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骥直接傻掉了。

  这天下有资格口称‘朕’的人只有一个。

  当面前这个年轻人笑着说出“烦请老丈将具体的事情说与朕听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幻听了。

  白日做梦他也不敢梦那么厉害的。

  这,这张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就这么把真龙请来了?

  “李伯?李伯?”

  小声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李骥这才回过神来。

  安临琛此次出宫轻装简行,只带了麦冬,剩下跟着一起来的就是知情的张仁新和陈玉成两人了。几人是从后门进来的,前院与离开时别无二致,谁也看不出此刻这件普通的院落正在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出声喊人的正是张仁新。

  李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执手行礼道:“草民参见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无需多礼,直接说事情便是。”

  后边的陈玉成不动声色地将擦干净的椅子搬到帝王身后,换来了麦冬眼神微妙的一瞥。

  这小子,是在抢咱家的活?

  李骥正了神色,端正态度开始讲述起来,他话语凝练,是当事人却没带入个人情绪,只仔细地将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次他说得比说给张仁新听的要更细致。

  包括他孙子哪日被掳的,走之时蜀地的状况,四大部族日常的露在明面上的行为以及自己的猜想等等。

  他是个普通小民,进不去那些大人物的圈子里,能知道的都是日常里两眼观察到的。

  尤其在孙子被掳走后,李骥就日夜不息地在暗处关注着千家,知道的小细节更多些,比如他孙子从被掳进府到被打杀扔出,前后只用了短短一周;比如他远远见过那位少祭祀一次,是个万事都不怎么放在放在眼里的。

  同时这位少祭祀是个心狠又没什么耐心的;李文澜不听话,哄一两天就不耐烦了,再冷上一两天见还没服软,就直接准备打到驯服了。

  最终结果就是李文澜没被打屈服,破相被当做死掉扔了。

  而就在这一周内,千家前前后后埋了三波人,第一波是两个豆蔻女娃,第二波人多些,有五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娈童,第三波,就只他孙子一人了。

  无一例外都破了相,那少祭祀似乎很是热衷对人脸动手,但真毁了就又没了兴致,直接处理了。

  安临琛越听嘴角的笑意越深,眼神越冷。

  边上的麦冬瑟瑟发抖。

  一般自家陛下露出这种表情,有代表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安临琛手有些痒,他很久没收拾过这种人渣了。

  哪怕是乱世,碰孩子也会让许多人不齿。只有越无能的人,才越需要在弱小又无力反抗的孩童身上找存在感。

  且这只是短短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其他时候呢?

  罪孽只会疯狂滋长。

  李骥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走天下至尊的了,只记得后来的自己仿佛站在了即将倾倒的巨山之下,弥天的压力让他腿软又无处逃离,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回宫的路上,麦冬只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去把郑长胜给朕找来,朕有事要他办。”

  郑长胜,御前掌事大臣,正一品,皇城的护卫总领。

  对于安临琛来说,就是他的保镖头子。

  能待在这位置上的自然是能人,也是皇帝的近臣重臣之一。只是安临琛本人一身本事,他虽不反感护卫,但是用得到的护卫的地方确实不多。

  目前郑长胜出场频率最高的地方全在帝王仪仗上,不管是组织巡游还是组织出宫护卫,都井井有条。

  是个本身能力和领导力相当不错的能人。

  安临琛前脚到了宫殿,后脚就收到觐见请求了。

  “陛下万福金安。”

  来人执手行礼,声音沉稳洪亮,正是郑长胜。

  安临琛颔首:“郑爱卿免礼,有件挺重要的事,朕要你去办。年间期间务必办完。”

  “对了,等办完了给你休假,今年奖赏翻倍,就当出外勤的补贴。”

  郑长胜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遵旨,谢陛下惦念。”

  陛下在假期和奖赏的地方总是很注意,若是占用了休假时间,肯定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

  当然,这样的待遇只有陛下看得顺眼的人才能享受到。

  想到这,郑长胜的腰背又挺直几分。

  安临琛看了眼对方这美美冒泡的心声,没想到这大块头还挺敏锐。

  他只当没发现对方的小心思,道:“蜀地有异动,朕要你在这个年节假期里摸清楚蜀地各方势力,主导者一个都别给朕死了。”

  “另外,蜀地将报纸掐了,想办法把之前印着朝廷重大事件的报纸在百姓当中推放出去。除此以外,人力主导传言走向,激起当地百姓不满。”

  新朝伊始,百姓刚过了点正常日子就被继续欺压,他们或许会继续麻木的服从,但若人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是这样呢?

  知道外面有正常的、不会被压迫的世界,谁还会愿意回到淤泥里去。

  这么一点向往就足够瓦解某些上位者的心思。

  “其中科举改制、水泥官道、玻璃发售的事情可以单独拎出来传,哦,还有最近楚大人捐路的事放出去。”

  “另外,传朕令给岭南宣抚使陈璇,让他带人全权配合你。”

  岭南宣抚使陈璇,便是第一批拿着火器剿匪、打出风范之人。

  当时从闽浙到湖广再到云贵,他们押着剩下的匪贼活口展示了好大一圈,几乎饶遍整个岭南,但蜀地有天险,又只隔了一段距离,当时觉得震慑力够了,便没有在继续。

  事情结束后,用到的火器说要收上来,堂堂八尺男儿,当场给他哭了。

  最后安临琛没辙,留了一部分火器在他们手里。

  如今刚好用上。

  “对了,将那《前朝秘闻录》的内容传开来,就当故事讲,重点把地狱系统给朕在蜀地流传起来。”

  安临琛倒不在意那些人怕不怕这所谓的十八层地狱,他只是需要这些人的结局来宣告世人‘善恶到头终有报’。

  太和元年的蜀地还不是这样,他们对这位南征北战踏血登基的新帝很是惧怕,军队和官吏过来废除贱籍登记田产的时候各个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配合,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才过多久,就通通给忘了?真真是属王八的,够能伸能缩。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既然罪业深重,那被敲门也很正常吧?

  想到这里,他扬起一个恶劣的笑,既然爱当恶鬼,那就通通下地狱去吧。

  “定要让蜀地的那群贼臣乱子过好这个年,毕竟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听着最后二字加重的语气,郑长胜呼吸微窒,缓缓吐气回应:“明白,臣会好好完成。”

  蜀地,正月十四,马上又一年元宵节。

  千岭看着仆从手里的透明花灯,很是稀奇地伸手提了过来:“这就是那传说中大热的玻璃灯?”

  他身后的管家笑着回话:“是的少祭祀。”

  “这是如今京城中最流行的样式,您手中这份,是隆安府尹王大人的年节奖呢,独一份。”

  千岭听到这话,心思彻底被挑了起来:“朝廷发的年节奖?这么大方?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可能只一个花灯吧?”

  官家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早就在过来之前打听好了:“地方府尹正三品,玻璃器具这块能拿到一套玻璃餐具、双色玻璃花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镜,还有三个玻璃摆件。”

  “四品府丞除了少个玻璃镜其他都一样,六品即以上的官员都有,只要是咱隆安府的,您尽可挑选。”

  千岭这才满意,但仍觉得不够多。

  “那除这些打赏之外呢,哪里还能弄?”

  “那得上街去寻了,今年应该有不少从京城过来的商贩,这是好货,定然有人卖。”

  “别的不说,小的已经看到不少摊位上摆上玻璃制品了。”

  千岭可有可无地点头:“这样,你先去看一圈,若是好的,就留下来。小爷不要的,再流出去。”

  管家应了声正准备下去,千岭却突然改了主意。

  “等等,最近的外地商贩很多?新花样多不?”

  官家笑道:“那自然是多的,毕竟过年嘛。”

  “商人重利,这样的节日甚至有人不远千里就为了赚钱呢,有家不回,可不就是为了这二两银钱?想赚银子,可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就小的所知的,来了好多大型商团呢,除了透明花灯和玻璃器,还有卖外地风味吃食的、新型烟花的。”

  “哦对了!”

  他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听说还来了不少大型杂耍团……”

  千岭已经不耐烦听了,直接挥手打断道:“停停停,说得什么东西,有头没尾的。小爷自己去看。”

  “是,那小的去套马车了?”

  “快去!”

  管家手脚麻利,等千岭走到大门前的时候,车马随侍全都备好了。

  其实他住的地方离热闹的集市不远,但他是少祭祀,自是不能脚踏泥地。

  马车前,千岭扫到边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拉过来作人凳踩着上了车,心情再次好上了几分。

  管家真是深得他心,最近这个小郎君很得他眼却又不肯放软了身子伺候,安排到这位置来,真真是秒。

  既然不乐意在床上伺候小爷,那就日日钻小爷的胯.下吧。

  也很不错,别有一番风味。

  马车上路了,车厢很大,千岭拿着一串玉珠子把玩,随意问道:“对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位了吗?”

  他说的是关于奴契的事,现在全大锦明面上都废弃了奴契,但包括他们文羌族在内的几大部族,以及当地的一些官员,仍旧用着自己的族内契约,他们这些大族里,奴隶都不少。

  过年期间,人员流动加大,万一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事儿秃噜出去了,又是一场麻烦。

  管家笃定道:“少爷放心,这事儿早早办好了,基本能放出来的,都是打点好的。”

  年节期间还能走动的仆役,要么是手里有家人把柄被握着的,要么就是家生的奴;那些刺儿头、孤家寡人的,都关着不许出呢。

  总之,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家都门清。

  千岭点头,也没说好不好,就如随口一问般。

  官家收了口,专心伺候起他来。

  很快马车就驶入了热闹街道,人太多,即使有护卫在前面开路,马车前行的速度依然缓慢。

  千岭坐到车窗边挑开帘子看向外面。

  现在正值酉时,家家户户都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开始吃饭和上街。明日又是花灯节,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装饰起来,街边挂出了不少彩灯贩售,尤其今年新出的玻璃花灯,哪家挂出一盏,立刻就会迎来人们新奇的围观。

  千岭目光一一划过那些挂出的灯,看着确实都没到自己手里的那盏要好,心里满意了些。随后他的目光又划过一张富态的脸,正是一个卖花灯的行商。

  他不由一阵厌恶。

  “商贾不愧是贱民,重利轻离别的玩意儿,瞧着谄媚样,看见钱就笑的那么开心,掉进钱眼里,全身都是铜臭味。”

  “贱民就是贱民,这样的贱民,还想和我等一样平起平坐?”

  “自古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没听说过商人与君共治。”

  “那皇帝老儿定是糊涂了。”

  管家恭维道:“您说得是。”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千岭终究是不耐烦了。

  “算了,我下去,就从这里逛吧。”

  平日里,他是不会出来逛集市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自己平日里把玩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有看得上眼的喊人买回去就是了。

  但如今既值新年又马上元宵节了,他难得有了些许兴致。

  他信步走向边上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拿着个巨大厚实的油纸包,人挺多,看起来东西应该不错。

  随着他的接近,小摊上靠边的小哥猛地手抖了下,将手按在了旁边包东西用的油纸上,整个人略显呆滞。

  摊主不动神色地走过来将人挡住,笑着招呼来人:“这位少爷好,想吃些什么?”

  直到站到摊子最前面,千岭才发现这这是个炸果子的摊子,油乎乎的。

  他嫌弃地撇了一眼,又细看了眼周围人,发现不少人拿到手就直接吃了,身上脸上都沾着油渍,嫌弃神色更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到底是平民吃食,粗陋,入不得眼。

  他的离去,让摊子上后面站着的人松了口气。

  直到暂时没人买东西了,摊主才找了个空隙问了出来:“刚才怎么了?”

  这小子突然紧张,害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

  “头儿,普通油纸没有了。”

  他们这还剩的油纸是带着夹层的,里面一层包着报纸,是以显得格外厚。

  若是刚才那千岭要买这炸果子,自己不拿油纸包着更不对劲,但是若拿了油纸包,随时有泄漏风险。他第一次做这种似细作的工作,难免紧张。

  回话的人名叫全满,蜀地本地人。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到本地权贵,及时作出提醒。

  小摊的摊主正是郑长胜,围着的百姓里也有一批他的手下,他们是最先到蜀地的人员之一,暗中卖报纸他们这组分到的首要任务。

  到了这里之后他们才发现,蜀地虽然明面上没了报纸,但暗地里有一波人在卖。

  卖的还是《盛京时报》。

  现在分发到蜀地的报纸,都被四大部族压着堆积在仓库了,他们是从哪里搞到报纸的?

  深入调查后,他们发现一个了人才,正是全满。

  全满是梦阳县报社的小吏,负责接收送来的报纸,以及做卖出数量的假账。

  盛京报社去岁就已经将分社建到了省城,今年大部分地区已经辐射到了州县。

  蜀地梦阳县同样有了《盛京时报》的报社分部。

  但这样的分部通常只管‘接收和卖出’,聘请当地人做工,没有自己刊印报纸的能力。要依靠上一级的报社印好了发给他们卖。

  梦阳县报社的前身是个造纸工坊,里面放着不少劣质的陈年旧纸,也是卖的。

  这位天才的小吏,就拿着其中剩下的劣质薄油纸糊成双层,中间中空夹放报纸。

  蜀地掐了多久的报纸,他就卖了多久的双层油纸。

  事情慢慢做开,越来越多人知道能从他这里拿到报纸,有需要的会心照不宣地多买几份油纸。

  没有一个出卖他,共同守着这个秘密。

  这是郑长胜没想到的情况。

  是以蜀地的氛围虽然紧绷,但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中轻松,没那么糟糕。

  永远不要小瞧民众的力量。

  “没事,以那小公子的性子,想也不会吃我们这种路边摊的。不必太过紧张。”

  郑长胜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把人拍得跳离他三步远,才哈哈笑着吩咐其他人去买些正常油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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