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多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几乎要和十三年前那样沉稳而安静。
可这样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被一连串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吵醒。
睁眼的时候，约纳斯坐在驾驶座前，手上的工作不停。
“怎么了？”莱纳多从睡袋里爬出，三两下叠好睡袋收纳整齐。
“机械臂遇到了阻碍。”约纳斯关闭潜艇发动机，转身从驾驶座上走下，“很可能是遇到了岩石断层。”
莱纳多看见他皱了皱眉，抬脚朝着潜艇尾部走去。
那里是整座潜艇的总机动室，潜艇的维修与一切动力来源都来自于那里的工作。
因为此时影响而空无一物的显示屏上根本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的帮助，莱纳多下意识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你要去做什么？”
刚刚睡醒的身体与大脑依旧处于一种半清醒的状态，他几乎是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伸手拉住了约纳斯的手臂。
对方抬手，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控制台无法成功关闭机械臂了，我去后面看一下。”
这是一个极具安抚性的动作，约纳斯回身吻了吻莱纳多的唇角，垂下眼睫藏好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和之前的那一次比起来显得那么柔和而短促，却让莱纳多乖乖松开了手。
约纳斯输入密码扫描虹膜过后打开驾驶舱后的那扇门。
门后是一排排排列紧密的各种电路设备，莱纳多看见他猫腰钻了进去，随即便消失在那一排排的排柜之中。
基地培训的时候也有过关于如何操控潜艇后舱电路以应对紧急问题的课程，但涉及并不多。一是因为RHC计划中所针对的大量打捞任务多为十二小时内即可返航，实际上大多数任务能超过六个小时都已经算是长时间作业，算是极少能见到的大型遗迹打捞研究任务。二是由于潜艇发展到如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鲜少会发生“抛锚”在海中的迹象，基地培训本就课业繁重，电路维修类问题基本都能在基地中由专业维修人员完成，所以面对研究员的时候便降低了标准要求。
莱纳多有些担心地探头向里面看了看。
他不确定约纳斯能否顺利找到链接潜艇前部负责爆破与挖掘的机械臂的那条电线，却又觉得自己如果此刻冒冒失失地也跟着一起往里钻反而会在匆忙中误触到些许不该碰的地方，平白无故给约纳斯添了乱。
明明只有短短五分钟都不到的时间，可莱纳多却觉得自己几乎等了将近一整个小时。
潜艇前方机械臂被卡住后发出的刺耳警报声在第六分钟的时候顺利停止，莱纳多紧攥的拳头在那一刻缓缓松开。
约纳斯的身影出现在排柜的空隙之间，莱纳多悄悄地将手背到身后，掌心贴在作训服挺阔的面料上小幅度擦了擦。
“推进从半小时前应该就开始缓缓减慢了。”约纳斯反手关上后舱的门，“是我没有提前发现，没有修改航路。”
他抬眼的时候莱纳多看见了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没事的。”他微微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住约纳斯，几乎强制性地让他靠进自己怀里。
约纳斯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他圣诞节后送给莱纳多的香水。
莱纳多轻轻拍着怀里那只巨型犬的后背：“海底岩层的情况本就难以预测，所有的雷达装置又因为磁石的影响失灵，人类不是万能的，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能感觉到约纳斯的呼吸轻轻扑在自己的耳边，带起几缕碎发，挠得他痒痒的。
莱纳多微微偏过头，俯身从一边的收纳柜中抽出约纳斯的睡袋：“潜艇的电力、食物和制氧系统还能撑，你先好好休息，否则我们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睡袋被抖开铺在地上，约纳斯被强制性按着钻进了里面。
他看着莱纳多转身走向驾驶座，将室内光调为暖色并调暗了潜艇内的灯光氛围。
他实在是太累了，长时间的疲劳在精神缓缓放松下来的那一刻让他整个人都被困倦所包裹了起来。
眼皮从那一刻起变得重如千金，在彻底阖上双眼的那一刻，约纳斯靠着最后的理智含糊地开了口：“你一个人可以吗？”
莱纳多回过头看向约纳斯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逐渐趋于平稳。
即使是知道对方已经沉沉睡去，很可能不再能听见他的回答，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那个问题：“可以。”
这么多年的时间，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约纳斯翻了个身。
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军部。
黑白灰三色的装修风格让整间房间看起来都冷淡非常。
约纳斯深吸了一口气，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发出轻微的滴滴声。他抬手，几乎是印刻在肌肉之中的记忆，按灭了闹钟。
军绿色的衣物挂在房间门口的衣架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但却有带有些许的陌生感。
或许是因为实在是过去了太久。
长期自动设定的面包机与咖啡机在准点时刻跳出千篇一律的早餐。
约纳斯站在料理台前，将面包放进手边的餐盘中，转身离去的时候顺手抽走了滚烫的咖啡。
鞋柜上的军帽被人拿走，约纳斯踩进皮鞋，拿起前一天晚上便放在门口准备好的公文包转身离去。
餐桌上的餐盘中只剩下面包屑，餐盘边却是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咖啡杯。
家用机器人在餐桌边停下，将空空如也的餐盘吞入腹中，却在端起依旧满杯的咖啡杯时顿了顿。
高度智能的家用机器人系统在那一刻给出了许多条备选处理方式：
一，向主人发送邮件，提醒他咖啡没有被用完。
二，将咖啡保留，以免主人发现遗忘后重新返回却发现咖啡已经进入垃圾桶。
三，直接将剩余咖啡倒入垃圾桶。
可智能机器人终归只是一连串人类编成的高级代码，最终，家用机器人无法从中选出最优解，选择原地待命。
直到坐上军部分配的无人驾驶专车，约纳斯依旧觉得他似乎忘了些什么。
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他睁眼起便一直存在，更是在他端起咖啡杯凑到唇边的那一刻起达到了顶峰。
身体下意识没头没尾地告诉他，自己不应该喝那杯咖啡。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约纳斯想不起来。
而这一切的疑惑在他办公室门被敲响打开的那一刻得到了解释。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对这段场景抱有一丝的陌生，因为这是他被抹去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请进。”电容笔在他手中转了一圈，约纳斯抬眼看向门外。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士兵带着访客从外面走了进来。
也好像是被刻在肌肉中的那样，约纳斯探头看了过去。
卡萨帕微低着头抬脚走进他的办公室。
阳光穿过百叶帘投进来的时候在卡萨帕身上留下一条一条的光斑。
有一条光斑不偏不倚地投在他眉眼之间，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抬起的时候，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体，长长的眼睫在鼻梁上喝脸侧投下柔软的阴影，加上他立体如同雕刻一般的五官，给人一种近乎圣洁的感觉。
“阿德勒少将。”卡萨帕在与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便弯起了眉眼。
约纳斯想起来了，这次是他主动约的卡萨帕。
这是十三年前的年末，约纳斯从埃尔温口中得知了卡萨帕即将离职的消息。
他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从大学的官方网站上搜索到了卡萨帕的个人邮箱，并利用空暇时间第一次那样认真又真诚地向对方发出了那样的一封与公事完全无关的邮件。
他在邮件中约卡萨帕在今天共进午餐，而“约会”地点却又十分不近人情地定在了他所工作的军部。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欣然答应并按时赴了这个看清偶来十分拙劣的约。
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中午。
虽然仅仅只是在办公室中相对而坐共用了午餐。
虽然只是在见面的时候握了手，在离别的时候简单拥抱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拥抱。
离别的时候，莱纳多从座位上站起身，主动向约纳斯张开了双臂：“不抱一下吗？”
直到如今，约纳斯才彻底理解了那个拥抱喝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在对约纳斯做最后的告别。
十三年前年末，南海磁石研究所正式成立，卡萨帕作为其中一名研究员，参与这项最高级保密研究，面对完全未知的物质。无论哪一方面都代表着他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归到自己正常的生活之中，而是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和使命走下去。
那句话的背后不仅仅只是想要一个离别的拥抱，而是年轻人之间无比真挚沉重，却又不得不压抑的感情。
办公室的门被合上的那一刹那，约纳斯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转身走向门口。
“咔哒”，轻微的声音响起。
他将手放上门把手，想要再向卡萨帕郑重道别，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扇门。
焦急间，约纳斯挣扎着睁开了眼：“卡萨帕！”
睡袋中的他浑身冒着虚汗，面前是昏暗的潜艇驾驶舱内部。
他喘着气从睡袋中爬出，环视着小小的驾驶舱，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
他的卡萨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