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实话实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耳边是闹哄哄的家长，隔着玻璃喊自家孩子，嗓门大得震人耳膜，全无纪律和秩序可言，就这种环境，邵老先生怎么可能让小少爷来读。
邵臣收回视线，他原本还矜持地等着前面的人走完，然而人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慢慢地他也被家长急切的心情影响，踮起脚尖朝里窗户里看。
应辛勾勒完最后一笔，拿起纸张抖了抖，上面的橡皮屑随之掉落，他满意地欣赏了会儿，卷起画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
身边的小朋友陆续减少，往日应辛不在意，只需要等人全部走光，自己再慢慢出去就行了。
可今天他也撑着桌子频频往外看，期待着从人群中看到邵臣的身影。
老张怕挤到邵臣，把他拖到空地上：“先等人散散，现在太挤了。”
邵臣点点头，索性扭头看墙上的荣誉榜，竟意外发现应辛的名字，打发时间的消遣一下子变得津津有味起来。
他刚下学，身上还穿着普林斯国际幼儿园的校服，黑色西式西装外套，排列整齐的锃亮纽扣从领口贯穿而下线条流畅，袖口别着的金色袖扣与胸口的金色校徽相呼应，暗蓝色底调肖似军装外观，是根据学生个人身材量身定做，最能突出幼崽独特气质的缩小版海军制服……哪怕两颊鼓鼓的婴儿肥也无法破坏那种严肃感，使原本就表情冷淡的邵臣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浑身上下透着股贵不可言的整洁感，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哪怕站在角落里，回头率也是百分百。
好不容易等人走完，邵臣总算来到了教室门口。
应辛看着身边的小朋友一个个被父母叫走，有些羡慕，或许还有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失落，直到看到邵臣，失落瞬间化为惊喜，应辛在心里小小欢呼一声，抱起书包就往门口跑：“哥哥”
邵臣被他的笑容感染，张开双臂把人接住。
班主任老早就注意到这两人，疑惑道：“你们是应辛的家长？”
老张一愣：“我们是来接他的，您有他爸爸的电话，可以打电话问问。”
班主任警惕地把应辛拉到自己身后，拨通应杭峰的视频电话。
这头小儿子问题得到解决，赵馨身体自然好转。
正在医院喂老婆吃饭的应杭峰听到事情原委有些吃惊，邵家还挺看重应辛，专门派人去接他……然而等他看到那头的人时吃惊变成了惊愕，亲自去接应辛的竟然是邵家小少爷！
得到肯定回答的班主任这才放心把学生交给两人：“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
老张笑道：“不耽误，事关孩子，所有老师都该像您这么负责才行。”
班里就剩应辛一个人，班主任关上门将他们送到学校门口。
这时一辆载满乘客的红色公交驶过，应辛下意识迈开腿，手伸进夹层里掏出一个东西挂到脖子上。
邵臣及时拉住他：“怎么了？”
翻开那东西一看，是张公交卡。
班主任安抚道：“应辛，今天是哥哥来接你回家呀，忘了？”
应辛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公交卡。
班主任解释：“这是应辛平时坐的公交，送完班上的孩子我就会送他上公交，这个时间点正好。之前有次不小心错过了，从那之后应辛就比较紧张。”
正好那辆公交停在不远处，是条乘坐热线，挤得跟沙丁罐头似的，可以相见从车头到车尾，轮一趟出来大冬天的能出一身汗。
老张满脸震惊：“这么小的孩子，天天自己挤公交？！他爸妈呢？”
应杭峰和赵馨的工作单位离幼儿园不算远，最多十几二十分钟路程，接个孩子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啊，他爸妈都比较忙。”
班主任有些尴尬，本以为这两人是应辛家亲戚，对他家很熟悉，这么看来不是……这人看起来有权有势，万一敌意太大影响两家关系，应辛父母觉得是她故意说人坏话就不好了。
班主任有心弥补，但搜肠刮肚，最后也只得干巴巴补了句：“其实也有来接的，只是他们下班时间比较晚，应辛得等一会儿，并不是不关心。”
老张冷笑一声，按那两夫妻的尿性，怕不是得等到深夜。
应辛今年刚从乡下来到这个陌生城市，过个红绿灯都战战兢兢，身体也不好，风大点能给吹跑了……让这样一个瘦弱的幼崽独自一人坐公交，还要挤那辆人头攒动的公交，这对夫妻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冷血，简直让人气愤。
应辛年纪小，注意力容易被分散，被邵臣牵住手，赶不上公交的紧张就渐渐消去，去看街上亮起的霓虹。
邵臣突然道：“以后我来接应辛。”
班主任一愣。
应辛回神，扬起头；“哥哥叫我？”
邵臣“嗯”了声，低头看他，眼睛黑得湖水一般：“以后我都来接你。”
应辛眼睛一下亮了，突然凑近了说：“那我也要接你”
呼出的热气成了白雾，把苍白的脸颊熏染出淡淡的红晕。
邵臣用食指抵开他的脑袋：“你怎么接？”
应辛身子歪了下，赶紧拉住他的手指站直，小孩的掌心潮乎乎的，邵臣却没挣脱，任由小卷毛握着，指向红色公交车开走的方向：“坐大车啊，五站能到我家，哥哥的学校远一点，可能要坐，十五、十六个站……”
他把两只小手都举起来。
邵臣：“……”数数都数不明白呢，小迷糊。
老张也被这番童言童语逗得哈哈大笑，单手抡起应辛往肩上一抛：“那个车可到不了小少爷的学校，得坐叔叔我的车。”
应辛从没被举这么高过，笑都不会笑了，紧张兮兮地揪住老张的头发，又被他刚硬的发茬扎得直冒眼泪花，小手朝邵臣伸去：“哥哥……”
邵臣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伸长胳膊去够他的手：“张叔，把他给我。”
“哈哈哈，”老张难得看到自家小少爷这么紧张，加快脚步：“小少爷你追到我小团子就还给你。”
邵臣觉得太幼稚，不想玩这种游戏，然而眼看应辛越来越远，还是忍不住迈开腿，声音也比平时大了点：“张叔，你别跑了，快把他还我。”
应辛过了害怕那阵儿，渐渐体会到高处的乐趣，咯咯笑起来，回头见邵臣追上来，急忙抱住老张连蹦带跶：“啊——哥哥来啦，快跑呀！”
激动得小奶音都劈叉了。
气喘吁吁的邵臣：“……”
应辛你哪头的，我累死累活是为了谁？
老张再度大笑，觉得人类幼崽可真有意思。
冬日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照在三人身上好像一副唯美的油墨画。
……
总算坐上车，驶向回家的路。
老张一摸到方向盘就是诚实可靠的老司机一枚，完全看不出刚才逗两小孩的撒欢劲儿。
邵臣跑了满头汗，用纸巾擦脸、整理衣服。
应辛乖乖地递纸。
小眼神不停瞄他，还用两只小手捧着举过头顶，上供似的。
邵臣看他一眼。
应辛甜甜地笑了笑。
现在知道乖了，邵臣没好气地捏了捏他两边的脸，往中间一挤，应辛像只缺氧的金鱼一样，鼓腮，再张嘴，吐了个根本不存在的鱼泡泡：“哥哥……渴……”
……有点可爱！
邵臣松开手，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水瓶。
应辛喝了口水，悄悄观察他的脸色，邵臣看过去又立马垂下头：“还要吗？”
应辛摇摇头，抓住他的衣角，期期艾艾道：“哥哥，你还生气吗？”
邵臣其实根本没生气，但他又有点享受应辛哄自己的样子，于是恢复平日的面无表情，想看看他会怎么办。
然而没想到应辛当即也转过身。
等了一会儿，还没转过来。
邵臣开始忐忑，应辛该不会觉得不好哄，干脆也不理他了吧！
正想把人抓回来。
手上突然被塞进一卷纸。
应辛蹭过去，紧紧挨着他：“哥哥，送你一个礼物，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呀！”
邵臣有些好奇，满怀期待地展开画卷后：“……”
“为什么，”他有些艰难的开口：“是朵蘑菇？”
应辛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我画的是哥哥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邵臣失声道；“这是我？”
——自己在小卷毛心里原来是朵又黑又丑的大蘑菇？！
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失态。
老张从后视镜看了眼，只见他那向来冷淡的小少爷一脸震惊，瞳孔地震，似乎三观颠覆，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应辛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爷爷说，山里每滴雨落下来都会长出一朵属于自己的小蘑菇。每次我一哭，哥哥就嗖一下钻出来，哥哥就是我的小蘑菇。”
第一次他在楼梯间哭，哥哥突然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第二次在妈妈病房里也是……爷爷果然没骗他，小蘑菇真的会自己冒出来……只是他还没长大就有自己的小蘑菇了。
应辛越想越美滋滋。
爷爷还说有了小蘑菇，以后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也没骗他，他现在有哥哥陪着啦。
邵臣虽然没能理解应辛的话，但知道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礼物，纠结地看了会儿这朵丑兮兮的黑蘑菇，企图从中找出自己的影子，半晌无果……小孩的审美已初具雏形，邵臣又爱干净，实在打心底里拒绝跟这朵乌漆嘛黑的蘑菇沾边，越看越想拿纸巾狠狠擦一擦。
但看应辛信誓旦旦的眼神，还是卷起来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书包里，决定等过几天再试试……说不定会变好看一点——心里有个声音弱弱地这样期待着。
应辛仔细观察，惊喜地发现哥哥好像不生气了，只是没一会儿又苦恼起来，画画被他拿去哄哥哥不要生气了，那生日礼物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