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开始趋于平淡,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差不多。

  但今天的安临琛却收到个较为神奇的折子。

  “武官考核通过申请?张秀秀的?”

  安临琛一脸惊奇。

  最初的兵中考核制发展至今,已经被逐步完善修订成了‘大锦官员考核制’;制度年年革新,但内核绝对不变,即只要自身有雄心有能力,皆可去考取自己心仪的岗位体系。

  不管从文从武,这一条都适用。

  当然,机会只有一次,且转职最少降低半级。

  再后来,更是有了一种单独针对初入官场的新官员考核模式——可自主申请去哪个部门。

  申请成功后,可去该部门考试,试卷的出题和批改都会经由该部门最顶层的长官和至少两个二把手经手,重要岗位上,皇帝也会过问。

  最终会有一批人共同决定是否要录用新官员。

  部门长官们本来就有自主调任些下方官员的权力,如今有了考试成绩,不仅能落实在纸面上,还留有了记录可供抽查,且并不是人人都舍得拼搏上来的位置,这‘申请考试制’出台后,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活跃了不少。

  张秀秀可是这一届的状元郎,千万人中才杀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她竟然想报考武将,这份血性与决心倒是令人惊叹。

  她如今的品级不算高,下面却将折子送了上来,想来也是心痛失去这么个人才,不想放弃。

  这折子是麦冬过手整理的,他也印象颇深,见皇帝惊讶出声,他笑着回了自家陛下,“是的陛下,报考是六品兰翎侍卫呢,据说文武皆是近乎满分的成绩,是个厉害的。”

  兰翎侍卫,正六品,领侍卫府编配九十人,通常以武进士充任。

  而武进士一甲一名授一等侍卫,二、三名授二等侍卫,二甲选为三等侍卫,三甲选为蓝翎侍卫。

  这条走得是皇帝近卫这条晋升路子,折算起来也算是降了一个品级。

  不过这对于张秀秀这进士出身的状元来说,这可不仅仅是自降品级,而且还亲手收窄了自己的上升道路。

  毕竟翰林出身才有机会入内阁,且大锦虽不重文轻武,但武官晋升路子到底不如文官广。

  张秀秀又是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她放弃了这么好的条件,怕是被不少人骂‘缺心眼’呢。

  说来,自从这‘可自己考取心仪官位’的策略一开,新生代官员的选择多少都有点让人看不懂。

  比如上一届科举的一甲三人,选择皆有些奇葩。

  他们都没有选择进入翰林院,榜眼和探花一个去了刑部一个去了户部,状元则表达了想要进入工部的愿望,申请了工部的考试,如今正跟在那茂林高身后屁颠屁颠地忙建筑和水利呢。

  看着手里的折子,安临琛眼里沁出些许笑意:“行,转吧,朕同意了。”

  自己有兴趣,总比被强压在某个岗位永远不得出来的强。

  方正的帝玺印下,事情就此定夺,再无更改。

  张秀秀之事无波无澜的过去了,转眼到了太和七年春天。

  安临琛务政至今,朝堂已经运转的很是顺畅,他的日子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在云葵左右。

  这些年小云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他心中有隐忧,想帮助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在生活上更为照顾,无微不至。

  皇帝做得光明正大,与此同时,暗地里‘皇帝有了新宠且金屋藏娇’的传言也愈加喧嚣至上。

  其实从太和五年开始,宫中就有些许模糊传言流了出去。但后来久不见真人,不少人都认为是谣传,一些关注着皇室后宫的人也放下了担忧,直到最近传出去的东西愈发真实,甚至带上了不少细枝末节。

  什么‘陛下对其用情至深’,什么此人‘无视尊卑’,什么‘神仙妃子、恍若天人’。

  小道消息有鼻子有眼的,一个比一个笃定。

  不少人就开始着急了。

  其实真相就是现在的云葵懒得避人了。

  他疯狂又快速地吸收能量,代价就是这些能量未曾理顺,不听指挥,在他体内随处乱窜,暴虐又肆意;他一直强压强行吸收,如今那些能量被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导致他的内部情况极其糟糕。

  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疼痛让他对安临琛更为依赖,时时刻刻都想挂在他身上,这才是不少皇城内廷之人会在不经意间看见他的原因。

  云葵对于自己小世界里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些人对于他来说,和这个世界里路边的花朵、林中的小鹿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他懒得在意。

  正式凝形后,只要他想,旁人就能看见他;但平时他并不想旁人见到自己,所以额外用能量将自己藏起来,而现在的他,懒得维持这份细致了。

  毕竟他们都不特别,特别的只有安临琛。

  只要能待在大安身边,一些小细节并不需要注意。

  临近傍晚,风不热了。

  水池边上的凉亭里安上了美人靠,凉亭内里则被布置成了处闲室模样,软塌清茶瓜果样样齐全。

  而邻水的一边,更是安排了卧榻软枕,深怕磕着碰着上面的人半分。

  安临琛颇为端正地坐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些不算重要的报告慢慢看着。

  云葵则放松地枕着安临琛,整个人懒洋洋的,大半个身子的重量赖在背后人身上。定睛细看,他一手举着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另一只手捏着青提,时不时还会仰起头来个用嘴接取‘高空抛物’,也不知手里那书究竟看进去了多少。

  两人都身着宽大袖袍,动作间衣袍松散了些,袍角衣带折叠缠绵在一起,瞧着极为亲密。

  若是被寻常人家看到,定会惊掉下巴,但身在其中的二人却早已习惯。

  随着云葵的动作,他后脑勺的发丝不可避免地蹭上身后人下巴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被这时不时出现的痒意勾着,安临琛一时静不下心看手里的报告,仿佛有个小勾子散漫地勾着,吸引他将大部分心神放在云葵身上。

  刚好小云又一个抛接,青提进了嘴巴被嚼碎,带来些许汁水声响,软软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再次磨蹭起来。

  安临琛无奈的放下手中折子,再度看向手边人。

  他想着小云那幼稚的抛接动作,无声地笑了笑。

  别看这人外表长大了,内心倒还是当初那个小小一团的小家伙,幼稚又可爱的紧。

  安临琛微微调整了姿态,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同时圈住小云腰的手又紧了紧,防止他滑落下去。

  事情做完,他这才心不在焉地将心思放到报告上。

  两人过着习以为常的悠闲午后,却有小宫侍在远处被这一幕震惊,握紧拳头压住心头动荡,最后悄无声息地跑远了。

  天呐,原来,原来,居然是真的!

  陛下他,真的有金屋藏娇!

  她想起自己惊鸿一瞥时看到的那抹银白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过这点疑惑转瞬间就被其他情绪取代。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皇帝边上终于有人了!

  她紧张过后内心只余兴奋。

  今天有了一个,明天就有可能有第二个!

  后天,是不是可能轮到自家支持的主子上位了?

  无情最是帝王家嘛!

  如今这后宫无主,太子也是独苗一支,帝王又正值壮年,也是时候有新的小皇子小公主诞生了!

  她要抓紧时间将这消息给递出去!

  外城东半部城郊,居养院边上的胡同里,李丁被一人堵了个正着。他心中微微懊恼,面上却不显,只打着招呼道:“是陈婶子啊,有事?”

  陈婶子眼含羡慕的看向身前的汉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才开口道:“李丁啊,最近活儿挺多的吧?赚得不少啦,是不是也要搬走啦?”

  李丁,太和二年搬到这条胡同的一个单身汉子,据说家里没什么人了,才来京城谋生混口饭吃,跟着那水泥瓦匠们学了一手不错的手艺。

  虽说都是人们闲话出来的,但是陈婶子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真的,毕竟这李丁早出晚归的。

  眼见这只剩一个人的破落户都能过好,她眼红的要命,这不好不容易逮着人,自然想打听。

  说是打听,其实更多的是想问出点情况出来。最好是还是比她过得差,这样才能方便她掉几滴眼泪,表达一下同情嘛。

  她脸上的算计都快兜不住了,李丁装傻,做出个挠头动作,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她,“啊?不多不多,哪里有什么活,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和婶子拉瓜?”

  陈婶子晲着那居养院外墙,皮笑肉不笑,“可莫要骗婶子,在外面偷偷发财不告诉婶子,太见外了啊?现在每天能挣着几个铜板啦?”

  “婶子见着你可亲切了。既然最近没在哪儿发财,婶子这里有个好活计,介绍给你?”

  陈婶子看得正是李丁住的院子,他的院子靠近居养院。而在这东郊斜街里,最穷的莫过于住在居养院边上的人家了。

  居养院从前在恶人手里,靠着凶险处还能不搬走的,全是实在穷的没处去的,要么破落户要么泼皮。

  现在即使居养院被收回,恢复本职功能了,周围的住户成分仍旧复杂;穷酸又有点小问题的人家占据大多数,还有就是被安排过来的流民,毕竟有钱了谁还想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呢。

  李丁看着那做作的嘴脸,心知是走不脱了,干脆摆出一副啥都不懂的傻大憨模样,也不答全她的问题,直接糊弄。

  他憨厚地笑了笑,而后大着嗓门喊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嘛,咱只会些粗糙把式和浅活计,比不得那些手艺精细的,只能做点边角料的活儿。”

  他又不真傻,哪能让人三言两语的就套出真话去。在这地界,被人以为是富户可不是好事,更别说打听的对象还是陈婶子了。

  这陈婶子自身是个红眼怪,又嫁了个泼皮无赖,但凡有人家过得比她家好了,立马酸言酸语就安排上了,还喜欢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若是再从她相公那嘴里走一遭,更是会脏到没耳朵听了。

  家里有什么事儿,若是给她知道了,好事儿也能给你说成坏事。

  陈婶子摆明了不相信,继续和他扳扯起来,“哎呦,真假的啊,最近这城里到处修房子的,能没赚到钱?当你婶子我傻啊。”

  当初朝廷安排人招工,什么挑水泥搅水泥的,她嫌脏就没去,自家家里那个懒汉又是个只会窝里横的,不乐意去,最后谁也没学到那些新把式。

  但这几年除了本就会各色建筑的手艺人,就属会弄水泥的和会装玻璃的最吃香了。这房子一座接着一座起,私人家里修高楼铺地面会请他们,官家铺路修桥招工也优先召会手艺的。

  这么个大环境下说没赚到钱?

  呸,这不忽悠她老婆子呢。

  看着对面那不甘心的眼睛,李丁悠悠闲闲地继续大嗓门道:“哪能骗你啊,这手艺人人都会了以后就不值钱了哇,何况我这种只会一丁点的小工……你当人人都是那王书小子哇,那个好运的!”

  对不起了王书小子,拉你挡个面儿,日后给你赔罪。

  王书一手玻璃活儿学成归来后,早早将他爷爷接了出去过好日子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羡慕。

  李丁其实赚得不少,但若是被陈婶子知道了,那估计全胡同的人都知道了,何况就算他确实在计划搬走了,更不能让陈婶子这等赖皮知道了。

  “那什么,婶子我去忙活了,回见啊。”他也不给陈婶子说话机会,喊完这句李丁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徒留陈婶子在背后跺脚,“呸,什么茅坑里的石头蛋子,又臭又硬的。”

  李丁才不管后面的人怎么说他,他一路冲回自家房间里,直到把门关紧,人又到了最里间,他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胸前裹得紧紧的小布包。

  布包被一层层展开,最后几十枚新银币露了出来,在破旧的布包衬托下更显晶亮。

  李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凑到眼前细看,看纹理看雕工看那银闪中透出的蓝紫颜色,直到看痴了。

  这么漂亮的银币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漂亮得跟是天上来的一样。

  不会是用从天河里捞出的石头做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摸摸看看又挨个放在嘴边吹了吹,半晌才念念不舍地收了起来。

  这可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了。

  新银币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无他,外表太好看了,既能让人一眼看出它的银子成色,又杜绝了造假可能。

  刚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拿到手甚至舍不得用,就囤着,流落到百姓手中的银币极少。私人想换这新的一两币,要在寻常一贯钱上再添一二,才能换上一枚呢;就这样,换的人还极少。

  好在陛下新开了个什么‘大锦银行’,那里一直可以兑换,也绝不涨价。

  住在天子脚下的他,自然是最快搞清楚的一批人,他这几枚银币,就是从那里兑换来的,或者说大部分百姓手里的新银钱,都是从那里兑换出来的。

  凭借新银币,各地的大锦银行分行都站稳了脚跟,接替传统钱庄进了百姓心中,尤其这银行背后站得不仅是皇帝,还是朝廷,更是让许多人放下了心。

  半晌,李丁才心满意足地将塞银币们塞入小荷包扎紧,直到掂起来都不漏出一丝声响,这才放好银钱,开始收拾其他东西。

  最后,被他贴身放好的东西也不多,新良田的地契、房证,以及一杆雕工精良的烟枪。

  他摸着这些东西,一时间感慨万千,最后定格的想法却是:终于可以回去将自己的三爷爷接过来住了。

  居京城大不易,他总算站住脚了,也有能力赡养老人了!

  李丁红着眼,飞快地收拾起包裹来,趁着城门还未关,直直地奔出城门。

  春天是生机蓬勃的季节,村人种瓜播谷,栽桑植棉,到处一片忙碌景象。

  李丁就是在这春景里找到了他站在田埂上的三爷爷。

  李家曾经也是耕读人家,但前朝战乱年年征伐不休,他们从一个三代同堂的大户人家,到最后只剩一个弱小的他和三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流亡。直到他们逃到冀州南,最终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小村庄落了脚,两人在这里等到了前朝灭亡,也等来了新朝建立的消息。

  天下太平后,俩人一个留在了这外人难以发现的小村庄,一个则出来闯荡,最终留在了京城城郊。

  看着眼前瘦弱的老人,李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泪水止不住,“孙子不孝,这才来见三爷爷。”

  他一走就是几年,直到如今才总算真正赚到成家立业的费用。

  看着三爷爷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他又有些暗恨,自己还是太慢了。

  李丁的三爷爷李溢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在这世道,绝对称得上是位老者了。不过站在田埂上的老人精神矍铄,丝毫不显颓废,显然还是种田的一把好手。

  老人看着自己的侄孙,眼中闪过动容,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行啦,地上多脏,浪费你这一身衣裳,又是个孤身一人没婆娘疼的,这衣裳脏了,谁给你洗啊。爱惜点。”

  “爷爷……”李丁哭笑不得,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三句话就能拐到催婚上,“我一个人挺好的,再说了,我这种大老粗,作甚去祸害人家小姑娘,给您养老才是正经事。”

  他是真没那心思。

  李涛两眼一瞪,“怎么说话呢?”

  李丁不吱声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小茅草屋,李丁一路走着,顺道打量四周环境;见有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甚至其中还有红瓦房,那水泥墙、水泥路抹得平平的,玻璃窗户也擦得锃光瓦亮。

  他越看越是震惊。

  “爷爷,村里人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比如这红砖,也是才捣鼓出来没几年的东西。

  红砖和青砖是亲兄弟,原料工序基本相同,都是用粘土制成砖坯,晾晒后送入砖窑经高温烧制的。

  但红砖是在烧成高温阶段后熄火,依靠砖窑内外空气流动自然降温,用的风冷工艺,这样出窑后的是红砖。而青砖则是在烧成高温阶段的后期将全窑封闭,再在窑顶浇水降温,用的水冷工艺。

  所以红砖出窑慢,卖的贵些,但是据说这红砖寿命最少能达70年,是以虽然红砖新出不久,烧得好的人家不多,但仍旧深受欢迎;尤其它颜色喜庆红火,不少京城人家都舍不得用呢,这里居然都能看到了。

  看着自家侄孙那一惊一乍的模样,老人瞥了他一眼,颇为得意地说道:“哼哼,小土包子,没见过?老爷子我可是先见识到了。”

  李丁哭笑不得:“爷爷。”

  两人总算坐下了,李涛端了碗水过来,看着李丁囫囵喝完,才慢悠悠开口道:“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小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话说得李丁更是愧疚,从他去京城到现在已足有四年,这学完手艺后,又一头扎进工地赚钱,有时候甚至年节也不回来,实在不孝。

  他先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油亮的新烟枪,然后又讨好的上好了新烟丝,燃上了才给老爷子递过去。

  李涛斜了自家侄孙一眼,没说话,到底把烟枪接过来了,他先是深吸一口,才缓缓道:“说吧,到底在外面犯了什么大罪了,我虽然老了,但是能帮就帮。”

  李丁:“……”

  李丁哭笑不得,又有些歉然,他一去数年,回来最多的是书信物件,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哪里比得上真人。这乍乍然回来,竟是让老爷子想歪了。

  李丁没接着说话,只掏出了贴身的小包袱,一件件摆了开来;先是装着几十枚银币的小荷包,接着是一张叠的仔仔细细的田产地契,最后更是一张房屋执业证,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他三爷爷的名字。

  “爷爷,这是我这几年挣下来的家业,咱们李家,可以在京城扎根啦。我想接爷爷过去享福。”李丁笑着大声说了出来,细看却还是红了眼,“孙儿不孝,这几年都没有陪在您身边,这不想着,以后咱们爷俩总算又能一起过日子了。”

  他是知道的,他们两个外姓人能在这小叶村站住脚,全靠他爷爷有一份上好的种田手艺,沤肥养地三爷爷都有一套自己的诀窍,带着小叶村年年丰收,这才留了下来。

  但爷爷年纪大了,他实在不忍心他再操劳,尤其是别人一喊,半夜都要下田去。

  “以后,咱们只关注自家田地。”

  “孙子现在一身好本事,您想种多少田咱就买多少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祖孙两都是糙汉子,没过多温情,聊开后便务实地收拾起了东西;李涛也没矫情,他孙儿的一片孝心不说,在这小叶村,他终究是外人。

  这村里大半的人都不错,他在这生活的也还算舒心,但即使在这生活了十来年,他仍旧没什么归属感。

  哪怕这里人人都用上了他的肥田方子,也不见得人人都念着他的好。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讽刺和阴阳怪气听的不算少,更是有人怀疑他藏私,觉得他没有把最好的法子拿出来,日日来看他自种的田地不说,还有伸手作贱的。

  规模虽小,但确实让人寒心,尤其村里几乎都是一个姓的,这事一出,村长首先护着同姓村人。

  他有天大的贡献在这也抵不过血缘。

  一间小茅草屋并没有多少值得收拾的,两人麻利弄完,便出门去找村长。

  走到半道,一阵小声呜咽声随风传了过来,李丁耳朵向来灵敏,闻声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莫不是大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侄孙紧张的样子看得李涛好笑,他没有出声,只伸手拉了拉他袖子,而后指了指不远处边上一个草垛后面。

  半遮不遮的,李丁看到一个瘦弱女子在哭。

  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活人。

  他本想说话,却看见了老爷子示意闭嘴,只得跟着他快步往前走了。

  直到到了一处偏僻处,离那哭声够远了,老爷子才打开了话匣子:“你可知我方才为何叫你安静?”

  李丁乖巧摇头。

  “那小姑娘是个不容易的,也是个可怜的,但更是个拎不清的。”李涛幽幽叹气,“总之你可别去同情,会被讹上的。”

  李涛点头答应,爷爷的话他肯定是听的,不过他有些好奇,“爷爷,那是什么人?这青天白日的,哭什么呢?且那小姑娘看着也不大?”

  就刚才那远远一瞥,他也没看清多少,只记得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看着至多十几岁。

  “确实不大,那是叶童生的孙女,今年将将十五。正准备寻人家呢。”

  这小叶村就出了这个一个读书人,但白发苍苍了也还只是个老童生,他虽不再科考了,但新朝是认这名头的,是以他也时常以读书人自居,接些读书写信的杂活儿。

  李丁有些奇怪,“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有什么好哭的,寻摸的对家不满意?”是以在哭以后?

  “那倒不是。”李涛语调平平目视前方,没什么感情道:“你可能没关注到,那孩子,是个裹小脚的。”

  “啊?裹小脚?这,这等风气连京城都看不到了啊,她那童生爷爷逼她的?”李丁吃了一惊,隐隐有些明白她哭的缘由了。

  “这太和元年就开始隐隐有风向出现,说帝不喜小脚,认为女子裹脚有伤天和,那时候,聪明人就基本都将小脚放归了。”

  说到这里,他又将声音压低,带着些许奇异语调八卦道:“后来太和四年,皇帝更是与礼部大吵一架,称谁再支持女子裹小脚便允他裹小脑,算是正式废除了女子裹小脚的习俗。”

  “她家这,为何还让她裹着?”

  虽已经过去快三年,但这件‘君臣吵架’之事,报纸上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甚是有趣,他听了一耳朵后至今没忘掉。

  李丁没说的是,帝王公开表态后,不说贵女阶层,就是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不愿意娶小脚女子了,至少正妻必然是正常人的脚。

  好在民间普通人家裹小脚的本来就不多,影响不大;贵族里的小脚女子干不来重活,也有些人家愿意娶回来供着。

  苦得就是中间的人家了,尤其那些生在普通人家、又裹了脚的豆蔻女子,要么当妾,要么只能当被亵玩的玩物了。

  毕竟裹了脚,那下面的滋味会提升不少,总有些下作苍蝇喜欢。

  想到这里,李丁有些不是滋味,“为何不放归,她这年纪又不大,放开了脚还能长回来些许。至少能正常走路也没那么疼,以后的日子也会更容易些。”

  现在大锦快速发展,各地欣欣向荣,女子能挣钱的岗位也不少,不说那些愿意去读书的,就说那些靠手艺的,纺织女红、玻璃料器、甚至是他所在的砖瓦行业,都有女工。

  哪个不能养活自己?

  老爷子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为何叫你安静别去同情,那孩子,是自愿裹小脚的。”

  “她啊,小有几分姿色,就想找个人家养着她。再不济,给有钱人当个外室当个玩意儿,也比种田强,这是人原话。”这才是老爷子不喜欢这小姑娘的真正原因。

  “年纪轻轻,不走正道,自甘堕落。”

  李丁不再吱声了。

  各有各的命吧。

  说话间,村东头到了。

  远远便能看到一间大瓦房,围着院墙,最前方的堂屋上也开着大大的玻璃窗,窗明几净的,显然家底不凡。

  正是那小叶村村长的宅子。

  李涛也没客气,直接上前拉那环首敲了起来,沉闷的声响传进门内,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谁啊,来了。”

  是村长大儿子。

  “是我,李涛。”

  老爷子声音也不算小,他甫一说完,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后面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是李叔啊,来找我爹?”

  李涛点头,如今搬迁不易,他这户籍落在小叶村,这户籍变动上自是要从村长这走一遭。

  “李叔您等着,我这就去喊我爹。”村长大儿子笑嘻嘻地将人迎了进来,奉好茶水,又看了一眼跟着来的李丁,这才回去找人,他眼神滴溜溜的转着,却避开了李家二人,飞快找到他爹,嘀咕了起来。

  不一会儿,叶老村长就走了出来,笑呵呵地和二人打招呼:“李老爷子,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啦,有事要帮忙吗?只要你说,定然不推辞。”

  这些年村里的收成一茬比一茬好,李老爷子居功甚伟,是以叶村长还是很愿意捧着他的。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孙子从京城回来了,要接我过去享福,这孩子的一片孝心也不好辜负,这不,找您来办理户籍迁出了。”

  李老爷子说的平淡,但无异于平地起惊雷,那村长儿子眼睛一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叶村长先是假装吃了一惊,心中想得却是他大儿子果然聪明,一下就猜中了,他看向李丁,“李丁回来啦,几年不见,出落的一表人才了啊。”

  两人又客气拉扯了几句,叶村长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这,老李,也不是我小气,你也在村里住了那么多年,那屋子我能一直给你保留着。只是那些给你种的田地,当初就说好了都是试验田,我们小叶村也年年都将上面产出的粮食免费赠与你了,再者还有那些堆肥,当初也是说好的是试验的东西,且还占着这村里地方,你看……”

  李丁听得一阵火起,这不明摆着欺负人,想空口白牙地讲东西占过去么。

  不说三爷爷这些年让他们小叶村增产了多少,这田地爷爷都种了十来年了,朝廷开荒田地还三年后归属自己呢,怎么到他小叶村,种了那么多年的田就成了村里的实验地了?

  再说那些堆肥,没有爷爷,他们能堆得起来?

  他也不客气,直接回怼:“没有我爷爷,你们堆得屁的肥!想要霸占我爷爷功劳就直说,说得那么委婉干什么!”

  “还留着屋子,那破小茅草屋谁爱住谁住,我还在呢,当着我面就想欺负我爷爷?”

  李丁越说越激动,尤其看那村长儿子躲在后面偷偷翻白眼,直接冲过去上手将他拎了起来,恶狠道,“就你小子出得馊主意是吧?”

  村长儿子被吓得直发抖,双手想抱住眼前人,却被狠狠摔了出去。

  “这事儿就是告到官府我们都占理,还想讹我们,我告你们欺诈骗人祖传秘方信不信?再不济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李丁常年做重工,有的是力气,他这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长的,何况他也没冲着老人家发脾气,只单单对着村长儿子。

  小叶村村长惊得一下跳了起来,口中忙呼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不可打架。”

  “都是自家人呐。”

  呵,这时候倒开始说是一家人了。

  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李丁理也不理,复又冲过去,单手掐着那村长儿子的脖子将他举得高高的,看着他面色惨白,逐步惊惶。

  李涛就站在后面看着自家侄孙大发神威,老神在在,半点不动。

  不一会儿,那叶老头子脸色发白地向他道歉了,李涛才出声制止李丁,“行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闹过了。”

  这小叶村的人不就是仗着自己没个晚辈在身边,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的么。

  如今晚辈回来了,也该让这两人吃点教训。看着那村长儿子快要吓尿的模样,老爷子心情一阵舒爽。

  李涛一句话把这事件定性为小孩子大闹,叶老村长敢怒不敢言,谁家小孩子身高八尺一身肌肉的?

  小叶村长敢怒不敢言。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村长出了十两,并签好文书,算是买断了李家还留在村子里的一切东西。

  在硬邦邦的“钱货两讫”声音中,李涛将一式两份的文书收好,这才一脸淡定地和他们道别。

  叶家父子二人敢在背后偷偷啐他们的时候,祖孙两人已经上了前往京城的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