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的热闹已经慢慢褪去,洛安城中有不少店家依旧挂着新灯,还是能看出不久前的灯会盛景。

  御书房内,萧锦年正临着老太傅留下的字帖,一笔一画十分端正,可不知怎的,落笔后就那字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变得极其难看。

  他后颈被咬的伤口,也已经大好,结的痂都开始慢慢脱落,露出更□□的新肉。也不知道霍烬那边有没有抓到当夜伤他的歹人。

  想到霍烬,萧锦年颇为秀气的眉间微微隆起,这几日上朝,他并没有看见霍烬。凌霜也不曾进宫与他说关于霞安的事情,太傅一走这么多天更是连一封信都没有。

  等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他就去王府找霍烬问……

  “陛下!”

  萧锦年正想着事情,被小福子这一声吼的手一抖,笔下写的“民”字,本来十分端正,因这一笔抖动,最后的钩往上带出许多,又为“狗爬字”家族新增一员。

  为了避免浪费笔墨,萧锦年放下手中毛笔,对小福子幽幽道:“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福子脸色苍白,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太傅的事情。他将手里拿着的信双手奉上,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凌护卫在外求见,这是苏太傅的书童给凌护卫的遗……遗书……”

  萧锦年脸上血色尽褪,他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是老太傅的笔迹没错,可是怎么会是遗书呢?

  “小福子,我看你是昏了头,太傅他明明去了霞安城,霍烬说派好多人照顾着,怎么就突然冒出个书童送什么遗书?”他往后退两步,下意识的离那封遗书远一些,不知是在说服小福子相信还是在说服自己相信。

  小福子低着头,将手中的信放在桌上,掩去眼中的泪光,“陛下,那您要见见凌护卫吗?”

  萧锦年抿唇,悄悄的看着那封信,小声道:“见。”

  凌霜一直在外侯着,他刚进来,就见小皇帝急匆匆的向他跑来,漂亮的脸上不见往日的开朗笑颜,而是极少见的忧虑之色,还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凌霜,太傅他是不是好好的?”

  不知为何,凌霜有些不敢面对这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当初太傅做出决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先瞒着陛下……

  让他们之间连最简单的告别都没有,再见亦是天人永隔。

  “陛下,太傅的尸首,不日便会运回洛安城,您……”

  “不要说了,凌霜你可以先出去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后面的话萧锦年已经不忍再听,凌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小福子担心萧锦年想留下里面伺候,哪怕是远远看着陪伴也好,却见萧锦年压着眼泪摇头,他也只好在门外守着,“陛下,小人就在门外,您有话喊一声就成。”

  屋子里就剩下萧锦年一人,他慢慢的挪到桌前,拿起那封遗书,拆开。

  【陛下万安。

  臣自知天命无多,寿元将尽。

  陛下虽年幼,却有一颗仁心,亦有大才,怎奈处处受人掣肘,不得不藏拙。

  臣时常在想,如今的年岁,到底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能让陛下在这条荆棘路上,一路向前。好在上天不薄,在臣死前,给臣指出一条明路。

  只臣一人身死,能让天下百姓,寒门学子,忠臣良将选择像陛下聚拢,便是粉身碎骨,臣也在所不惜。

  只是臣忧心陛下会因臣之死伤心过久,容臣僭越,在此劝慰,陛下,莫哭。臣会一直护着陛下,平安走到路的尽头。

  能为百姓身死,替陛下分忧,臣虽死不悔,亦觉是个福运深厚之人。有生之年能得遇明君,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看大瑜未来盛世繁景。】

  老太傅的遗书考虑到他那个“不学无术”不争气的学生是否能看懂,并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讲任何的道理。只是通俗易懂的,留下最后的真挚话语。

  萧锦年无声哭泣着,他的老师想尽一切办法,替他扫除前方的障碍。以血肉之躯,替他铺设一条平坦大道。可是,不是的,他不是老师口中的明君。

  他并不能带着千疮百孔的大瑜走到盛世繁景,他只是一个只想要回家的胆小鬼。

  萧锦年知道自己现在哭的不能控制,根本问不了话。叫人受冻在外等着,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凌霜在外面没等多久,就听到御书房里传来低啜的声音,小皇帝似乎是贴在门边,压着哭声,抽泣着让他先行离开,不必在寒风中久留。

  霍烬的病症今日全部消失,他走出静室,凌霜已经在外等候。

  “苏元应的事,陛下知道了?”

  “是,陛下很伤心。”

  霍烬脚步不停,向前走去,不经意问道:“上元节第三日,你说小福子来王府寻一种糕点,叫什么?”

  凌霜心里想着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王爷最早发病,只需在静室两三日,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也都稳定在七日左右。可这次病发,王爷竟将自己关在静室近十日之久……

  “凌霜。”霍烬沉声道。

  凌霜回神,低头思索片刻,回道:“蟠桃糯米糕。”

  霍烬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幽暗的长道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才道:“让制作这糕点的厨子备好原料在小厨房等着。”

  凌霜有些不解,不过既是王爷的吩咐,他还是领命照办。

  沐浴更衣之后,霍烬头发只擦半干,便用发带束着,去了小厨房。

  厨子早就备好东西侯着,见到霍烬十分紧张的见礼,“小人赵方高,见过王爷。”

  “你只需将糕点流程做一遍,本王会跟着你学,若是做的不对,要指出。”

  霍烬十分自然的绑起襻膊,这让赵方高更紧张了。

  不过赵方高是专业的厨子,心里再紧张,那手上功夫也没见半点不行,稳当的很。他自己揉面做糕点,也时不时的照看一下边上专心学着的霍烬。

  遇到手法出错,赵方高一时间忘乎所以,还真提点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又抖成筛子。霍烬按着赵方高说的揉面的力度不那么大,不仅没生气还主动问道:“这样如何?”

  赵方高壮着胆子瞧了一会,点头道:“回王爷的话,此力道正合适……”

  小厨房内水雾缭绕,如临仙境。凌霜站在门边,看着灶台前他们那面容冷艳,气质清冷高贵的王爷,正认认真真绑着袖子做糕点。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蟠桃糯米糕做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和糯米的时候,里面要加些牛奶,白糖进去,糕点里面也要加些桃子果酱。不论是糯米,还是牛奶,白糖,桃子果酱,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霍烬头一回做,失败了两次,看着做坏的糕点,赵方高心痛如绞。

  好在第三次的时候成功了,霍烬尝了尝自己做的,又尝尝赵方高做的,觉得味道差不多。

  霍烬将糕点装进食盒,取下襻膊,对凌霜道:“备马,进宫。”

  在备马的功夫,霍烬重新换了衣袍,束好头发,披上披风往外走的时候,破天荒的问了凌霜一句,“本王今日穿着,可有不妥之处?”

  凌霜愣住,意识到霍烬问的是什么后,连忙摇头,“没……没有。”

  ……

  太阳早已西沉,天色渐晚,御书房内越发昏暗。萧锦年哭累了,也因为太饿,身体储存能量不足,整个脑袋昏沉无比。

  他缩在炭盆边上,抱着腿,将脸埋起来睡了过去,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到。

  霍烬视力很好,哪怕在昏暗的情况下,也能看的比常人更清楚些。他径直走到萧锦年身前,蹲下身,将手中的食盒搁置在地。

  二十几年被怪病千锤百炼出来的沉稳理智与铁石心肠,在看到萧锦年无助难过的蜷缩时,竟生出几分的不忍。

  他轻轻拢住萧锦年的后劲,安抚性的蹭了蹭,温声道:“陛下,醒醒。”

  萧锦年觉得后颈有些痒,还有些冷。他迷迷糊糊的睁眼,之前哭的太狠,眼睛有些红肿,视线一时间不聚焦,飘忽不定。

  霍烬收回手,指尖轻轻的蹭过萧锦年眼角,“臣带了您爱吃的糕点,尝尝?”

  食盒被打开,甜甜的香气迎面扑来。哪怕萧锦年看不太清,却也能闻见。

  咕噜噜———

  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确实是饿的厉害。

  霍烬端出瓷碟,凑到萧锦年眼前,本意是想让萧锦年拿着吃。

  可萧锦年这会脑袋还没缓过神,直接将脑袋往盘子里送。

  霍烬有些好笑的将瓷碟往后拿,萧锦年动作却没停,整个人闻着味向前凑,结果刚稍稍探起身,就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腿麻了,直接往前栽去,摔到霍烬怀中。

  萧锦年终于切实的感受到有人在他身边,在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唤他“陛下”时,确认来人是霍烬。

  他抬起头,仰着脸盯着霍烬看,好不容易能看清一些霍烬的脸部轮廓,他又鼻尖一酸,眸中蓄起水雾,又什么也看不清,“你,你不是说叫我莫忧,静候佳音吗?可现在老师死了……这、这算什么佳音?”

  霍烬用指腹拭去萧锦年眼角划过的泪,虽不忍,却还是说道:“陛下,世间万物,没有十全十美。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太傅想替陛下寻一个扫除障碍的理由,想让陛下能还政局清明,能叫百姓安稳,能让大瑜盛世繁华。他想要的东西太难,也太多,相应的代价,自然也会沉重。”

  “太傅不死,也可以找出世家的错。”萧锦年想到那位忧国忧民的老太傅,对他温和至极的老太傅,他真想时光倒流,在一开始就阻拦太傅离开洛安城。

  霍烬沉默片刻,将手里的瓷碟重新放回食盒,正色道:“是可以,但力量不够。可能要在死更多的人,时局更加的动荡不安后,才能破釜沉舟,扭转局面。”

  霍烬所言,萧锦年心里清楚。他说的,就是原来的世界线会发生的。世家,士族利益壮大,只顾争名夺利,结党营私,铲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最后闹的四处揭竿起义,民不聊生。

  萧锦年心里乱糟糟的,他看着霍烬,脑海中是霍烬称帝的画面,还有老太傅信中对他的期盼。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眼下太傅身死,已经与原世界线不一样。世家、士族与皇权的对立争斗,能不能避免更多的人死亡,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一介外来的异魂,何德何能,担得起帝王之责,主宰千万人生死。

  是啊,他并不是大瑜真正的皇帝,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注1】由于他何干……

  皇权,权力巅峰的象征,是权力者不惜血流成河也想得到的位置。

  他只是个无甚经历的现代灵魂,脆弱渺小的根本承担不起一个王朝的兴衰,承担不起天下万民的性命。

  更何况若是冒然插手,以他几近于零的能力,怕是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他可能会再也回不去,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萧锦年像只遇到危险就想缩脖子的鸵鸟,他甚至在想让霍烬登基,他根本承受不住在他装皇帝的期间,还有多少无辜的人再因他死去。而他一个都救不了,更会辜负这些人的信任……

  霍烬是书中的主角,是气运之子,如今也是权力滔天,他提早做皇帝,也能少死很多人。霍烬才是应该被太傅以命相托的人,而不是他。

  萧锦年现在的心理防线可以说很脆弱,太傅的死对他来说冲击太大。而他,也确实没有做好一个人面对世家、士族这样的庞然大物的准备,甚至他还需要再抽出心神,来防范霍烬会不会如世界线最后一样,杀了他。他心里下意识的逃避,也情有可原。

  “陛下,您在怕?”霍烬将萧锦年脸上的情绪收入眼底,顿了顿后,承诺道:“莫怕,臣会保护好您。”

  萧锦年微愣,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所有的思绪都被霍烬最后一句话吸引。世界线里,手刃原身的摄政王,竟然说会保护他?

  “你、你说会保护我?”

  不会为了皇位杀了他?

  后面那句话萧锦年没问出来,只是盯着霍烬看,企图分辨霍烬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少年仰着脸,鼻尖哭的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泪珠,双眸含水,满眼全是他的身影。幽香沁入心扉,霍烬心跳加速,喉结滚动,他抬手,修长的手捂着了少年小鹿般的纯真眼眸。

  萧锦年被霍烬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有些蒙,他眨眨眼睛,睫毛搔刮到霍烬掌心。

  霍烬觉得掌心痒,萧锦年也觉得眼睛痒。

  “臣是摄政王,大瑜摄政王,主要的职责就是帮皇帝扫清障碍。”霍烬顿了一下,有些别扭道:“所以,别怕。”

  萧锦年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哭的更凶了,我就是你要扫除的最大障碍!

  霍烬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他不知该怎么办。心里也开始跟着焦躁,在想是不是不该让苏元应去……

  念头刚起,霍烬便压了下去。他再次抚去萧锦年脸上的泪水,心中无奈叹息。

  这次病发,他其实好的比之前要快。但是他依旧将自己关在静室,直到剖析出自己对小皇帝的感情,才走出静室。

  自己病发时,都能因为信件中小皇帝关心的话语重获清明,脑海中也全都是与小皇帝相处的画面片段,支撑着他一步一步从深渊走出。

  这份关心对他来说,比小皇帝身上的异香能缓解他的怪病,更让他在意。

  霍烬又如何分不清自己的真实心意,他不知从何开始,心里对小皇帝已然藏着心动。

  也因为这份心动,他才会如此对小皇帝的伤心难过,束手无策。

  而他的这份感情,是绝不可以泄露分毫。

  霍烬如此的警告自己,他撇了一样食盒,又擦擦萧锦年的眼泪,试探的问道:“陛下,饿了吗?”

  萧锦年抽泣,肚子又不争气的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他点点头,“饿了。”

  “蟠桃糯米糕,凌霜说你喜欢吃。”霍烬将糕点往前送,萧锦年轻嗅糕点香气,拿了一块往嘴里塞。

  一块吃完,萧锦年又拿一块。霍烬见萧锦年脸颊鼓动的模样,轻松一口气,问道:“味道如何?”

  “嗯,挺好吃的。”糕点味道确实不错,只是萧锦年有些心不在焉。

  哭过一场,该处理的事还是要处理,他不可能真的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萧锦年仔细回想穿越过来至今,与霍烬之间的相处。虽说有些画面不合时宜,可不得不说,霍烬对他似乎确实没有不臣之心。

  若是真有霍烬相助,他或许,真的可以与天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