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成二十有三,是京城郊区的一户普通农家子。

  说普通也不尽然,毕竟咬咬牙也能算个耕读人家,又靠近皇城,多得是比不上他们的人家。

  但正因为靠近皇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才什么都不是。

  不过近日,陈玉成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待遇。

  无他,今年的乡试他便准备下场,不想蹉跎到下一个大比之年。

  甚至因为这场是恩科,明年还可以再来一次,他竟是不太紧张。

  陈玉成老早过了童生试,如今距离他成为秀才已有六年时间。哪怕后来一直没能再参加考试,大小也留住了功名。

  前朝乱象丛生,百姓困苦,到处人心惶惶,别说接着考试了,人们整日提心吊胆,就怕顶上的人又出什么馊主意。

  偏离开的代价很大,安土重迁不是一句瞎话。

  如今举国安定了下来,他们这住在皇城附近,倒是成了好事。

  这场恩科来的仓促又匆忙,他这种住得离贡院不算远的非常幸运,还能看段日子的书;不少偏远地的秀才们,刚得知消息就得匆忙上路。哪怕道路太平,怕也要在路途上折损十几二十天。

  天色渐暗,陈玉成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他坐着没动,也没起身点蜡烛。

  脑袋里开始自动浮现自己以前成为小小童生时候的模样,接着是成为了秀才后开心又忐忑的少年人。胡思乱想间,他强迫自己又过了遍科举流程才闭眼睡下。

  科举考试分四个阶段: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童试亦称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通过后进行由府的官员主持的府试,通过县、府试的便可以称为“童生”,最后通过院试者,才能成为一名生员,即秀才。

  读书人的第一步就是县试。

  而获得了秀才身份后,才是世人眼中认可的“读书人”。

  今年并没有童试。一是因为急用人才,自是直接从秀才举人扒拉。二是恩科匆忙,太过仓促。有些地方知县都还没有到位,自然没什么人能组织‘县试’。

  好在大锦如今承认前朝官员,自然也是承认前朝功名的。

  天下文人本就等之久矣,这场考试报名的人数足够多。

  八月初八,天将将亮。

  陈玉成早早便来到贡院门外排队。

  他到的算早,所以排的也算靠前。因为这场考试仓促,没有要求他们必须‘结保’,不过相应的,其他方面严格了许多。

  乡试场规极严,对试前、试后、场内、场外,皆严立禁令。

  贡院四面围墙遍插荆棘,四角各有一楼。考试期间,贡院四周皆是士兵,分段驻守巡逻。

  同时,对士子夹带防范尤严,进场时进行严格搜检。

  为防止夹带,应试士子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

  严禁考官交通嘱托,贿卖关节,严禁士子与员役协同作弊,违禁者严处。

  考生入场只能携带考篮,内装笔墨食物。检查完考篮后,要解发、袒衣,不许携带片纸只字进入考场。

  如今八月,气候还不算寒冷。但为了一些羸弱读书人考虑,检查的房间里早早生好了火盆,甚至还有火炕,让那些实在体弱的读书人在炕上走完全程。

  点名入场后,考场即封门,禁止出入。

  乡试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所有乡试考场都设置在各省的省府。

  考生需要拿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前往籍贯所在地的州、县官府报考,即“投牒自进”。所谓的“牒”就是身份证明材料,主要包括籍贯、父祖姓名、本人年龄、相貌等。

  口口相传、文书往返之间,人们会不断熟悉着新的地域名称,乃至是新的省府。如今百姓识字率不高,人人认字不现实。借着读书人的口,极短的时间里新的地名、新的区域划分会被传遍。

  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乡试第三场下午。

  安临琛达到了盛京的乡试考场,顺天府贡院。

  他对于科举取士有些好奇,干脆大大方方地来现场看。

  毕竟过五关斩六将到最后的能人,也能称一声‘天子门生’呢。他现在来看看自己的门生预备役,谁也不能说个不是。

  前前世他也是应试教育考出来的人,不过确实没有过‘连着三天两晚关在考场不得出’的经历。乡试考场的贡院,对于安临琛来说很新鲜。

  顺天府尹姚志成到现在都是懵的。

  之前他接到礼部尚书的传讯,简略说了句要他带人参观考试,接着就把那么大一个陛下给他塞过来了!

  这他**!!!

  怎可如此!!!

  陈大人,说好的同僚情谊呢!!!

  姚志成脑袋上的小人咬着手绢红眼翻腾,状若发疯;本人则直接宕机,机械地带着陛下往贡院里面走去。

  看着对方全程顶着‘呐喊’同款表情包,脚步轻飘飘的模样,安临琛都怕他一不小心摔个屁蹲。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慢悠悠的步伐就是了。

  各省贡院均建于省府东南,大门正中悬“贡院”墨字匾额,东、西建立两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

  顺天府贡院则建在京师崇文门内东南角,除却大门前有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其他与各省贡院基本相同。

  大门外为东、西两座辕门,大门分中、左、右三门。进入后为龙门,门内又平开四门,取《尚书虞书》 “辟四门”以招贤俊之义。

  龙门直进为至公堂,是监临和外帘官的办公处所。在两者中间,有一楼突出高耸,名曰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监临等官员可登楼眺望,稽察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

  安临琛的目的地正是这座明远楼。

  第二世时,他学的东西杂又多,没有什么接受正经学校学年制教育的机会;他所有关于考试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高二之前,至今还能回忆起自己小测不合格时的崩溃心情。

  是以,当他知道有地方能够站在高处俯瞰其他考生时,心里突然就痒痒的了。

  既然想,就去做了。

  所以他来了。

  走到楼底,安临琛看了一眼后面的建筑,决定先去看看考官们。

  他来之前有专门了解过考官们呆的地方的,叫做内帘门,就在至公堂后面。

  这不,来都来了。

  与此同时,内帘门后,几乎人人脸色凝重。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即相似又不同。

  陛下来是好事,谁不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然后被记住呢。但如今是第三场,考生最容易出事的一场,怕陛下看到考生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印象不好,进而怪罪到他们头上啊!

  人还未见到,一墙之隔各色心声飘入眼帘。

  安临琛:“……”

  安临琛住了脚。

  只能说小云确实在成长,这读心技能越发智能了。

  之前都还只是文字,现下不仅颜文字出来了,还配备上了动图表情包。

  几个动态的‘纠结’、‘扭曲’、‘啊啊啊啊~’简直没法忽视。

  希望这读心技能不要再进化了。

  安临琛并不想以后看着一些人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放连续剧。

  安临琛转身去了明远楼。

  龙门、明远楼两侧是士子考试的号舍,号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数十间乃至近百间。顺天府和某些大省贡院的号舍总数达万余间,中小省也有数千间。

  此次考试并没有将其填满,人数大约在六层左右。

  但安临琛还是颇为满意的,如此紧召之下,能响应者之多,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更何况,这次科举,选的是他急缺的、全新的、可以被他打磨的人才。

  安临琛深知,一个人才的标准并不只是这些书面化的东西。但在现今的朝代,科举取士仍旧是很重要的环节。

  不说别的,至少识字。

  刚好,等人考出来了,吏部那套武官考试制度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刚好拿来用用……嗯,全新的人才配全新的制度……

  安临琛感慨了会,讲视线从号舍上收回,对着整个考场开启了全面感知。

  能撑到乡试第三场的考生们至少毅力不错。

  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他们的脑子……啊不,想法好了。

  很快,大片心声气泡出现在号舍上方,崩溃灰暗者居多,里面也夹杂着不少颜色和内容都还不错的人选。

  安临琛重点扫了过去。

  其中一个离明远楼很近的号舍里,有个荡漾舞动的心声吸引了安临琛的注意力。

  居然有人越考越开心?

  安临琛看着那满屏的粉色爱心泡泡、以及一排流的‘嗯~~’‘哎~~’‘啊嗷~’‘啊~~~’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这人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审的东西。

  明明是在严肃的考场,为什么这位考生给人的感觉是在看小黄文?

  此间号舍里的人正是陈玉成,他凭借着独一无二的心声给皇帝陛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接将‘粉色考试狠人’、‘疑似在考场上想小黄文’的标签狠狠贴在了身上。

  安临琛看完了一圈,便直接下了楼回去了。

  后面等着的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见到皇帝。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汗湿的后背提醒着他们并不是无事发生。

  正经科举考完,后面还紧跟着了一个单开的‘工科科举’。跟着乡试之年走。

  这一科,考的东西看似简单,却没先例可循,只能摸索着来。

  同样是三年一届,哪怕是完全创新的条例,一个‘工秀才’的名号,以及正经读书人一半的待遇,足够吸引一些人的眼光。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陆陆续续,倒也收到了不少报名。

  后续安临琛并没有跟进也没有放在心上。

  说到底,这也只是最开始场的乡试,注定要刷下去九成不止的人。

  秀才晋升举人而已,新科举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会试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经过吏部的“拣选”或“大挑”就任低级官员。

  若是真有本事,会试到殿试,有的是需要他好好看的机会。

  科举井井有条之时,安临琛像是终于想起了之前推给兵部的兵中考核晋升之事。

  兵部尚书石笑淮对于陛下的‘神兵利器’垂涎不已,自是尽心尽力的将这件事办了个妥当。武试部分他拉着项伯和很快定完了。文试部分,石笑淮缠上了吏部尚书严莫藏。

  严莫藏也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小老头,硬是被他缠得没了章法。

  甚至搞到后来,严莫藏一看到他就头大。硬是从最初的‘尿遁屎遁’,发展到后来的‘啊家里小孩儿又哭着要祖父了’、‘今日似感了风寒’、‘老太君哭我舍不得正在安慰’等等借口张口就来,各色套路无师自通。

  吏部本就有一套完整的官员考核制度。只是原本的考核制度是按照‘年’来作为时长的。除却办成大事揽下大功劳者外,正常考核制度都是三年为期。

  陛下突然提出要这么一份‘按成绩排名’作为标准的考核制;他们自是得要从头梳理出一份可靠可用,言之有物的流程。

  新考核制度的编订让吏部迅速运转了起来,从上至下都处于紧张的忙碌状态。

  偏石笑淮那家伙明明也忙,却越忙越精神,还总是拿些具体题目来烦他。

  他怎么知道单篇文章里,笔者把帘子写成蓝色代表了什么心情啊。

  就不能帘子本身就是蓝色的,笔者只是在写实吗!

  类似的奇葩问题层出不穷,才是严莫藏躲着这个同僚的根本原因。

  紧赶慢赶,题目出来了。

  最先遭殃的就是兵部和吏部的底层小官们。毕竟题目出来了,总要有人先做出来看看吧?

  各部的侍郎郎中等人还好,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二把手,出题居多。

  对于下面的小官员们,他们真就是每天做不同的卷子啊。除却做卷子还是做卷子,上衙时候做,下衙了还要带回去做!

  脸都做青了!

  好在倒霉的不仅仅是他们,他们过完的题目,但凡确定下来的,全部都会拿去京城大营中发放。从上至下,不管识字多寡,都要答上一遭。

  美名其曰‘模拟练习’,免得真正开考后连试卷是啥样的都没见过。

  整个大营从最开始的鬼哭狼嚎到脸色铁青再到面如死灰无欲无求只用了短短几天。

  新考核制度还没正式定下来,就让两大部门的人对此都如雷贯耳、心有戚戚然。

  现下,陛下的人终于来了!

  通报的公公是直接进了兵部的,自是许多人都看到了。不少官员当场眼睛就热了。

  陛下终于想起来找他们尚书了!

  呜呜呜,苦海无边,他们终于能游上岸了吗!

  接到通报的兵部尚书本人也很开心,石笑淮直接掸了掸官袍就跟人走了。

  带着他的公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接引到乾清宫或弘德殿,而是将人带往了火药局校场。

  石笑淮到的时候,帝王面前除却他以外,还有温宏文和项伯和这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立刻意识到,应该是有大事要宣了。

  他刚站定行礼,帝王就摆摆手免了,直击内核问题:“石爱卿,兵中考核制度准备的怎么样了。”

  石笑淮坐直:“回禀陛下。基础工作已经做完了。决心离开军队者都已安排到位。此外第一套考核标准也已经安排到位,武试文试都准备好了。尤其文试,绝对会让陛下满意!就等着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过遍题目就能开始了。”

  安临琛:“……”

  石大人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太明显了吧。

  做出题人这么开心的吗?

  安临琛:“那乡试放榜后,就开始举行第一届校考。先试试水,要是考完觉得不错,以后全面推广。”他心中清楚只要坚持下去,效果自然是不错的。但事实还没出来之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脑子里一串的念头转过,安临琛嘴却没停。

  “……按百计分。武试成绩占六成,文试成绩占三成,剩下一成给特长、功劳或者其他突出项。综合排名过了标准线的都可以参加选拔进神兵营。不过该选择双向,不想进神兵营的单记录成绩就是;后续提拔纸面成绩同样作为一项参考指标。”

  “另外,组织考试的人就继续用刘太师那个班底吧,他熟。主考你和严尚书来。”

  石笑淮:“……遵旨。”

  陛下半点都不想让刘太师那帮子人闲下来啊。

  安临琛拍手:“好了,这不是今天喊你们来的主要目的。”

  “既然人来齐了,就来看看朕这偶得的‘神兵利器’吧。”

  石笑淮:“嗯?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又来?”

  同僚的视线射了过来,石笑淮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一个激灵,赶忙住嘴。

  ……想做法原地消失。

  安临琛并未计较,回答了他的问题:“算是在新火药基础上做出来的火器。”说话间,麦冬带着几个人,拿着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走了过来。

  项伯和头伸得老长,偏几个盒子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不漏,他实在是看不出里面的东西什么样子。

  他颇为幽怨的望了自家陛下一眼。

  箱子很快到了安临琛面前。

  他没吊人胃口,干脆利落的开了箱子。

  三位大人很快就看到了箱子里东西的全貌。

  两个长条形的大家伙安静的躺着。此物前方有笔直的钢管,后面则带着精致的木质拖部。制作精良,看着就价值不菲。

  里面是两把燧发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