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八月六日,帝连发两条教民榜文;从京城到地方,各地的官府告示和法令同步更新。

  其一,取消贱籍制度,新立户籍,仍私蓄奴者为重罪;其二,开放田地恒产登记,取消人头税,摊丁入亩。

  锦朝承袭楚朝制度,准确来说,算是承袭明朝制度。

  封建王朝有的弊病它同样不少,比如最让人诟病的奴隶制。

  最初还只是分出贱民制度。在此基础上,蓄奴成风、谎报人数借以避税的世族大家越发猖狂。奴隶越来越多,贱籍人数也越来越多。

  只一个人这么做之时,忐忑仓皇者居多;人人都这么做的时候,便成了正常与正义。

  其实安临琛能直接用‘新帝登基’作为借口大赦天下,顺势废除这项延续了千年的制度。

  扯出他想要亲征,有部分理由是想兜个圈子,但说到底,就是想折腾人。

  这政令他是一定要发出去的,绕个圈子,无非是消磨官员的精力让他们少作妖。

  他可不想自己刚发个政令,下面一群不肯执行、阴奉阳违,头铁让他三思的。

  一些大臣,有点精力就鸡蛋里挑骨头,他不爽很久了。

  天天喊着‘陛下三思’。

  自己也三思一下,为什么会被皇帝扔去军训。

  *

  现今社会等级分类为士农工商,贱民是不属于这个行列的。他们没有分级,就在最底层,贱籍世代相传,不能改变、不能科举、不能当官、不能跟其他阶层通婚。

  消除贱籍,归于正常户籍,一来有助于了解现今到底有多少人;同时,变为了正常居民,就享有同等权利和义务。可以增加税收,降低管理难度。

  之后的各项政策都基于此才能展开。

  下午,京城顺天府。

  作为实际上的京城县衙,顺天府尹姚志成迎来了他上衙以来最忙碌的日子。

  昨日皇帝巡视完毕官员军训方阵后,很是失望。他这个方阵中的一员,当时真真是羞愧难当到无地自容。

  陛下对他们寄予厚望,他如此抵触军训,他愧对君恩啊!

  可这军训……他、他是真的做不到啊。

  好在他还没伤心多久。陛下就派人来告知,后面的军训免了,所有人都回去休息。

  他刚松口气,结果从大营回家的路上,就被一道紧急诏令拉回了衙门。

  倒不是皇帝宣他,但确实是直发的政令下达,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展开。

  想来皇帝骂完他们回去就发了新诏书。

  这样的全国性政令,他是作为京城官员,自是第一批分发到的。

  姚志成调完人手后,盯着最上面的诏令,两眼发直,愣愣出神。

  脑袋里思绪翻涌。

  废除贱籍,所有主奴契作废,朝廷不再认可卖身契、奴隶契。所有民众不再有良贱之分,都是平民。

  摊丁入亩,改征户税;不再用人头税,按资产论税……

  他家里的小厮似乎很多都是卖身契握在手里的,他是不是要回去准备新的长工契……

  不对,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协助户部办理新户籍,重新登记恒产,哎,这也是个大工程。

  果然是为征兵做准备吗……

  啊!他们居然让陛下失望至此吗……准备从天下所有人之中取能人?

  地方豪强们不会阴奉阳违么……谁家没几个奴隶佣人……

  何以报家国……呜呜呜……陛下啊~

  姚志成思维疯狂跳跃。

  想着想着,不禁哽咽出声,两眼通红,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又怕眼泪弄花面前的折子,忙把折子推远了些,另一只手甩了甩,整个大袖将脸盖了起来。

  呜哇哇啊!

  陛下啊!老臣的心好痛!

  ……

  姚志成倒是多虑了。

  废除贱籍和摊丁入亩这两项政令是一齐推出的。

  不满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闹腾起来,就直接被镇压了。

  无他,安临琛直接派了军队跟着一起‘办公’了。

  若有不服者,直接按反叛罪扣押,毕竟乱世刚过,你却不肯登记,谁知道你的资产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的,现在这么忙,既然不服,那就先去蹲着,等有空了再说。

  流氓且有用。

  这些制度自然会伤害到一些人,譬如士绅、官员、读书人。

  但谁让安临琛掌兵呢。

  手握重器又名正言顺的时候,并不太需要去在意一些人的嘴。

  再者,那些实权官员们,现在大都在大营训练着呢,多出半点精力都要榨干。

  一来没空去管这些事,二来不少人和姚志成的想法一致,认为是如今的臣子们不行,陛下才出此下策,在为征兵入伍做准备。

  三来,这个政令发布的时间,正赶上乡试即将开始,大众的目光被乡试牢牢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可以平稳些过度。

  被侵害利益的直系高位者不发声,下面的人琢磨琢磨,倒也不敢在明面上闹出风声。

  安临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故意打时间差,将政令放在科举快要开始之时发布,就是要这些政策快而无波澜的实施下去。

  毕竟新朝第一届科举,关注度可盖过其它一切。

  *

  新政以最快的速度推行,从京城到地方几乎同步。上至知府总督、下到府兵小吏,全都忙得团团转。

  京城还好。天子脚下,基本每家每户都和和气气的跟着新政令走流程。

  地方上的不少大户人家,刚露出点不情愿,朝廷派遣的‘护送队伍’就跟着登记人员一齐上门了。一次警告,二次不听直接以妨碍办公押入牢里候审。务必让人看到朝廷决定改革的速度和决心。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个待遇,只最先阴奉阳违的人受到了这份‘招待’。

  士兵们直接带着县官师爷小吏们,带着账本名册、官府大印。上门堵在门口现场办户籍、清财产!

  边上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不驱逐,甚至将他们作为范例拿来讲解。

  不少大胆的人就蹲在边上做速记呢。

  首先,所有前朝的户籍不再作数,必须换成锦朝户籍才有用。

  办事第一步先登记主家全家,接着是小厮仆人挨个来。人员登记完毕登记财产,若是说不清来源或者拿不出证据,可是会被暂时查封的。

  而不登记的黑户,若是被抓到,少说连坐入刑;但若是你压着不给底下人办户籍的,罪责更重。

  下人的户籍也是正经平民户籍,前朝的各种关于人身的卖身契令大锦一律不再承认,原本的丫鬟小厮若是还想在这个主家干活,现场签立各种工契。

  现场教学完毕,跟着就是反复宣读的朝廷新政:

  锦朝取消贱籍制度啦!

  以后不再有人头税啦,都是户税!

  奔走相告的都是短语,明确细则从城贴到镇,慢慢贴到了各个村头。

  不少地方官甚至感谢那些‘不服新政’的人家。他们主动跳出来,官府一番杀鸡儆猴结束,后面办公更迅速。

  人们开始带着各种证明契据主动上衙门排队办理。

  恩威并施,进度飞快。

  新政在平民百姓里广受欢迎,甚至不少人敢悄悄催促小吏办快点。

  这对于他们,可是实打实的‘仁政’。

  谁愿意天生为奴为婢、低人一等呢。

  ……

  新政发布不消半日,整个大锦的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到处都是议论声。

  “听说了么,现在的朝廷不再承认卖身契了,人牙子马上要失业咯……”

  “失业个屁,找雇工不还是要通过人家。”

  “岂有此理!居然还要我给那些个贱人办理户籍,趁着人牙子还在,全甩卖了去,能换几个子儿是几个。”

  “良策啊,如今的圣上实乃大才。”

  “哎,咋居然不按人头收税了,摸不着头脑啊这。那些个孤儿寡母未成丁的,不也算一家?她们咋办?”

  “傻子,户税还不好啊,多的是生娃娃生了一大串,各个饿成干的。户税好哇,这是普通百姓的活路。”

  “你这听话听一半的,不是说了‘未达起征线者不征收’吗,就是不知道会有多少地痞无赖要装穷鬼咯……”

  “居然想着钻空子漏缴,真有胆子。你当人家当官的都心盲眼瞎呀。”

  “小点声小点声,岂能妄论……哎哎哎,议论就议论,别走嘛。”

  “没注意看这里么,一个家庭按照地房总产交税,资产越多,交的越多。但若是家里有人有功名,那就能按照功名大小免除一定税收!”

  “这,果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是极是极,不晓得今年的状元郎游街是怎样光景……”

  不管聊天起始是什么,最后的落点往往都是即将开始的科举。

  ……

  ……

  京郊一家卖肉铺子里,一个壮硕娘子抱着自家瘦弱的相公哭泣:“太好了太好了。如今不再有良贱之分,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个户籍上了。相公,我这就带你去衙门盖印!还好你的文书还在,咱们终于能有名有份的在一起了。还有,快去收拾收拾继续读书,别浪费了你的秀才身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清瘦的男人眼神温柔,状若无奈的拍了拍自家娘子的后背:“好了好了知道了。娘子不哭,为夫明年就去给你挣个功名回来,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官人娘子。”

  屠夫家发生的事,正在整个大锦千家万户上演。

  个个相似,各个不同。

  *

  几项政令发布,整个大锦沸反盈天,万人空巷。

  中底层读书人暂时还察觉不到新政对他们的威胁,被新政直接影响到、割肉最痛的多是世家大族,官宦人家。

  偏他们中不少有话语权的人都刚经历过‘军训’,不敢轻举妄动者多,还有被安临琛带歪了的,产生了和姚志成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真的如此让陛下失望么……竟想出如此方法来广罗人才/预备征兵……

  呜……

  隐约感觉到不妙的人,同样没时间去作妖。

  且多数官员都没有心思反对。

  新政一发,自上到下都忙得飞起。一旦忙了,自然就没空军训了。

  若是反对……皇帝看他们又闲着了,再把他们拉回来集训怎么办?

  不少人甚至因为忙起来了,陛下终于放他们出来忙政务、而不是拉着他们去训练产生一种幸运感。

  谁愿意整天过‘凌晨三更同月起,夜半九点踏月归’的日子啊!

  阿弥陀佛,臣还是更愿意看折子,跑政务。

  ……

  底下这些官员们还好,忙得多是派发文书、到处跑腿之事。

  一层层上报的文书汇集之地,几乎人人都是黑眼圈。

  尤其礼部和户部。

  户部别的不说,光新增的户籍信息,就翻了不知几番,还源源不断的汇总着。

  此刻陈达和司归农两人正面对面坐着看文书。他们有不少交叉的政务,干脆搬到一起办公了。

  一人一张大桌,堆砌的满满当当。

  两大尚书也沦为校对员,埋没在文书之中。

  两人中,礼部尚书司归农更忙些。

  再过三天就是科举乡试的第一场了。

  在这个关键节点上,陛下硬是又给他搞出了‘新增户籍碟册’之事,简直是在快要溢出的沸水锅下又添新柴。

  老实说,他总觉得陛下好像看他不顺眼……

  下衙钟声响起,两人面面相觑,一齐苦笑了一声,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接着再次充满干劲地埋首进无边的文书中。

  陛下真是,一搞就搞大的啊!

  拉磨驴子都没这么使唤的……

  *

  众人忙生忙死中,户籍的事情最先进入收尾环节。

  朝廷至上而下进入高效紧绷的状态。

  明日,新朝科举第一场乡试,就要开始了。

  这才是最先把户籍忙出来的根本原因。

  最初第一波清查之时,普通人的户籍就已经在册了。后面再次疯狂编辑加册的,便是之前贱民改平民后新增的户籍。

  不管在之前贱籍中读书识字的人有多少,其中原本有功名者有多寡,都还是有的。想要下场的人,首先要有清白的身份。不管人家今年能不能下场,态度要到位。

  户部连天的点灯熬油,总算是赶上了!

  前朝规定行贱业者不可科举,安临琛也没准备一步跨破天。

  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才是真理。何况他开的这些口子已经是石破天惊,总要留点喘息空间避免反弹。

  所以在‘科举考试允许读书人自由报考’的大前提下,安临琛仍旧保留了‘出身不清白者不可报考’个规定。

  按照规定,出身不清白的人参加科举考试,是属于严重的违法行为,重则有牢狱之灾。

  覆盖面不大,娼妓、隶役、皂役①出身者,自身不可报考,却给了后代优待:他们的子弟在三代以后能够报考。

  这些对于身份的要求也是从实际出发的。

  一方面,读书人一旦及第便可以光耀门楣。多数人考上后,会立即将其祖宗三代公之于众。

  如果身家不够清白,不但会让读书人自己感到难堪,也会影响科举制度在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通过科举考试选拔的人才大多数要成为掌管一方的官员。他们不仅要负责处理政务,还要负责各种案件的审理,即担任法官。

  如果出身方面有污点,在以后处理公务时就难以威镇民庶。

  同时,安临琛把一些现代考公的制度融了进来。

  ‘凡犯刑留有案宗者三代不可科考’。

  即一家人中爷爷奶奶辈犯事了,直到孙子辈都不可参加科举。只能活得久一些等待曾孙光耀门楣了。

  在如今晋升通道艰难又单调的时代,此举想来能遏杀不少风气。

  ……

  不少官员比白身的读书人更期待这场科举。

  多选点人才出来吧!他们需要同僚,需要休沐!

  安临琛本人倒是不算太忙,所有事情基本上都是理顺了才会送到他面前。他像各掌握方向的舵手,清楚事情走向或者拿定最终意向即可。

  最忙的就属内阁和各部尚书了。

  毕竟如今朝堂最上层的结构只有皇帝,虽说六部直属皇帝,但各部尚书有什么大事仍旧是需要先支会内阁一声的。

  这就导致了,以温宏文为首的三位重臣,说句忙生忙死都是轻的。

  现在内阁主事人只有三人,戚宣和温宏文还好说。项伯和这个为了文武平衡才塞进内阁的军机大臣,短短时日,硬是被磨瘦了不少斤。

  为什么他一个带兵打仗的要天天看不对口的折子啊!

  整天校对校对,校个球球!

  每天超忙的日常中,项伯和还硬是挤出了些时间给自己一些远在边疆的同僚发消息。

  没别的,就是诉苦。不敢说陛下,只能痛斥文官不做人,顺便羡慕他们,不用回京受罪。

  ……

  金桂飘香的时节,盛京彻底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青衫长袍的青年人步履匆匆。

  太和元年,锦朝第一场科举乡试,随着桂花香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