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璟原本是打算带着陈岁淮在学校里逛一圈,再将他送到中外合资学院那座豪华得和整个学校格格不入的大楼下。

  可陈岁淮似乎只在刚走入校园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很快就像是在这边已经生活了一阵时光的大学生,有时候乔璟还没来得及给他介绍路该往哪里走,陈岁淮就率先拐了过去。

  “我提前看过地图。”面对乔璟的困惑,陈岁淮只好这样解释道。

  当年陈岁淮虽然晚了一年入学,但本身学习能力过人,又极其擅长管理时间,他不仅在三年的时间里超额完成了双证必修学分的要求,还以优异的成绩拿满了每个学年的奖学金。

  哪怕扣去社会实践与出国交换的近一年时间,陈岁淮也在s大待过数个春秋。

  只是时间有些久远,他刚走进校园的时候难免无法回避那恍如隔世的茫然感,才会带给乔璟“不自在”的错觉。

  等陈岁淮适应了过来,自然不需要乔璟来介绍给他什么路通向何处,哪个学院在什么角落。

  乔璟没忍住笑了笑。

  陈岁淮一夜没睡好,不会和当初入学前夜的他一样,泡在论坛上看了彻夜大学地图和照片,提前熟悉这里吧?

  这笑声明显到陈岁淮连装没听见都不行了。

  他是不知道乔璟在脑补什么样的画面,但陈岁淮看不得乔璟这眉眼弯弯的样子,便冷着脸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

  乔璟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来,立马给陈岁淮道歉。不自觉“招惹”了陈岁淮几次以后,乔璟自认已经知道他怎样的眼神是真的生气,还是在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而故作高冷。

  虽然陈岁淮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不高兴,可意外得很好哄,只要他对不起说得够快,陈岁淮就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没想到这次陈岁淮没那么好哄了,他脸依旧朝着正前方,只将眼珠轻轻往乔璟这里瞥了一眼,语气冷飕飕地说:“你回学院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诶?没事啦,我今天没有早课,就是特地来陪你……”

  陈岁淮不客气地打断:“我不用你陪。”说完,他就迈开腿越过乔璟往前走去。

  乔璟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把声音放得更温和:“刚才是我不好,不该笑你。就算你提前看好地图,也需要花时间找教务处和大门,总没有我直接带你去快对不对?走慢点,欺负我腿短呢。”

  乔璟的身高原本在男生中算不得太矮,只是一七六的个子不管比例多好,腿最多在同等身高的人里显得长些,和陈岁淮这种接近一米九的家伙完全没得比。

  他恨不得小跑起来追陈岁淮。

  本来以为陈岁淮气头上不会管他说了什么,没想到听完以后,陈岁淮真的缓下了脚步,还有心情回了一句:“是挺短的。”

  乔璟:……我就客气一下。

  “是是是,别生气啦,乖。”

  陈岁淮原本还因为乔璟承认自己腿短感觉有些愉悦,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以后,脸一下子黑得更厉害了。

  乔璟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这具还没到十九岁的少年人身体里,住着的可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灵魂。乔璟在用什么身份和阅历来跟他说“乖”这种哄小孩的词?

  ……前世两个人都二十出头的时候,他都没资格对陈岁淮说这个字。

  真是见了鬼了。

  “谁生气了。”陈岁淮一字一顿说,“我说了,我要自己去。”

  可能是陈岁淮这句话的语气太生硬,也可能是他扫过来的眼神过于阴冷,乔璟一下子就被定在原地,原本带着安抚意思的表情也僵住。

  陈岁淮原先在公司里发号施令惯了,有时候下属递上来了什么解释不清的报告,他会用更严肃的口吻训斥。

  所以他并没觉得自己对乔璟说的这句话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只不过……语气是比平时稍微重了些而已。

  乔璟这么不经吓吗?

  陈岁淮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乔璟的承受能力也太差了些,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于是迟疑两秒,陈岁淮选择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将没回过神的乔璟丢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走两步就想回头去看看乔璟还在不在原地,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

  克制着自己这奇怪冲动的同时,陈岁淮又反复想了想自己刚才那话真的很凶吗?他一点没觉得啊。

  ……怎么就能吓到乔璟呢?

  他还真是只小兔子。

  乔璟其实不能算是被陈岁淮吓到了。

  只是他刚才那一刻说话的神情语气,真的很难不让乔璟联想到乔岩。

  乔岩出现在公众面前和私下的大部分时候,都维持着一个成功企业家最喜欢设立的儒雅谦和人设,讲话不紧不慢,语气轻柔。但一旦生气,声音非但不会抬高,还会比寻常时候压得更低,然后用一字一顿的讲话方法来作强调作用。

  比如乔岩最常和他动怒时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说了,学画画这件事,不行。”

  有时候还会再补一句:“这话我不想和你再说,你好自为之。”

  乔璟发现不仅仅说的话和语气像,陈岁淮皱起眉来的神态也意外地和乔岩重叠在了一起。

  再加上他们同样高大的身材,让乔璟很难忍住身体的条件反射,僵直在原地默不作声。

  待他回过神来一看,陈岁淮已经走远了。

  “啊……都没来得及哄好呢。”乔璟轻声说,“腿长就是不一样,走得忒快了。”

  “哄什么啊?”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偏中性的女声,接上乔璟的话。

  那是个剪了帅气狼尾头的女生,穿着宝蓝色的衬衫和黑色工装裤,浑身上下都是飒爽干练的气质。

  乔璟立刻收拾好脸上忧色,高兴地打招呼:“一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上下打量了下司一柠的装扮,忍俊不禁:“你哪怕和阿姨吵架,也别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呀,这两撮绿色挑染谁给你染的?你又不喜欢这个风格。”

  “这不挺好看的?什么风格能让我爸妈不爽,我现在就喜欢什么风格。”

  这便是乔璟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居家小孩,司一柠。

  司一柠小时候就是同龄人中最耀眼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公主存在。司家父亲从商,母亲是个高校经济学教授,原本是想将她往大家闺秀、业界精英的方向培养的。

  没想到司一柠从小就特别有主见,精英教育有老师和父母强迫着逃不了学,她就使劲儿在打扮自己上标新立异。

  别人家小女孩穿什么名牌童装,一个个像时尚杂质上走下来的模特少爷小姐似的时候,司一柠就开始往自己身上拼命堆蕾丝,裙撑一个比一个大,彩虹色的蝴蝶结收藏了个遍。

  高中的时候有次假期里班级组织活动出去玩,班里有女生趁机穿上了洛丽塔的衣服。某些对此一窍不通的男生纷纷发表起了夸张怪异的言辞,当时乔璟走到女生面前挡住他们审判的目光,好奇道:“女孩子们常服不就是这样的吗?大惊小怪什么。”

  后来这事被放到了社交网站上,乔璟被打上了“三观正尊重女生的绝世校草”,在s市高中圈子里还小火了一把。

  乔璟始终没明白自己说的话到底哪里值得被特地夸奖了,他打心眼里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和他一起长大的司一柠日常穿的就是这些衣服。

  ……所以他很难接受一个周末过去,司一柠就突然做这酷盖装扮。

  虽然她如今这样的外形才更适配本身的性格。

  “别管我怎样,看习惯就好了 ,快给我说说刚才那个帅哥是谁?”

  “……”乔璟扫了眼周围为了赶早课陆续多起来的同学,压低声音说,“你当时给我通风报信的那个我爹的‘儿子’。”

  司一柠:“……对不起,不帅了。”

  “我觉得挺好的啊,你看我弟肤色多健康啊。”穿上新衣服以后看起来是个喜欢户外运动的贵气少年。

  “……这你都护啊。”司一柠欲言又止,止又与欲言,“我刚刚明明看到那家伙对你一脸不耐烦,你可别又热血上头做那东郭先生的蠢事。”

  司一柠的担忧不无道理。

  乔璟神经比常人粗一节似乎是天生的,从小到大在这事上吃了不少亏。

  再说得具体些,便是他太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接收别人的善意慢半拍,领会别人的恶意也慢了半拍。

  若是善意还好些,乔璟对谁都客客气气、热心得很,不怕不能给好心人及时的回报。可若是恶意……乔璟被人卖了帮忙数钱不算,还能给别人倒贴上半身家当。

  比如先前乔璟告诉陈岁淮,自己过去话很多,什么都对朋友说,却被“好朋友”添油加醋、造谣传播的事情,司一柠可处理过太多回了。

  最开始几次司一柠穿着粉色蕾丝裙把人鼻青眼肿地拧到乔璟面前,乔璟还反帮着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应该不至于故意的吧,我们平时相处挺好的呀。

  司一柠连着乔璟也轻揍了两回以后,乔璟才慢慢听了进去——他所以为的好不一定是真的好,其实对方大多也没有隐藏得很完美,换个人早就能及时止损,是他自己眼盲,识人不清。

  ……即使反复栽跟头,他都把这一半的责任揽到自己交友不善身上。

  “你可真是我见过被pua最成功的案例之一了。”

  那时候司一柠恨不得在乔璟家门口拉上“不要反省自己,要责怪他人”的横幅,来帮他洗洗脑子里的水。

  后来她才意识到,有些人可能生下来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多几分光明的,他们乐观向善,将一切事情往最好的地方揣测,其实是上天给予人间的礼物。

  只是大部分人配不上这样的礼物,觉得他们干净得刺眼,便想用世俗的污浊之气去将白纸染黑,糟践得与自己一样浑身污泥。

  那么他们和人群格格不入,被冠以各种褒词贬用的名号排挤孤立,又怎么能算是他们自身的问题呢?

  乔璟若是改得彻底,便也不是乔璟了。

  于是司一柠不再想着改变乔璟,她更多只是想让白纸意识到自己是一张白纸——乔璟可以去包裹别人,但也要知道怎么全身而退。

  一朝两朝三朝被蛇咬的人都是乔璟,却是一同长大的司一柠怕起了麻绳。

  好在乔璟只是天真,暂时和愚昧两个字没什么关系。后来司一柠折腾起坏心眼家伙们的手段越来越多,做起事却越来越不容易被抓住把柄,其中也有乔璟的一番功劳。

  但他也只是学会了善后,知道了什么话要少说,什么时候最好不说,却藏不住那天生的菩萨心肠,也收不回解衣推食的手。

  他觉得陈岁淮身世可怜,便一定是要照顾的。

  “但是岁淮他不一样。”

  司一柠回答:“嗯,上次,上上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乔璟摸了摸鼻尖,讪笑着不敢再多话。

  “罢了,你看着好脾气,做了什么决定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也就随口一说,没那本事干涉你家的事。”

  乔璟立刻就坡下驴,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中文系也不在这个方向,怎么大清早跑这里来了?”

  司一柠指了指教务处的方向:“去退课啊,这学期的选修课今天上午十点截止退课,手续办起来又麻烦,听说这两天退课的人太多都要排队一两个小时,只好早起走一趟了。”

  “退什么课?”

  “你还好意思问,Futures and Options!走,陪我一起排队退课去。”

  乔璟乖乖地被拉着走。

  因为这件事情严格算起来,确实有他的一份锅。

  s大除了某些专业性太强,例如艺术、化学等等学科,大部分的选修课在申请的时候不仅不限专业,甚至不会限制年级,只在课程名称旁边括号了个建议高年级/低年级选修。

  司一柠在这学期初选课的时候是拖着乔璟一起看的:“我还差四学分,帮我一起挑些看起来就好糊弄凑学分的水课。”

  乔璟在选课系统前排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行说:“这个不错。”

  司一柠半信半疑:“这课才四五十人的规模,能行吗?”

  司家父母对司一柠和乔岩对乔璟的盼望是一样的,都希望她能学商,将来继承家业。

  和乔璟无法抗争,最终不得不妥协相反,司一柠偷摸改了志愿。不过她并不如乔璟有着明确的理想和爱好,司一柠对文学历史和语言一点兴趣也没有,当初偷摸改志愿选择这个专业的时候主打一个叛逆,只要能逃离父母的安排,她学什么都可以。

  因此上了大学生米煮成熟饭后,司一柠对于读书这件事也不太上心。可就算再没有提前做过功课,她也知道课程规模越大越好混,人数越少被导师记住脸、好好教育的危险程度越高。

  结果乔璟非常肯定地说:“Futures and Options,未来与选择,这名字一听就是水课啊。”

  司一柠还在犹豫:“靠谱吗?你看这名字后面还写了个推荐大三大四选修呢。”

  “我觉得没问题,”乔璟言之凿凿,“像是什么就业辅导课程,肯定是面向大三大四的多。你本来也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去听听这个课,说不定能有启发。”

  “你说得对。”两人合计了一通,司一柠自信满满地凑上了学分。

  然后第一节 课她就觉得不太对劲,负责课程的导师是个头发花白、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矮胖男子,自我介绍以后话不多说,就推演起了数学模型。

  “全是数据建模,你知道我光是为了听懂一周导课回来查了多少资料吗?你知道我拿到第一次作业题目的时候内心有多崩溃吗?”

  乔璟给司一柠扇风降火:“谁知道它翻译过来不是未来与选择,而是期货与期权……我觉得这得怪学校,好好的选修课为什么要写英文,谁知道嘛!”

  “因为它是这个学院开的课啊……”司一柠无力地指着两人不远处的中外合资学院。

  “但要说起来,你居然真的能跟上这门课的节奏,那教授不是还夸过你吗?”这件事不仅让乔璟感到意外,课上那些学长学姐,甚至是助教和教授,只是在一开始大力嘲笑了司一柠弄错课程,之后便被她在这门学科上惊人的理解力和天赋折服,不再劝说她退课。

  要知道很多学科,并不是通几个宵努力查些资料,便有能力弄明白,甚至在短时间内跟上来的。

  没想到最后司一柠还是执着地选择了退课。

  “我来大学是来享受青春校园的,对陪着这群家伙研究数字不感兴趣。”

  被迫研究数学的乔璟对司一柠的洒脱好不羡慕。

  “最重要的事……这两周就是大部分课的期中考期了,一想到多一门考试我就烦,才不干哩。”

  乔璟整个人忽然卡带似的,僵在原地。

  “你咋不走了?”

  乔璟小脸煞白:“我好像突然想起来……明天基础财务期中考试……”

  “我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你们专业的必修课吧?可惜了,退不掉。”司一柠在乔璟心头又扎了一刀。

  他原本想好一整个周末抱一下佛脚,结果被陈岁淮的到来打乱了计划。周六买了礼物回家,周日带着陈岁淮晃悠了一天,把考试的事情那是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司一柠此刻提起来,乔璟可能明天就要带着这一尘不染的知识库,两手揣兜去考试了。

  这不是上考场,这是上刑场。

  “一柠,你觉得我现在生什么病能正大光明地申请延考?”

  司一柠:“我觉得你现在去图书馆,晚上再通个宵,或许还有救……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