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娘子只管安慰着刘廷双原配,连看都不看一眼瘫在地上哭嚎的刘廷双,任由他像只死狗一样被拖走。

  她心里是隐隐有些认知的:有人要搞刘家;所谓的‘朝廷机密’不过是借口。

  就刘廷双那窝囊废和对政治不敏感的性子,真机密放到他面前,他都未必认得出来,更何况主动偷取了。

  再者,那刘太师手里能有甚机密,都是快离开权利核心圈的人了。

  高娘子将人交于官差送走后,高调的宣布了她会好好护着刘廷双留下的这几个孩子,抚养成人。

  一时间,街坊邻里间尽是夸她仁义的。

  高娘子这番作态大度尽显,在别人私下笑她是冤大头的时候,她自己却很是高兴。

  她是个合格的商人,商人重利,她的婚姻一早就是筹码,如今竟是换来了这么大的一笔买卖,她怎么可能不高兴。这已过而立之年,婚姻却仍旧利用上了不说,现在她在正房又空出来了;还有一点,那原本该姓刘的子孙,现在可是成了高家人。

  别说什么血缘不血缘,冠着她高家的姓,叫她声嫡母,以后她死了他们都得来摔盆!

  人到中年,遇贵人发财死相公。

  这还不值得高兴?

  且自己既然帮上了贵人的忙,那么她相信这次高家定会安然无恙;再痴想些,若贵人是个仁义的,她后面的好处也少不了。

  这刘家公子啊,娶得太值了。

  无论外面如何议论,此事至此,她很是满意。

  高娘子想得半点没错。

  这次王家拖刘家下水的行动,从最开始在安临琛面前就是透明的。

  安临琛也烦刘太师,现在新生官员们也慢慢上来了,干脆借此次机会废了刘太师,不仅扫了前朝留臣们的支柱,还能顺道把名头栽赃给安家。

  以及,满足王家幕后策划之人‘运筹帷幄’的心愿。

  下午,乾清宫。

  安临琛正在批复折子,麦冬走了进来汇报:“陛下,那安家代理族长到了。”

  安临琛抬头瞥了一眼,“哦,让他等着吧。”

  麦冬乖巧退到他身后站定隐形。

  这安氏代理老族长,安临琛是有印象的,毕竟年年后宫年夜饭,这位都会在;他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记不得白吃白喝他这么些年的旁系族人的代表。

  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回头却想着出卖他。

  真当他是个没脾气的圣母不成?

  还是说在自己这讨不到好处,就开始打下一代皇帝的主意?

  就因为背后站了个王家?

  呵。

  想到这里,一道冷意划过安临琛的眼眸。

  安临琛是看不上王家的。

  王家是有些底蕴,现今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错处。

  但同时,不说为官者里直接出身甘宁王家的不多,其他领域也没有什么特别冒头的人才。

  说好听点这叫谨慎,说难听点,这就是什么也不是。

  要政权没政权,要兵力没兵力,只能抱着曾经祖上的那点辉煌拿来说事;那点东西,除却唬唬人和骗骗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大用处?

  偏这王家喜欢当谜语人,喜欢画大饼以及装高深莫测;上下嘴皮子一碰,总能忽悠到几个为他们王家铺路抛头颅洒热血的傻子。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安临琛心理上蔑视王家,战术上却毫不轻视。

  原因很简单——原文中的那个闲散的‘异姓王爷’,正是出自山西太原的甘宁王家。

  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此时的王家嫡长子,王汝培。

  原书里这个异姓王爷手无实权、闲云野鹤,是皇帝过命的贴心兄弟。

  然后为了娇软女主,兄弟出现嫌隙。

  虽说不知道王家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最终和皇帝拜了把子,但由此可见,王家汲汲营营了几十年的布局还是成功了的。

  哪怕入主中宫还没成功,但王家确实在权利中心有了一席之地;且再继续发展下去,异姓王爷家出几个女眷入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毕竟王爷眷属,天生就比寻常人家多了几分和皇室亲近的机会。

  到那时候,王家确实也算半只脚踏上安氏江山了。

  思及此,安临琛撇了撇嘴,出声道:“传唤那安家的进来吧。”

  “草民安徐光,叩见陛下。”

  几秒后,安氏代理族长在麦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一道稍显忐忑的问安,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随着下方传来的话音,安临琛的视线转移到下方人的脸上。

  眼前的老人和之前见面时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低眉顺眼,一样的老实巴交。

  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看着老老实实的人,已经有胆到伙敢同外人准备染指国祚了呢。

  安氏代理族长,安徐光,年逾六十,一辈子也没受过什么罪;是以不怎么显老态,看着就是个圆润的小老头儿,瞧着颇为亲和慈祥。

  他是整个安氏支脉里与皇帝血缘最近的一支里最年长的那个。若是放到寻常人家,安临琛得唤一声堂叔。

  越是盯着看,安临琛越是看这人不顺眼。

  无他,这人实在眼瘸到无可救药。

  不然怎会觉得甘宁王氏那种人家也能颠覆江山。

  天下太平距离现在才几年,那王家要真有能力,逐鹿中原时还轮得到锦安侯登上大宝?

  那些族田和族学帮扶,真是喂了狗。

  安徐光久久听不到喊他起来的声音,维持着一个姿势的肩膀开始泛酸,但身体上的不适完全抵不过心底的恐惧,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为何突然叫他进宫?为何面圣了却又什么都不说?

  陛下,陛下是发现了什么吗?

  恐惧在这静谧古怪的氛围里迅速递增,他惶惶不安半天,耳边才传来一阵人声。

  “安族长,可知朕找你何事?”上首的问话悠悠地飘了下来。

  安徐光第一反应是想说自己是代理族长,还没有正式任命文书,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别扯这个。

  “老身……不,草民不知!求陛下明示!”

  安徐光腿打着颤,嘴巴也不甚灵光,差点说错自称,但他将能牵扯到自己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破绽,遂又安静下来,企图装聋作哑,来个凡事一问三不知。

  可惜安临琛并没有因为他这幅哑巴姿态就放过他。

  “麦冬。”

  麦冬听到这声传唤,先是拱手应了是,才捧出份折子慢悠悠地读了起来。

  “太和四年十一月八日,安家门房接见一马夫,后引入后厅密谈约两个时辰,半个月后又再此接见了刘家刘廷双身旁书童,给出指示……永安郡主车驾于夕照寺外被拦……”

  “太和五年正月二十五日,安家外出送礼入一京郊民宅……”

  “同年,安福胡同住进新人家,刘婶子与其孙,王宴止出谋划……”

  “太和六年六月十二日,刘家刘廷双入狱,羁押候审后吐出……”

  麦冬把安家刘家以及王家,三家之间在暗处交涉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读给他听。

  在麦冬平铺直叙的声音里,安老族长软成一根面条。

  显然他装不知道的策略没什么用。

  皇帝既然能查出来,那就必定准确无疑。

  安徐光敢哑巴,确实是有所仪仗,或者说心存侥幸,毕竟在他想来,目前明面上,只有刘家子算计永安一事上能查到他们家点影子,其他都没事。

  这么点事,最多被陛下训斥一通,说他家教不严罢了。

  且他们家又没真闹出什么事情,刘家这点事完全可以全推给底下小辈们。

  哪家没点纨绔子弟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手底下出了几个不懂事的小后生,他们招猫逗狗,不小心口嗨说了点过分的主意给那刘家子听去了,那刘家子居然敢这么做了,也怪不到他家头上呀。

  他们安家小辈只嘴上说说没胆子真做,已经教训过了,还是那刘家子更可怕。

  这么一对比,显得他们安家小辈更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嘛’,管教一番,就又是清白无暇的好后生了。

  但随着折子的继续,安徐光一收开始时候不以为然,他是真真的怕了。

  这折子上提到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知道,有些也只知道个片面;比如王家想要扳倒刘氏是为自己的党羽让路,比如王家居然在各个女生员处安插人手,意图通过联姻网背后操纵朝纲;比如王家想利用他们接近太子安插太子妃……

  自己知道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王家所定的‘目标’,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大更远。

  他最初就知道与王家合作,是在与虎谋皮,但钱权的前景实在动人心,他还是答应了;但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他想的太简单了,王家哪有那么好心,自己这明明是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被人卖了却不自知。

  长长一段的折子总算被读完了,安徐光已经软得像面条了,仿佛成了一滩死肉,半点声音再发不出。

  大殿安静了会儿,帝王的声音悠然出现。

  “朕以为,作为安家人,无论如何,还是想要这江山姓安的。”上首声音悠悠传来,不辨喜怒,“朕以为,至少这窃国之事,不会发生在安氏。”

  相比之前奏折上长长的一串,皇帝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却让安老族长血液逆流,全身冰凉。

  他的脑袋瞬间成了一滩浆糊。

  何为窃国,篡夺政权,私谋皇位!是为谋反!

  这样的罪责,足够诛灭九族,十恶不赦!

  他并没有!

  他只想得个宗人府而已!

  王家!

  好个王家!

  这么一座大山压下,安徐光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总算抓到一丝头绪。

  瞬间他涕泪齐下,哭嚎起来:“陛下,草民万万不敢,都是、都是王家那挨千刀的狼子野心!我、我……不,草民一时不察,中了奸人的毒计。”

  他怎么那么蠢,刚才居然还想着他不怕面圣,不怕与王家勾结的事情败露。

  “王家,都是王家!陛下彻查,草民冤枉啊!”

  “冤枉啊!”

  “冤枉啊,陛下!”

  “都是那王家,陛下陛下!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安家与您可是连气同枝啊!”

  “陛下……”

  上了年岁的老人哭嚎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又尖锐。

  冤枉好人?呵,还真什么都敢说。

  安临琛眉头微皱,“安静。”

  下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么说,你半点不知情?”

  皇帝的声音飘落,安老族长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叩首:“是的陛下,草民毫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接下来的话直接堵了他的嘴,“可想好了,欺君罔上,迷天大罪。”

  安徐光一下哑了声。

  安临琛也没有继续审下去的欲望。

  这种小人,不值得浪费他的时间。

  “带下去吧,好好审。”

  “是。”

  安氏族人在听说安老族长被召入宫的时候,各个高兴,还以为皇帝总算想起了他们,却不曾想这一进宫就再也出不来了。

  最终,他们等到的是安老族长被羁押的消息,以及一道“宗人府”被彻底废弃的诏告文书。

  两道消息绕得安家众人不知所措,懵头转向。

  这是为何?

  宗人府没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所谓宗人府,是帮着皇帝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部门。主要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需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

  除却这个,宗人府手中还有条重要职能:凡是宗室陈述请求,则需替他们向皇帝报告,以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

  说白了,就是个专门编写家谱和给皇帝传话说谁是人才的。

  其实永乐以后,宗人府多由勋戚掌事,而它所管辖的事都移交给礼部办理,早就名存实亡。

  但安家之所以疯狂争取,一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位置是自己‘该得的’,二个则是因为能递话给皇帝,且若是安家有人犯法,宗人府有权处置。

  按照前朝律法规定,皇族犯法,由宗人府跟刑部一起处理。

  那么只要宗人府在自己手里,偏袒庇佑些自己看好的人,那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毕竟他们身上可留着高贵的血脉,和平民百姓可不一样。

  如今宗人府都没了,他们这能与皇帝牵扯上关系的特殊身份,不也没了吗?!

  这可让人怎么活?

  安临琛要废的就是这份‘特别’。

  他绝不允许一些酒囊饭袋只靠着一个‘安’字就能走上高位。

  安家鸟惊兽骇之时,大臣们却异常平和地接受了这一件事,毕竟皇帝作出过比这惊人的决策多了去了。

  这不过是废了个不怎么必要的部门罢了,且现在其他姓安的,都和皇帝不是一支啊,有些即使能看到这条政策以后的深远影响,也半点没发话,这毕竟是好事,没有哪个朝廷该理所当然的养蛀虫。

  除了礼部尚书有点小幽怨。

  司归农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陛下针对的时候;这宗人府撤了,涉及到的后续,可是要礼部扫尾的。

  是真忙啊。

  时间倒回麦冬将人押下去之时。

  乾清宫内,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鬼哭狼嚎的难听声音也已消散干净。

  安临琛看向自己左侧的屏风,“行了,出来吧。”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半大的正太走了出来,正是小太子安北宸。

  自从让安北宸接触国事后,安临琛办公的地方都会为他准备小桌案和屏风,方便他‘随时听课’。今天要见安氏族长这一幕,更是提前将他安排好了位置。

  毕竟对小太子而言,安氏是他出身的氏族;且安临琛的这个决策,可违背了太多如今的世俗教条。想来小太子如今心头一片茫然无措呢。

  果不其然,小太子出现,眼中便是一片趑趄。

  “想问什么,问吧。”

  安临琛语气平和,笑眯眯地向人招手。

  他对小太子向来宽容,毕竟安北宸真的很乖。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安北宸一路都没长歪不说,更是相当聪慧省心;再则,这可是关乎他能否早早从皇帝这个位置退休的气运之子啊。

  安临琛教导起来相当用心。

  “父皇,儿臣不太懂您此次的审判。”

  “儿臣最近在学《周礼》、《礼记》、《仪礼》。”

  说完这句,他便看向了他父皇,安临琛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正太脸色严肃的继续。

  “《周礼·地官·大司徒》曰,‘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媚、娴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①

  “其中六行之一的孝——善于父母为孝。大行其肆千百年。”

  “《礼记·中庸》说‘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②

  小太子虽然是在掉书袋,却越说越是担忧。

  如今推儒,三纲五常与五伦之说大肆盛行,其中父子、兄弟、夫妇三伦属血缘关系,君臣、朋友二伦属政治关系。

  父皇与安家那些人,既是君臣,又算得上有血缘关系的‘亲长’。

  而偏偏,仁、义这是目前处理这两类关系的准则。

  其中仁是处理血缘关系的准则,以亲亲相为基本的内容,包括孝、慈、良、顺、友悌等伦理道德,甚至“亲亲相隐不为罪③”。

  虽然那是支脉,但真要论起来,那也是长辈是血亲。

  父皇现在做的这事情,岂不是驱逐老人,不尽赡养之责?放到普通民众身上,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父皇是天子,而天家无小事,一举一动皆会被无限放大。

  这撤除宗人府之事一出,不就等于直接将‘不仁不义不慈不孝’的把柄送与那些好辩又歪理众多之人了吗?

  会落人口舌的!

  “历代历朝多以孝治天下,父皇这一决策,岂不是会被人指责不仁不义?那些文人的笔杆子多厉害呀,现在是不仁义,以后就是残暴无道了。”

  “我不想他们这么说父皇。”说到这里,小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威仪乍露,“且那些个支脉之人,凭什么要父皇为他们背上这样的名声?他们哪里配了!”

  安临琛听着他有条有理地背了一大串,而后认真生气的模样,笑了起来:“不错,最近书读得很多,很是厉害。”

  这一本正经的小古板模样,真是可爱。

  不过出发点到底是为了他这个父皇。

  安临琛听得出来暗处的关心,很是欣慰。

  安北宸急了,“父皇,我在认真和你说事情呢!那些人要个宗人府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这些不值当的人背上舆论的大山呢!”

  见小太子一脸严肃,安临琛也认真起来给他回应:“那你说,父皇撤除宗人府,归根结底,他们有很大损失吗?他们无家可归了、无田可种了还是无书可读了?”

  “那倒没有,毕竟族地族田都没收回,也没贬他们身份,都是白身怎么贬?”总不能入罪吧?

  小太子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是哦,本来这些人就都没入职,不给父皇办事还白吃粮食。

  那要死要活地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做甚?

  安临琛点头肯定了他,又继续道:“而在大锦,只要是清白身份皆可入学科考,想要人上人位置,自己努力考上就是了。”

  “没有什么位置是该‘给’出去的,想要?来考就是了。不然一个有才学之人,因为一个酒囊饭袋姓安就要让位,长此以往,谁能安心?”

  “所以我们的小北宸,怎么会突然如此重视这件事,还引经据典地讲起道理来了?”

  难不成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夫子夹带私货了?

  之前小太子的夫子中就有不少喜欢暗暗‘指导’小太子的,被他直接换了。

  听到父皇的问话,小太子先是摇摇头,接着才如实汇报:“儿臣最近在读《左传》,感叹春秋时代真如孔夫子所言‘礼崩乐坏’。”

  “从徒有虚名的东周朝廷到各大小诸侯国,父子兄弟之间争权夺利到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情况比比皆是。难怪谓之乱世春秋,简直就是一部互相残杀史。”

  “父皇伟绩莫大,儿臣怕一些小人会从这点小事发散,说您不守礼教,此举乃崩溃之始,而后污您的名头。”

  “儿臣不想给后来之人半点污您名声的机会。”

  现在父皇威震天下,惮赫千里,人们自然不敢放肆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可倘若有一天父皇威望不在了,或者父皇百年后,这件事情被人挖出来怎么办?

  这不是妥妥给人留把柄吗?

  他不想有人拿这些事情做文章质疑甚至辱骂他父皇。

  “儿臣都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小太子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④”

  “父皇这番‘大义灭亲’,我怕被小人说成‘礼崩乐坏’的前兆。且这不更是与‘以孝治国’的基调违背了?”

  【亲亲相隐都能被世人原谅,父皇突然就撤了世人眼里安家该有的位份,岂不更是平白招人质疑?】

  【明明是那些坏人先做了错事,但这猜忌的名头却要栽赃给父皇,凭什么?】

  【才不想让后人无端猜测父皇。】

  安北宸嘴上说得委婉,说了这么长串其实都是拐着弯的一个意思——‘不想父皇被骂’,头顶的心声更是看得安临琛心软。

  安临琛半点不在乎百年后的身后名,不说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他更明白,一个人,尤其高位之人,不管做了什么,定然逃脱不了笔墨争议。

  但后人如何记载关他何事,他在意和愿意付出的,是当下的百姓。

  历史总会还人清白。

  安临琛笑着夸奖道:“不错,咱们北宸很用功,读书越来越广泛了,还能活学活用,真棒。”

  直把小少年夸得眼睛亮晶晶,他才继续往下说了起来,“那北宸可知,前面历朝历代,为何要牺牲律法的公平性,让步于孝道呢?”

  “为了让百姓们对自己的爹娘更好一点,而后代代相承互相影响,阻止更多的人伦惨剧发生,进而天下太平?”安北宸琢磨了下,将自己所理解的意思说了出来。

  安临琛笑着回他:“有一定道理,但人伦不足以让皇权让步。”

  “啊?”

  看着小少年一副惊讶的模样,安临琛笑着继续解释了起来,“之所以会有‘亲亲相隐’,‘下不可告上’如此孝道的提倡,除却对父母好一点,更重要的是把‘父母’这个概念给扩大化了。”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社会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任何合法反抗性都剥夺了,那么作为臣子的人,自然也要无理由对皇帝尽忠,因为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同理,作为老百姓也要安分,不能给‘父母官’添乱,这些才是以孝治国的含义。”

  看小少年愣住了,安临琛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最高统治集团在制定礼教时,自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

  “当礼教于皇权有利之时,皇权自然会愿意作出让步。”

  “所以呀,别看上层人嘴上说着规矩最重要,但当规矩不为自己所用的时候,他们绝对是第一批换掉规矩的人。”

  “当根植在此上的礼教一旦腐朽起来,那些所谓的‘礼教纲常’,便会成为剥削压迫他人的工具。”

  “若是到了事事必依照礼教执行、人人都必要压抑天性的时候,礼教就会吃人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都是动态变化的。作为掌舵人,很难,但第一步,就是不要被前人定下的规则所左右。”

  “不要总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说到这里,安临琛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接受四书五经封建教育的小太子与他之间最大的不同。

  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见识过人人平等的社会的运转模样,也见过许多‘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后果。

  不过,倒是不知在他这蝴蝶翅膀的煽动下,这里的后世会变成什么样子。

  “父皇,礼教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吗……我,我脑子有些乱。”安北宸乍然接受这谁也没和他说过的道理,被这与书上完全相悖的理论冲击得脑袋有点混乱。

  这,这。

  他一直以为,礼教既能作为如今的行事根本,那出发点必然是好的。

  但在父皇口中,这归根到底居然也只是统治者稳固皇权的工具?

  且以后的礼教,会发展成吃人的东西?

  小太子懵然的模样引得安临琛轻笑,他将人拉了过来坐下,一下一下的摸着他偏软的发髻,直把那小丸子头弄得松软。

  “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⑥’,儒家终生倡导的是周公的礼乐制度,但纵观历史,帝王却多以霸术得天下,得手后,多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岂是行周公之礼?”

  他语调温柔,姿态随意,嘴中的话语却尖锐直指要害,“‘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岳飞精忠,最后却以莫须有之罪刑之,又岂是周礼?”

  “周礼重臣不刑,若是行不正,天子自当以礼乐为名,与诸候共伐不道。但当天子‘礼’的权威减弱之后,诸候却以王霸为术,开启了春秋战国时代。”

  “你说,那些人,遵循了周礼吗?”

  “……没有。”

  小太子垂头丧气。

  他向来聪慧,父皇的话虽然给了点打击,但父皇的稍一点拨,他就知道,父皇是对的。

  “父皇,是我太软弱了吗?守礼也是种错?善良也是种罪?”

  他确实有些迷茫了。

  天下人人都想要仁德君主,可作为君主,仁善似乎不是好品德?

  安临琛笑了:“怎么会?善良者永远高尚。”

  “只有无底线的善良才算的上是种罪。”

  “权利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但封建礼教也是走向未来的基础。”

  “最好的办法是完善监督机制,完善的同时,法与德同治。”

  “毕竟你不能光靠感化去让恶人从良。”

  安北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安临琛看着眼前的纯稚的眼睛,又笑着揉了揉小正太,复又感喟起来,“倒也不必现在想那么多,历史会自己作出选择的;世间大势相起的时候,顺势而为罢。”

  “封建礼教统治下的社会注定走不长久,总有一天,社稷为墟。”

  “这封建王朝,必会分崩离析,再度还到百姓手里。”

  夜色渐起,天下共主的乾清宫里,一代帝王却在缓缓和下一任皇帝说着‘帝制必亡’的道理。

  安临琛此时随口兴起的说教,却在安北宸的心中深刻了很久很久,久到作为家训一代代流传了下去,直到后世帝王专.制解体,安家也平稳成功的转型保存了下来,既没沦为吉祥象征,也没解体染血。

  这一切,都来自他们那迷人又眼光长远的老祖宗。

  今天的注释很长,都是将礼记素书啥的,不喜欢可跳过。

  注释:

  ①《乡三物》中的六德、六行、六艺,可当名词作解。

  ②这段后还有: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翻译:

  天下普遍共行的大道有五种,而实行这些大道的美德有三种。就是说:‘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交朋友之道。’这五种就是天下共行的大道。‘智慧,仁爱,勇敢’这三种,就是天下共行的美德。而实行这些大道和美德的方法只能是诚实专一。

  有的人生来就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通过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是在遇到困难后去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虽然人们掌握这些道理有先有后,但是到了真正知道这些道理,他们又都是一样的了。有的人心安理得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是看到了它的益处才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则是勉强去实行这些道理。虽然人们实行这些道理有差别,但是当他们获得了成功的时候,却又都是一样了。

  ③出自《论语·子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中国历代各朝多以孝治天下,在不同程度上对‘亲亲相隐’这一思想都有所继承。

  ④翻译;礼是一种行为标准,人人都要遵循着去做的一种行为规范。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一个人的勤奋,每天要晚睡,并且早起。以成人伦之序,以维护人和人之间的顺序。

  ⑥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是赞叹周公求贤若渴之心,告诉我们只有礼待贤才,才能使天下人才心向往之。

  相关典出

  《韩诗外传》卷三:“成王封伯禽(周公之子)于鲁,周公诫之曰:‘往矣!子其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释义:

  周公为了招览天下贤能之士,接见求见之人,一次沐浴要多次握着头发,一餐饭要多次吐出口中食物来,后遂用“周公吐哺、一沐三握、一饭三吐”等表示思贤如渴,礼贤下士,为招纳人才而操心忙碌。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周公简介:

  周公姬旦(?~公元前1105) 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为上公,故称为周公。

  主要作品:《诗经》《尚书》的部分篇目、周礼

  主要成就:制礼作乐,经营成周,讨伐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