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到了正月末尾,盛京的早晨依旧寒风陡峭。早起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更夫便是劳碌命的人们。

  显然够得上上朝的官员们都是‘劳碌命’。

  长期的假期会增长人的惰性,皇帝如此,大臣们也是如此。

  不过这点上大臣们倒是没有安临琛那么严重。

  不少人更是在开朝前反复失眠。

  既想开朝,又不想要开朝。

  放假之前,皇帝搞的大事还历历在目呢——皇帝任命了大锦第一位女官,官职还给得不低。

  中原大地历经十数载朝代更迭,除却盛唐时期,在前朝动用女官之事,少之又少。

  偏诏书下达后皇帝就封笔了不办公,他们想上奏陈情都没机会。据说一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们掐着时间递进去了折子,但又有什么用呢。

  事已成定论。

  平民百姓还讲究‘一口吐沫一个钉’呢,何况金口玉言的皇帝。

  而刚出现的‘玻璃’,和这位新上任的楚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稍微一打眼,就知道新部门是热灶,说半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难呐。

  悠远的敲钟声从角楼传来,早朝入场时间到了。

  午门前,原本嗡嗡的人声消失,众人整理衣冠,开始排队入场。

  安静的表象下,沉淀着万丈波涛,等待着随势扬起。

  安临琛早早地等在了议事广场。

  今日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跪——”

  “吾皇万岁——”

  “上朝,有本起奏——”

  唱礼太监的话音还没落地,已经有人蓄势待发,绷直了脚尖准备抢发言机会。

  “臣有本奏!”

  安临琛瞥了一眼,毫不意外。

  刘太师。

  这位真的是身手不凡,出列的速度吊打一系列年轻大臣。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位要说什么。

  无非是和先他唱反调,而后一通苦口婆心劝诫,最后再暗示标榜自己很有用——‘皇帝你看臣多厉害,不愧是历经两朝的老臣’、‘要听我的’。

  安临琛往下望去,刘太师脑袋上两条大大的心声反复交替、不断闪烁,可见内心的不平静。

  [女子怎能污秽朝纲!]

  [定要让皇上看到老臣为国为民的决心!]

  与安临琛所想分毫不差。

  “奏。”

  帝王允了。

  刘太师深吸一口气,开始甩出自己的观点。

  于他而言,启用女子为官,这件事本身就非常荒谬。不仅荒谬,还是一个很坏的走向。

  这会挑起女子的欲望,让她们不再安于室,更会缩减男子的价值。男为天女为地,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让女子走出家门,岂不乱了纲常,乱了阴阳!

  这等违背祖宗礼法的大事,怎能被准许呢。推己及人,想来天下文人同样不会允许。

  他可是在为天下文人表态!

  “陛下,臣有本奏,报宣司卿一事不妥,实在不该启用女子为官。依臣之见,此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重出江湖。

  老调重弹,安临琛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倒要看看这位刘太师能是放出什么屁来。哦不,唱出个什么花儿来。

  刘太师滔滔不绝:“自古以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男子顶立门户光耀门楣,女子生儿育女操持后院,如此阴阳相调和,天下才更稳定。若是女子为官,那谁去操持后_庭,相夫教子呢。这是反对原由其一。”

  “其二,自古以来,男子便一直是社会和家庭的核心,长子嫡孙继承家业支撑门楣;女子却会嫁入他人家,不能支撑自己家族的发展不说,还会亏损原本的家产。如此情况下,女子却能爬到男子头上、做官出入朝堂,这会毁了天下多少好男儿的雄心壮志,极不可取!”

  “其三,女子多心思轻巧,娇怯柔弱,办事不稳不说,她们一旦出现,人们就要为她们考虑避嫌,深怕败坏社会风气,有辱文人气节。别的不说,天下文人怕是都不愿意被小妇人沾染了圣贤书。”

  “其四,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不说女子本就不如男,男人更会读书,自古以来……”

  “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天下女子都想为官了。那这些本该归于女子承担的责任事务,又该谁去做呢?男女各司其职各安其位,阴阳才能和谐,世间方得太平。”

  “是以臣以为,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请皇上另择贤能!”

  其实刘太师说的话里,一些观点有人赞同。但若说全盘接受,并不见得。

  谁没点小心思呢。偏刘太师很多话说得太过绝对,不少想跟风的人犹豫起来。

  这刘太师也真是的,哪有那么多自古以来,话说那么满,他们还怎么接?

  他们踌躇间,温宏文快速出列,道:“臣反对刘太师观点!”

  内阁大臣的身份压住了想要顺势附和的牛鬼蛇神。

  温大人的声音丝毫不弱:“史记每朝每代都有编纂,根据史册可查,女子为官者虽寡,但并不是没有。同样,史料记载中,有才华的女子同样不少,诸侯时代出名的女公子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他直接对着刘太师拱手一礼,道:“怎么到刘大人嘴里,就‘自古以来、从无先例’了。莫不是书读的少了些?”

  看到刘太师那张褶子脸瞬间涨红,温宏文满意转向圣上,继续说道:“读书人哪个不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若是有文人只因有女子为官便一蹶不振、毫无雄心壮志,那这样的人本身就很难有所成就。”

  “正人君子以气节立天地,克己复礼。对自身才华足够自信,也足够自省,自是不会因女子为官便衍生其他想法。

  “德才兼备之人,遇到有才华者自是欣赏之。觉得会妨碍到自身的,大概率都是度量狭小、心思狭隘的小人。”

  “这种人的嫉妒可不分性别,一切比他优秀的人都是障碍,比不过的同窗要酸上十分,路边野狗走过都要嫉妒它肚中有油水呢。”

  “这番人品,自是更是不会容忍女子也参与进来竞争。因为他们对自身认知清晰,才更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去打压别人,进而保住自己的地位。”

  “是以,臣反对刘太师观点。且楚大人的功绩摆在那,她不上才让人心寒。若是这么大的功劳都换不来嘉奖,天下人怎么看待朝廷?”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又光明正大的将读书人架在了道德制高点,直接把一些有小心思的官员嘴巴堵住。

  安临琛赞赏地看向这位肱骨老臣,只差没当场竖个大拇指了。

  这种阴阳怪气的大白话,深得他心,大有用处啊!

  皇帝这态度过于明显,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温阁老和刘太师,哪个简在帝心多数人都有数。

  是以他们吵得越厉害,下面的官员越不敢都吭声,也不准备站队。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官场上从不缺聪明人,更多的人已经嗅到了如今这个圣上想要‘改革’的决心。

  有反叛者,自然有向往者。

  尤其皇帝大手一挥想要掀翻整个当今社会底盘的时候。

  真正读书读到迂腐的还是少数。

  皇帝这个态度,让一波想无脑支持刘太师的小臣们停下了脚步。

  尤其刘太师说话非常极端,张口就是自古以来,闭口就是天下文人、祖辈先贤。

  你谁啊,张张嘴,就能把天下文人和圣贤们都代表了?

  还女子不能支撑家族发展,远的不说,就近的,人永安郡主一个人,便让楚大将军府又光耀了不止三分。

  最重要的是,刘太师偏了重点。

  哪怕说破了天,也不该忘了这件事的起始:皇帝已经册封了一个可以上朝是四品女官了啊!

  那是已经加盖宝印、昭告天下了的。

  现在当堂反对皇帝册封女官、请求另选贤能。不就是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金口玉言嚼吧嚼吧吞回去?

  这不是妥妥地扇帝王脸面。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楚蕴灵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和功绩;不少大臣脸色红红白白跳着,一时面红耳赤,一时惨白无状。

  这功绩抢不抢得到另说,抢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东西,还说得那么堂而皇之,偏这小姑娘还大有来头……

  刘太师洋洋洒洒一大段讲完,没等到皇帝的回复就被温宏文搅了话头,一时怒火升腾,气到牙痒痒。

  现在温宏文的反对之言说完了,该有支持他的人站出来了吧?

  他抿了抿嘴,将身子站得更板直,希望能听到一声“臣附议刘大人!”,这样才不显得他势单力薄,也更能光明正大的继续辩驳。

  好半天,四周鸦雀无声。

  他想要的反应并没有等到,刘太师一阵头晕,齿冷发颤,后背渗出汗来。

  明明自己在争取所有人的利益……这些人,这些目光短浅的宵小鼠辈!

  朝堂静了半晌,上首的声音传来:“刘大人字字珠玑,怎么漏了句君为臣纲了?”

  喜怒不辨,气定神闲。

  刘太师:“……”

  他说了那么大一堆,皇帝的重点居然放在了这里?

  他反应倒也快,再次稽首作揖道:“老臣自是无时无刻不在遵循着君为臣纲的准则,行动表明远胜口舌。不敢擅表于口,徒惹是非。”

  帝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其他大臣呢,也都赞同刘卿所说?”

  “只要有女子为官,你们就会色授魂与鬼迷心窍,想着去败坏人家名声清白好让人家挪位置?”

  好大一顶帽子砸了下来。

  当场便有人站了出来,正是兵部尚书石笑淮。

  石笑淮道:“臣不认同。‘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下至犄角小儿上到耄耋老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确实有实力有才华,都该以理相待。”

  “既成了同僚,那自是以同僚之礼相待。”

  这次传来了不少附和的声音。这个时候不发声,仿佛自己就是那等小人了。

  “是极,臣赞同。”

  “不管如何,也不该因对方是女儿身,便产生旖旎念头,这样的人品德败坏,不堪重用!”

  “臣附议,天下有才者众,怎么能因为性别便直接否定一个人。”

  “附议……”

  一声声附和或大或小,交织成有力的巴掌,隔空打在刘太师脸上。

  刘太师惊呆了。

  直到石笑淮回到队列里,他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些附议合声暂且不提,为何他说了那么长的一串,皇帝却找了这么刁钻的字眼来问话?

  这谁敢答是啊。

  不说刚温宏文才发表了一番“君子以气节立天地”的言论,哪个读书人敢说自己不是君子是小人?若是这个话题给予肯定,岂不是在说自己会‘因为看别人当官了眼红,就去污人名声毁人清白’?

  这种事情哪怕真做出来了,也不能说!更枉论当堂答是了。

  上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哦……那就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蠢蛋,就你们聪明。毕竟自古女子不如男嘛?”

  皇帝的声调平平,但其中的阴阳怪气含量超标,仍谁都听得出来。

  刘太师头皮发麻,但话赶话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古读书便是男子的事情,这是不争的事实,诸多事情都可以说明,而女子天然体弱……”

  他有点后悔,刚才就该把话题直接往江山社稷上扯,这样皇帝就不会抓着他话里的小漏洞了。

  若是说女子为官有碍国运,皇帝还会不顾百官意愿吗。

  早知道该去钦天监那里走动走动,失算了……

  刘太师脑子转的飞快,嘴上同样没放松。

  现下谁都能看出皇帝的不高兴,他当然也能。

  但刘太师丝毫不惧。

  他自觉目光长远,若现在不拦住,以后等女官们崛起了,男子们能不着急?这点上,他们天然就该抱团。

  自己现在做的,可是为天下男子争取机会。本来官位就僧多肉少,现在还要让女子也加进来同台竞技,那位置不是更少了么。

  坚决不能同意!

  等今日之事若传出去,自己在文人之间的名声定会大大增加。

  同时,若这步能逼退皇帝,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会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刘太师再次火力全开。

  细数完历史中的祸国妖姬、红颜祸水后,刘太师尤不满足,开始举例身边之事。

  “不说史书典籍里的例子,就说如今的一些夫人们,一些小妇人一辈子只管理过一个后院的调度,连账本都看不明白,怎么能堪当重任呢……为官者为国为民,这样的人如何撑得起百姓的一片天?”

  “很多小女儿更是整天沉溺风花月雪、胭脂水粉,满腔的小女儿心思,那些哪个成……”

  说到这里,刘太师不管是语言还是神态上,都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轻蔑。今日早朝至此,刘太师的长篇大论占据了多数时间。

  说得久了,刘太师嘴巴开始比脑子快,其中更是过半都是贬低言论。

  他若是能回头去观察身后的同僚们,便会发现,一多半人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凡事过犹不及。

  为官者,才华横溢者有,庸庸碌碌者自是也有。

  刘太师这番疯狂贬低,中伤的可不止还没上朝的楚蕴灵。还有许多,干了很多年官,业绩仍旧不上不下、苦苦熬着年龄的老人。

  一直说女子不如男,那他们这些功绩还不如永安郡主的男人,算什么?

  不满者还有一些已经动了心思的人。

  楚蕴灵这个封官诏书下达后,便有脑袋灵活的人想到了自家儿女。

  这世上的聪慧之人又不分性别。女儿聪颖、儿子愚笨的情况大有人在。何况分嫡庶的现在,若是家里只有嫡女呢?

  以往若想要靠女儿撑门楣,只有送入后宫这一条路,但现在圣上有意铺一条新的通天路!

  大户人家的女儿,本来也要读书的。以前让女儿读书,可能只是一份脸面,为出嫁做准备,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可不是既要能红袖添香增一份意趣,又要能打理家业井井有条么。

  反正都是投资,若是女官政策落实了,女儿家读书有了出路,甚至可以给家里多一条上升路径。即使不成,也能自己挣一份家业体面,比寻常人更好嫁嘛。

  可在刘太师的嘴里,女子不说读书为官了,做任何事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做不好的。

  女子身便是原罪,千般不堪万般不可。

  刘太师又一大段讲完,仍旧没听到附和的动静,整个朝堂只剩下他说话的声音了。

  刘太师的心不断下沉,有种侧刀不断临近之感。

  朝堂上奇怪的氛围太过强烈,刘太师总算是感受到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周遭,才硬着头皮面向皇帝执礼:“臣的观点如上,帝以为何?”

  总算想起来问一声了。

  安临琛不负他的期望,开口道:“哦,依照刘卿的意思,从古至今,女子都是祸害,从没有过有才华的女子?”

  刘太师头皮发麻,不敢作答。

  这次不等他反驳,有人直接出列开口回复。

  正是戚宣。

  戚宣道:“回禀陛下,自然不是。最简单的,易安居士①便是女子, 《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流传至今,她在诗词上的造诣,超越大多数的男子。甚至可以称为‘千古第一才女’。如此有才华的女子,绝对比大多数男人聪慧。”

  “臣附议。”

  又一大臣开口道:“哪怕不举个例,真要说来,大户人家的女子教养学识,总归要比得过一些市井男子。而且视女子为祸害,此等说法太过极端,这世间阴阳,少哪一方都不行。若是这世上只剩男人了,那才叫灾祸临头了。”

  他心中不满极了,什么叫女子都是祸害,谁不是女人生的,那人人都是小祸害了?

  这也忒不会说话了。

  帝王轻笑一声。随后,继续挑起了刘太师的话头。

  安临琛:“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官?嗯?司尚书你来说。”

  司归农出列,芴板一竖,开口便是否定。

  司归农:“回禀陛下,此乃无稽之谈。”

  “若按民间传闻,商周时代便已有女官‘妇好’。若是按照史料记载,《周礼·春官·叙官》里便有明文记载:‘君子不苟于色,有妇德者充之,无则阙。’便是史料记载的女官候选标准。往后考证,不说盛唐,诸侯列王时代,便已有女官、王女同样担当重任。”

  他算是皇帝眼前的近臣重臣之一了,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皇帝关于科举、人才这一块看得有多重,司归农再清楚不过。

  他最近忙得全是这些事情,毕竟吏部兵部但凡遇到事关考核又翻不出条例的,便来找他翻祖宗礼法、史记纲要。搞得他简直一个头、十个大。

  半点空闲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他也赞同皇帝的用意,无论男女,有才华者能为朝廷所用,再好不过。像是永安这种人才,只放着去料理一个小小的后院,是大锦的损失。

  他是目前最想让朝堂活泛起来的官员,没有之一。

  脑袋里各色想法飞快转了一圈,司归农嘴上仍有条不紊:“再往近考证。前朝便有一套完备严格的女官选拔程序,从地方到京城。她们的功绩和作用不是几句话便能抹除的。”

  楚朝一直鼓励地方有才华的姑娘参加女官考试,会给女子很高的待遇,但凡聘用了便会有薪资,家人还会免除徭役。不过严格说来,都是内官,前朝的大事还是由男性做主,她们仅仅能够辅助性,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或者对国家大事做出决策。

  但既担了官名,那便是官。

  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刘太师能讲,其他人自然也能。

  话赶话到这里,司归农恨不得上去敲刘太师脑壳。

  谁为官,说白了就是当权者的游戏。

  他半点都不想冒头,结果还是被这个蠢货连累,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刘太师这人简直不可思议。

  别的不说,当着皇帝的面请他将一个月前颁发的诏书收回去,这是脑壳被石头砸出问题了,还是吃得太饱了泔水堵塞进了脑子。

  皇帝想要任命谁关你屁事啊!

  又一条理由被推翻。

  帝王的问询再度传来。

  “既如此,刘太师以为何?还有何理由认为女子不可为官。”

  满朝皆静,焦点落到了刘太师身上。

  刘太师咬咬牙,他已经被架了起来,事已至此,怎么也不可能直接服软一句“陛下说得对”了事了。

  否则落到下层不说,之前自己说得那些反对之言,都会化成利剑反刺回来。

  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如何不明白一些人的心思。只不过在他想来,女儿身多薄命,又不能延续自家香火,仔细养着就是了,还疼着宠着甚至现在想着争个前程,又不能给家族挣个未来。

  自甘堕落,不可理喻。

  刘太师立直,扯出最大一块底牌,道:“百多年来,未有女官入前朝的先例。此举不可!不妥!陛下三思啊!牝鸡司晨,颠倒乾坤,凶祸灾兆之始矣!”

  刘太师高喊完,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哪个皇帝能容忍造反心思呢,尤其还是女人。

  他又笃定从容了起来。

  此话一出,整个听政广场又寂静三分

  群臣齐刷刷的低下了头,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刘太师原本以为,这等威胁国祚的话题定然能引起人人紧张侧目,自这句话喊出来,该有无数人跟上来和自己一起喊‘陛下三思’才是。

  结果话抛出去了,没人吱声。

  他恨恨咬牙,那些整日对他笑脸相迎、拍马屁的人精们都去哪了?苦差事都指望着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捡漏。有利可图的时候,稍微闻到点腥味,便风闻而动,深怕被拉下。

  同为前朝留臣,他倒下了,他们能得好?唇亡齿寒懂不懂。

  一阵悲从心来,刘太师再次跪下高声呼喊:“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声声悲切,怆天呼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这番姿态,更是让人迫不及待想撇清和他的关系。

  这人是年纪大了脑袋僵住了么,这种话也敢往外秃噜。不说现今刚登基不久,年号刚到太和二年,这人就敢当着皇帝的面儿说他的帝位会被窥伺了。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呀。

  而且,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女子自然也得是皇室中人才行,不管宫妃还是皇女,那首先是帝王家事,皇帝愿意,那才是国事。

  这等未发生之事,往大了说,就是公然诅咒皇帝坐不稳位置啊,哪个皇帝会容忍这番比喻,往小了说,也是挑唆皇家后辈,还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深怕传播不出去么?

  满场寂静中,众人总算等来了帝开尊口。

  帝王老神在在,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跳。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古为鉴,可知兴替。②”

  “不必说这等窃权乱政还未发生之事,就来说说历史上已经成功的例子吧。”

  “唐有女帝武曌,算是历史上女子掌握政权的最高峰。诸位以为她的皇帝当得如何?”

  没人答话。

  武帝留了无字碑,功过自由后人说。有人骂有人赞,不可否认的是,人家手里有过盛世,百姓得过太平。

  不少人偷偷抬头瞥向皇帝,想看一眼皇帝是什么表情。

  安临琛没在意,没人接话更合他心意。

  他的声音平静舒缓:“‘政启开元,治宏贞观’是不是功绩?开元盛世有没有她的功劳?”

  “武帝打击门阀、发展科举、重用寒门这些功绩,皆不可抹杀。回去翻翻族谱家史,现在能站在这里的诸位里,不少人都得感谢她。”

  “史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全场鸦雀无声,这是明晃晃的指着鼻子骂了。对于一个头发花白、两朝留任的老臣,“书读到狗肚子里”这样的批语足以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但凡气性大些,能直接在朝堂上自裁以正气节。

  刘太师脸色涨红,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呵。”

  明明君心莫测,但这声熟悉的嘲讽声响起,竟让人感到心安。

  “朕只是想网罗天下人才,便有人跳脚到各种荒唐的理由都拿出来了。”

  “女子就都是蠢货?怎么,在座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泱泱大锦就连一个才学过人的女子都没有?诸位都是吃白饭的?自家子女都教育不好?朕招选的是人才,不是性别,蠢如猪的男子朕又不是没见过。这有女官能把报社办的风生水起,不也有男人拿着朕的官职去卖个天价么?”

  “只要有才,许个官职怎么了。若非要按品级,永安自身从一品,还有个超品的爹,报刊之事办得如此漂亮,朕只给了个从四品的小官实在屈才,还不够堵你们的嘴?”

  五大开国元勋功劳赫赫,若是轮资排辈,封个异姓王也是能的。却主动退居公爵位,便是将自身牢牢地放在了臣子位。

  以退为进,不可谓不聪明。

  这样人家的女儿,谁敢明面嚼舌根?

  安临琛在群臣心中,已经是一个非常敢说、非常不顾礼教舆论的皇帝了。

  直到今天,他们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陛下的底线。他们原以为的底线还是过于高了。

  堂堂一国陛下,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直白,如此气人!

  温宏文狠狠压下了自己抽搐的嘴角。

  说真的,陛下措辞直白就算了,后面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了吧。

  封个官直接变成拼爹现场可还行。

  明明是歪理……却非常理直气壮。

  一通嘴炮输出,安临琛彻底爽了。

  看着涨红着脸满身反骨的刘太师也能顺眼几分。

  这可不就是妥妥的戏搭子。若不是刘太师‘傲骨铮铮’、‘死不妥协’,他还真没法子发挥的那么彻底。

  不管什么言论,有个合理的出处,才更方便光明正大的出现和传播。论题传出去了,好处和禁忌自然也会跟着传出去。

  这场大戏才能接着唱嘛。

  刘太师依旧在坚持。

  他的声音发涩,却仍透着不屈:“可是,可是,楚司卿与其他同僚相比,除了报社之功没有其他功绩,恐不能服众。若是以后再有人效仿……”

  他话毕,皇帝露出思索模样,下面的刘太师一喜。

  随后就听到帝王说:“确实,楚爱卿以功劳入职,按照常理是该封个爵位的,不过永安本身就是郡主爵了,再加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没有个正式渠道的书面成绩证明,确实少了一环,不利于以后的晋升梳理,也比同僚少了些经历。这样,楚爱卿再担个翰林院修撰吧。”

  “既然有人觉得她读的书少,那就去翰林院待着多读点书。”

  “文官那套考核制度出来了没?”这句话是对吏部尚书严莫藏说的。

  严莫藏立刻出列执笏板行礼:“回禀陛下,正在紧锣密鼓加制中,第一版即将完善,欢迎楚大人前来报考。”

  之前的武官考核制度出了以后,顺势规划了同等效力的文官考核制度,方便想要去某个领域发展的文臣大展宏图。但文官里,各类偏向实事民生的实事、专业方向,划分得更为细致,使得规章制度不如武官那边的快。

  不过朝廷会定期举行考核的制度已经确定了下来。

  除非皇帝心血来潮加试,否则平时的考核举行时间半年一次,一年两次,不强制参与。但书面成绩会记录在案,与吏部原本的三年考核一并记录,不过三年期的考核更看重实绩。

  两者都会作为晋升或者选拔的纸面参考条件。若是有新部门成立,过往相关的考核成绩更重要。

  现在朝廷若是有新成立的部门或者部门招新,都会直接放出名额,欢迎报考,比如现在大热的神兵营、火药局。若是报考的官员之前考试里答过‘火药制作’的题,那肯定更容易录取。

  这般公开透明的考核制度使得人心稳定不少,尤其军营,士气大涨不说,更是给不少人看到自己奋斗的路线和目标。哪怕看到书本头痛,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台上帝王问完,目光又转向了刘太师。

  眼见大势已去,刘太师仍旧是想要垂死挣扎一番:“可是,可是,楚大人她没有参加过科举,没有科举成绩,没有正统出身的官身啊。这……这,与礼不合!不可为官!”

  安临琛乐了,他突然有点喜欢刘太师了。

  这是真的好用啊!

  刘太师喊完,原本一部分赞同他的官员都在心底悄悄翻了白眼。

  这个刘太师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楚蕴灵没有科举成绩。

  以往什么时候允许女子参加过科举考试了!

  一些跟得上皇帝步伐的重臣,无不瞬间睁大眼睛,悄悄盯住了帝王。

  这种送上门的机会,皇帝会顺势而为么?

  显然安临琛不会错过。

  上首的帝王低眉沉思,做足状态。

  群臣同样安静,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半晌,像是帝王终于结束了与自己的博弈,台上声音传来:“刘爱卿说得是。如此,从今科起,允许女子投谍自进,以后的科举同样如此。”

  “大锦是朕的天下,也是全天下人的天下,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合该邀当世人杰,创海晏河清,共享大锦盛世太平,同期万国来朝,万古流芳!”

  帝王这番话荡气回肠,激得众多臣子当场眼眶就红了起来。

  温宏文更是带头跪下:“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声音汇聚,响彻云霄。

  安临琛等着众人激动劲儿过去了,这才摆摆手。道:“礼部和户部,又要辛苦了。”

  “另外,今日早朝的事件,朕准许编辑成文投给报纸。这等大事,自是要报给天下人听。欢迎众位爱卿执笔投稿。”

  他不趁着这股子东风将压力转向刘太师,他就白忙活了。

  “臣等遵旨!”

  安临琛拎起刘太师抖了抖,一百斤的人,抖出一百八十斤的反骨。

  安临琛:很好。

  一把拆掉反骨并反手打了出去。

  注解(太长可跳过):

  ①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②出自《新唐书·卷一一零·列传第二十二 魏徵》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

  ③出自李白《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