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 送葬的行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和这雨天一样,停不下来, 也看不到头。

  江横浑浑噩噩地看着四周的人,他看见谢辞的嘴角一开一合, 在和自己说话。

  但江横听不清谢辞说了什么。

  混沌的钟声和信徒的诵音交织成绵绵密密的网, 漫天纷飞的纸钱被雨水打湿, 落在江横周身。

  他如蚕茧般包裹着, 直觉告诉他应该跟上这群人。

  而腿脚走动不了半步。

  “江横。”谢辞冷冷地看着神识不复清明的人,手压住江横的肩膀, 试图压下他混乱的意志。

  耳边钟声渐渐远去, 脑中却传来那熟悉的,不辨男女的空灵之音。

  声音在同他说:跟上去, 别停下。

  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停下,你会害死他的。

  你是谁?江横问它。

  是无脸神像吗?

  我会害死谁?

  我要继续往前走, 跟上他们——

  吗?

  没有回应,在江横迈出沉重步伐的一瞬, 眼前白光骤然闪过。

  一道冰蓝色的灵力点在了他眉心, 孤绝霸道的灵光徐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片刻间荡清了灵台混沌, 拨雾扫云, 明月清辉。

  江横望见了谢辞点在他眉心的剑指, 冷白如玉,修长有力,点点灵光挥洒。

  见江横涣散聚不起光的眼眸终于恢复清澈之态, 谢辞便收回了手,瞥了眼送葬的行人, 淡声问江横。

  “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他声音很冷,冷的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似冰似雪。

  江横意识是恢复清楚了,先前血管鼓跳的脑袋仍旧残留着乱哄哄的疼。

  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站在一群穿孝服的送葬人群里。他转身看了个遍,这些人一个个捧着无脸神像,跟着棺材往前走,口中念念有词。

  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江横打了个寒战,连忙往谢辞身边靠了靠。

  男主护体,所向披靡!

  谢辞冷眼睨他,胆子不大还敢乱来?

  江横看着一口又一口棺材,刚镇静下来的心轻易地被吊起,好奇地追问谢辞,“怎么死的?”

  谢辞本想告诉他‘是我杀的’,但见江横满眼认真,他选择了沉默了些许,最后只说了句:“江横,你生病了。”

  这话……谢辞就算不说他自己也清楚。江横多少也感觉得出来,自己莫名其妙地追着钟声出了西华苑,跟上了这群送葬的人……如果不是谢辞拦住他,自己此刻回去往何处?

  或许,早就不对了。

  江横脸色一白,手指颤了一颤。

  从他和中招的那些人一样都可以看见无脸神像的脸时。

  他就因为好奇心,被迫地接受了‘神意’。

  之后在雕心小筑当着师如弗的面补上了无脸神像的面孔,与神像的脸对视。

  昨晚祭坛上不受控制的凝视神像,想要拜神。

  今日傍晚听见的钟声。

  而这些异样,谢辞全都没有。

  江横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头冷汗,不怪系统爷爷不让他进春山城。

  这玩意儿,没男主命就别来硬逞能!

  不对,江横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他反手拉住谢辞干净柔软的袖子,声音发紧地问道:“当日沧默这些剑宗弟子中招时,你没能拦下他们吗?”

  谢辞能三番两次的拦下自己,不希望他成为无脸神像的信徒,那为何没能拦下自家宗门的弟子。

  谢辞闻言眸光紧了一瞬,而后错开与江横对视的目光,随意落在一口棺材上,停留了了片刻后回答他,“嗯。”

  连谢辞都拦不下,恐怕是遇到更棘手更麻烦的了。江横思忖着会是什么力量挡下谢辞,压根没有怀疑谢辞这句话的真假。

  他见谢辞冷着张没什么情绪的俊脸,想来堂堂剑宗宗主没能护住下山的宗门弟子,恐怕辞宝内心也不好受吧。

  抓着对方袖子的手索性一把搭在了谢辞肩上,拍了拍,江横郑重地安慰道:“谢师弟,等无脸神像之祸了结后,沧默他们也都会回来的。”

  谢辞侧头,弧线冷清的下颌与颈线格外利落,垂眸寡然,余光瞥见被雨水冲刷的狼狈不堪的江横。

  他没说什么。

  只掐了个护身的决落在江横身上,替他避开了傍晚凄冷的风雨。

  再顺手将江横身上湿透了的衣袍蒸干。

  江横感受到一阵暖意贴着皮肤流过,才发觉自己淋了这么久的雨,竟忘了遮蔽。

  随机朝谢辞一笑,内心感叹——辞宝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兄弟!

  两人回了西华苑。

  外面送葬的队伍声势浩大,金光灿然,西华苑中多少传回了些消息。

  按照规矩,要入西华苑便要撩开衣袖给门口守门的弟子查看手背,是否有神印。若是印有‘叛’字,则可以进去;若是‘无’字则是无脸神像的信徒,不能进。

  靠近西华苑,见门口两个道家弟子守着,江横藏在袖中的手陡然间隐隐发烫,腕骨生出一片撕裂的灼热感。

  坏了。江横暗道不好,脚步一顿。

  谢辞回身侧头看向他。

  江横眨巴眼看谢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身侧的胳膊,再悲催地看向谢辞:你懂我意思吧?

  谢辞心领神会,微一点头,隔着轻绵如云的衣袖抓住江横的手,指尖好巧不巧地落在江横烈火灼烫的腕骨处。

  进西华苑时,门口两人正要过来验字。

  江横整个人都绷紧了,他不是怕被人看见自己手腕、不让他进西华苑。

  他怕的是手背真的被打上了神印,不管是‘无’还是‘叛’,这晦气玩意儿,他是一个都不想要!

  谢辞将手腕给两人看过后,薄唇轻启,“不用验了,他和我一起出去的。”

  果然,守门的两个弟子听话地朝二人施了个礼,便让开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谢辞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唯一的希望。西华苑里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无脸神像蛊惑,唯独谢辞不会。

  谢辞去过祭坛,与信徒接触过,碰过无脸神像,却不会被神像吸引,足以说明谢辞道心纯净,不受外界丝毫干扰。

  所以谢辞说‘不用’便是不用。

  —

  入了西华苑,谢辞便松开了江横的手腕。

  江横忐忑不安地跟着谢辞回房,点了灯。

  他隔着袖子捂住发烫的地方,问脱去外袍的青年,“你就不怕我腕骨上出现‘无’字神印吗?”

  “不会。”谢辞看都没看他一眼,将外袍丢在一旁,细净了手后燃了一截天心木枝在香炉中。

  男主的天运和自信,本就是炮灰羡慕不来的。江横无语凝噎,走过去问,“如果是‘无’字,会怎样?”

  谢辞指间把玩着天心木枝,听他这样问,沉默了一晌,将细细的一截木枝折断,丢入了桌案上的香炉里。

  轻袅淡白的香烟冉冉升起,舒心淡雅的木质冷香填充了整间房,散去了雨天的阴郁潮湿。

  如果是‘无’字,江横会走不出春山城,死在这里。

  谢辞脑海中的混乱的片段时不时地闪现,有血腥的残忍的画面,笔直地冲击他的视线,疯狂给他暗示。

  所有被打上‘无’字神印的人,都会被心甘情愿地献祭掉。

  或者说从他们开始信奉无脸神像的那一刻起,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尽管他们还保留着人的一切。

  谢辞推开了窗,伸手接住了瓢泼的雨,凉丝丝的。

  这就是神的力量吗,如一片光,如一片雨,润物之时温柔地无声,霸道地令人无处可躲藏。

  神意降下之时,世人无从幸免。

  江横见谢辞不答,他心中也没了底。吸了口气,然后一层一层地撩开长袖。

  细白的腕骨上赫然印着一个字。

  ‘叛’。

  草!吓死老子了。江横脸色发白地连拍了三下胸口,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能松懈片刻了,吓死了!

  谢辞并没有惊讶,看着自然而然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淡声询问,“你为什么要来春山城?”

  熟悉的问话,令江横头皮一凉,转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其他人。

  这句话是谢辞问的。

  不是音色不辨男女的它。

  江横记得,他入春山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去找谢辞,在祭坛边有一个声音问过他这个问题。

  谢辞等着他的回答。

  江横撩开垂落颈前的马尾,面对谢辞,他答道:“我与宗门弟子经过徐庄,遇到从春山城逃出来的沈良三人,沈良告知我说你在春山城遇害。”

  这确实不是假话,总不能说我纵观全文,知晓你会在此地断臂,因为我是你的粉头,绝不允许你断臂……所以,我在这里!

  谢辞挑眉看着江横亮晶晶的眸子,淡声,“继续。”

  江横道,“我想谢师弟生死攸关之际,没道理江师兄人不在!这不,就顺道过来了。”

  徐庄在北,春山城在南,相隔十万八千里。

  谢辞不明白,江横顺的是哪条道?

  江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玄晶炭,时不时地丢进小火炉中,瞧着火烧得再旺盛些,盖过屋外爬进来的潮湿的气息。

  火苗噗呲,两人身影投在地板上对质。谢辞看了江横许久,最后问他。

  “没人告诉你,不要来春山城吗?”

  江横等着桌上小火炉中的茶水煮开,眼帘一掀,他刚想说有啊,系统爷爷哭着求我拦我不要来春山城!

  可是系统不理他好几天了。

  日了狗了。

  别人的系统还能开副本简单模式,这个系统,纯属遇到点困难副本就直接装死度日。

  他本想着过来给谢辞帮忙,以自己的修为当个打手绰绰有余。可是,这地方太玄乎了,自己反倒是成了谢辞的累赘。

  江横有意岔开话题,不答反问:“你说,我为什么会中招?”

  他语气是这般的理直气壮,让谢辞想起那晚在温泉里,江横也是用这种强势的语气质问他:你身材为什么比我好?

  谢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身体都没侧动一下,下巴一转,瞥向窗外淅沥的雨。

  这姿态仿佛就是在说——凡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心思游离难定,易陷迷惘虚弥之境。

  江横当真是从谢辞的反应上瞧明白了,对方虽然半个字都没吐,却已经将他羞辱了千百遍!

  委屈地撇下嘴角,江横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我再也不要下山啦!摒弃好奇心,我要当修仙界第一宅男!

  天色越发昏暗,庭院点灯,已然入了夜。

  江横细品香茗,手上拨弄了两个小纸人在桌上比武打架。

  谢辞突然开口,“你还在坚持无脸神像的面容会是牧师兄的脸吗?”

  江横看着小纸人打架正起劲呢,闻言他没有立即回答谢辞,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谢辞这个问题。

  因为,他真的看见了那张脸,是牧云生的。

  “我没有看见过神像的脸,”谢辞声音淡淡的,和着屋檐滴落的雨嘘嘘说到,目光停留在窗台外的雨夜之中。

  “或许那尊神像的本身,就是虚妄。”

  深夜雨停。

  谢辞打算再探祭坛。

  江横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涉险,跟了上去。可他又担心自己中招,所以全程抓着谢辞的手。

  谢辞愣了愣,《囚禁美强惨师弟的一千零一夜》告诉他,做师弟的不能老让师兄占便宜,这样不可。

  但,如果自己是师兄,那也不是不可。

  谢辞冷着面孔瞥了眼江横,“既然怕,还跟来做什么?”

  江横道,“比起这,我更怕你一个人被师如弗捉了去。”

  谢辞:……

  江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笑着说道,“万一被捉,也是我俩一起,至少被关起来我还能陪谢师弟说说话,是不?”

  谢辞无言以对,谢他吉言。

  不多时,两人便随着信徒去了祭坛。

  金色光柱从天而降,祭坛周围摆了千张灵柩,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白色的丧服,虔诚的跪在地上。

  灵柩打开,千具尸体飘至空中整齐排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朝金光飞去。

  如飞蛾扑火,被刺目的光燃烧的通红透明……

  最虔诚的信徒献出了生命,金光永驻,神意长存。

  神像在光束中显形,华服神袍加身,容貌越发清晰明亮,与牧云生一模一样的俊脸。

  他不知是否应将此事告知谢辞。

  谢辞说过,无脸神像本身就是虚妄,是因见者心不正不清,有所想,故有所幻象。

  随着神像抬起胳膊做出平摊双手的动作,金光漫天飘散,如恩泽般落在每一个虔诚的信徒身上。

  江横肩上也落了一些金色的光芒,他明显感觉到自身受到的灵压逐渐强烈,几乎与普通人一样。

  江横想到了殇疫,葬身火海的七十万人,都曾是禅璎城主的子民。

  而如今,将无脸神像带来春山城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一出蓄谋已久的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