也都终将被辐射到。

  江横拿定主意,事不宜迟,两人一同出了西华苑。

  —

  外面的情况,比江横想象的要更糟糕。

  原本在白日里会恢复些意识的百姓,现在更执迷了。他们成群结队,手捧神像聚在一起,想要出城,想去传教,想要神意通达天下。

  江横在城中小心行走,看过一张张麻木的面孔,泛白的瞳仁没有光彩,机械开合的嘴唇高呼诵音。

  他心中有了打算,却拉住谢辞的衣袖,低声问他,“眼下,如何打算?”

  谢辞淡声,“若是放任他们出了城,一切都来不及了。”

  和自己想的不差,江横着过道的,是以知晓无脸神像蛊惑人心的本事。

  他在晓云峰上躺了三十年,也算是博览群书,加上原主见多识广。可他这回,是真没看出来无脸神像到底是何来头。

  江横收了玉扇撑着下巴,皱眉想了片刻,缓缓说道。

  “眼下解局倒不是最关键的了,如何防止这些信徒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可以,从根源上摧毁无脸神像。

  神像只是真神的一尊像,并不是真神本体,大部分神力来自于信徒的信仰,信仰越强大、越浓烈,神像的力量就会越大。

  反之,没了信徒。

  神像的力量就会淡化,金光就没办法扩散蔓延。

  江横不是没想过,直接摧毁神像,让信徒没了信仰。

  不现实,且不论谢辞如何,至少江横做不到,西华苑里其他人也做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

  江横手中的玉扇用力地一敲脑袋,吃痛的抽了口气,转头便朝谢辞眉开眼笑道,“我们这就去找师如弗。”

  谢辞目光落在远处聚集的人群身上,他们将一座酒肆当做了传播无脸神像的祭坛,短时间内就聚集了数千人来听取‘神意’。

  见谢辞出神的凝视着远处,江横晃了晃他的胳膊,“谢师弟,随我一同去雕心小筑。”

  谢辞淡淡地收回视线,“做什么?”

  江横翘起的嘴角压不住得意,眼睛澄澈明亮,“我或许知道解局的关键了。”

  —

  雕心小筑

  上次过来时楼下还有不少购买笔墨纸砚的客人,这次门庭冷落了不少,没有一个客人。

  整栋楼不见一人,充斥着过分的安静。

  江横与谢辞对视一眼,将上下三楼寻遍也没看见师如弗。

  谢辞用灵力探查,二人快速奔向后院——

  腥味冲天。

  江横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师如弗的后院被血洗了!

  走廊、花院、拱桥亭台……全是鲜红的血。

  泥土中的花草被染成了墨红,踩上去足下松软的不似土地,靴面上瞬间被侵染朱色。

  庭院中间是一座用黑木搭起的祭坛,形状与拜神祭坛的一模一样,缩小版。

  祭坛之下跪着一群早就断了气的信徒。

  江横只看了一眼,那些信徒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但身体上留下数不清的抓痕,深可见骨,与他们指甲缝里模糊的血肉一致。

  再看他们喉咙的窟窿,鲜红的手指,江横脑中瞬间脑补出这群人整齐地用食指捅穿喉咙的场景。

  祭坛之上,师如弗面上无悲无喜,看向来人。

  他知道江横会来,便露出来一丝笑容。

  “我等你很久了。”

  江横与谢辞飞身掠过跪地的信徒,一同上了祭坛。

  “我有事请教先生。”

  师如弗手中捧着无脸神像,微微点头。他身上没有可怖的抓痕,脸色诡异泛青,笑起来时皮肉僵硬地拉扯。

  像一块抹布。

  江横同他问道,“将无脸神像带来春山城的那位客人,面上是否有佩戴牡丹金面?”

  前尘往事浩若烟云,风吹既散,师如弗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那天来的那位客人与神像,他记得非常清楚。

  客人穿得与他见过的世人、仙家都不一样。

  那为客人的衣服长的曳地,一种制式繁复的衣裳,做工极其复杂,用的是上好的仙衣材质,衣襟绣花,衣袍流光,腰间挂着一串串及地的明黄色珠子,如一张华丽的帘子,走动时清脆响音十分美妙,好似神音。

  客人戴着一张金色牡丹面具,露出翘挺的鼻尖与弧线完美的下巴。

  容姿绝艳,清圣不妖。

  江横竟能猜到对方的打扮,想来真的与神颇有渊源。师如弗眼中不掩惊讶,点头答道,“是的。”

  在师如弗看来,种种迹象都已经表明,江横是神的天选之子,应该加入他们。

  万千人之中,只有江横能填补出无脸神像的真实相貌,足以说明他才是离神最近的人。

  所以师如弗才会一直对江横礼遇有加,对神的敬意。

  至于谢辞,师如弗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那晚谢辞提剑,斩杀信徒的场景宛若恶鬼修罗,杀生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神的宽恕与原谅。

  江横从师如弗那里得到了答案,浑身惊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金色牡丹面具。

  禅璎。

  是他将无脸神像带来的?

  他咽了咽口水,嗓子发干发紧,深吸了口气,“那位客人可有说什么时候来取神像?”

  “嗯,”师如弗点头,目光虔诚地凝望掌心这尊玉雕神像,被江横填补了精致的五官。

  他移开视线,落在江横脸上,紫色的唇瓣翕动:“七月十四。”

  妈的!

  江横内心暗骂,下意识朝谢辞看去。

  他们都曾看过那本牡丹封面的古籍的,记载着春山城殇疫来势凶恶,去时突然。

  一夜之间去了殇疫,隔日天降神梯,禅璎飞升。

  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七月十四。

  谢辞面色如常,冰雪冷清,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祭坛下已经死去多时的信徒,点点金光从跪地信徒尸体的伤口中飘出,没有邪气,也没有妖气,如清风般纯净的气蕴。

  江横很是佩服谢辞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淡定,反正自己是淡定不了了,脑子疯狂的运转,将他知道的所有信息全部聚集在了一块后——

  脑中好似一片纷然看不清的大雪天。

  而他必须从大雪中抓取有用的信息,串联成一条能划破雪雾迷障的明亮光线。

  殇疫是在千年前,七月十三的大火中消失殆尽的。

  七月十四神梯现世,禅璎仙衣神服着身,牡丹金面,踏神梯,受天赐封——怀素神君。

  而《九州剑仙录》中所记载,谢辞四月半入春山城,困了三个月,谢辞断臂,弟子伤亡,其他宗门的人无一幸免,唯独谢辞苦战许久,无人支援,直到最后一刻,却江横率人去抢了功劳。

  江横掐指一算,找到了破绽。

  原著中!

  谢辞与江横在七月十三了结春山城之祸,二人当天便离开了。

  没有等到七月十四日。

  自然没见到来取回无脸神像的客人。

  如果等到七月十四,会如何?江横紧握玉扇,他很确定自己抓住了什么,但不完全,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与谢辞调查的差不多了,打算离开时,师如弗声音沙哑地叫住了他。

  师如弗面上无悲无喜,将手中的神像递过去,“江宗主,请你务必等到七月十四,替老朽将神像交还给那位客人。”

  江横心生警惕,这可不是一般的神像,而是最初来到春山城的那一尊。江横不愿接,担心神像会影响他和西华苑中的众人。

  直到谢辞开口,“收下吧。”

  江横才用一块浅紫色的帕子将神像包裹住,藏入袖中。

  交出神像之后,师如弗朝江横拱手一拜,又看了眼谢辞。

  那一眼充满了悲悯绝望。

  谢辞对上这一眼,罕见地流露出不屑的冷漠,很杀心。

  之后师如弗便与院子中的信徒一起,肉身化作点点金光,飞入空中。

  风一吹,齑粉便朝着远处巨大的金色光柱而去。

  —

  袖中揣了个烫手山芋,江横回去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一路上他少有的没说话,沉着脸想事儿。

  谢辞淡声开口,“这尊神像,没问题。”

  江横听辞宝都这般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语调轻快了几分,“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谢辞瞥了他一眼,唇边扬起些微弧度,“来春山城前,江师兄没想过此行或许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

  江横半是惊讶,辞宝竟学会跟他说笑了?

  他手中玉扇一开,揣着神像的手往谢辞肩上一搭,语调轻松地笑了笑:“为谢师弟赴汤蹈火,江横万死不辞。”

  谢辞侧头看了他一眼。

  江横在众师兄中是身体最弱的一个,脸色病白,偏生五官昳丽秀美,看起来纯良无害,小心思却多得很。

  就比如,他突然靠近自己,朝自己一边眨眼一边笑,吞吐的气息从鼻尖拂过。

  谢辞心神恍惚了一瞬,下意识皱眉,将他的手甩开,阔步朝前走去。

  江横习惯了谢辞如此,他生性孤僻冷傲,不喜旁人近身,是以造就了身边越发冷清孤寂的境界。

  谢辞没回西华苑,也没去金光肆虐的祭坛。

  江横疑惑地追上他,“谢师弟是要去哪?”

  谢辞说了四个字。

  西京石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