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坐在龙椅上看戏,见言时玉与赵岐擦肩而过时说了几句话,赵岐的脸色更加难看,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把手背的褶皱尽数撑开。

  言时玉往外走,赵岐还盯着他的背景看了许久,佝偻的背微微颤抖,真是被气得不轻。

  李淮的嘴角勾了一下,在他转过来时立马变脸,忧心忡忡地来到他身边,畏惧地瞥了一眼即将消失的言时玉的身影,“赵大人,朕……朕实在怕啊。”

  赵岐没立刻安慰,反而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眉道:“陛下,您的龙体没事吧?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冬日生病最爱留病根。”

  “朕没事,如今言时玉出狱,咱们该如何是好?你可有别的有力罪证能扳倒他?朕有些轻敌了,他比咱们预想的还难对付,朕的一番真心真是喂了狗!”李淮忿忿道,想扶赵岐一把,结果抬起双手都是颤抖的,只能默默放下了,看了看桌椅的方向,“赵大人,咱们坐下慢慢谈。”

  一落座,赵岐便满面愁容道:“陛下,言时玉太狡猾,老臣暂时找不到罪证。不瞒陛下,上次言时玉安然无恙从狱中出来已引起许多朝臣不满,老臣推断再过几日就有弹劾他的奏折递上来;到时陛下若看到能作为罪证的言辞,一定要告诉老臣啊。”

  他低头叹气,鬓边的白发比之前多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不少。

  李淮连连点头,愁眉苦脸地瘫在椅子上,一副天要塌下来但手足无措的模样,唯有把满是依赖的目光落在赵岐身上。

  他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犹豫了好久想出个馊主意,缓缓道:“要不咱们拉拢言时玉?他喜欢什么,咱们就送他什么!或者干脆派人杀了他,下毒、行刺什么都行,只要能除掉他!赵大人,朕怀疑他已经起了杀心,他杀人不眨眼……都怪朕不该派你去宣旨啊。”

  他追悔莫及地扶了扶额头,垂眸挤挤眼佯装要哭出来,忍住嫌恶握住赵岐那宛如陈皮一样的手,哽咽道:“言时玉睚眦必报,方才你又为了朕与他争执,恐怕……你放心,朕会派人保护好你,绝对不会给言时玉可乘之机!”

  李淮就差在赵岐耳边大喊:言时玉极有可能要杀了你!

  他想看看一个那么想要延年益寿的人得知自己随时会死,能作何反应。

  赵岐没让他失望。

  他感觉到陈皮一般的手慢慢变冷,僵硬地从他手中抽出去,不安地按在腿上,手指曲起藏入袖中。

  “陛下不必担心,老臣早就做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老臣不怕。”赵岐的声音还算平稳,面色未改,但略微浑浊的双目有些许闪烁。

  李淮再添一把火:“赵大人还记得年初时令郎骑马受伤一事么,朕怀疑那就是言时玉下的手。为免你和家人遭遇不测,还是少出门为妙啊。”

  赵岐脸色微变,双目瞪大一瞬,恨意与杀意翻涌起来。

  “你……要不现在朕就派人送你回去,你也好叮嘱府上的人注意些,别在过年时出什么时才好。”李淮善解人意道,演起戏来滴水不漏。

  赵岐思虑片刻,点头谢恩:“老臣谢陛下体谅,一定尽快想出办法对付言时玉。”

  打发走他,李淮唤来雯兰磨墨,自己望着殿门出神。

  赵岐渴望长生不老,非常怕死,待他回府一定会命人严防死守,出行也会派很多人跟随,但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再多人贴身保护也不能令他安心,唯有杀了言时玉才能彻底安全。

  京中没几个人能杀得了言时玉,若是能杀,早在去江南的路上便杀了;赵岐一时半会儿除不掉言时玉,便会着急,急就会出错。

  李淮在等赵岐出错。

  想着想着,李淮摇头轻笑,其实言时玉的“杀无赦”是最省事的,直接扫清障碍。

  可他偏偏不能那么做,他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要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要让天下看看到底黑白如何。

  “陛下,您笑什么啊?”雯兰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问道。

  “笑……言时玉。”李淮故意逗她,见她小脸垮下来,又笑道:“宫外可有消息传来?”

  雯兰一听“言时玉”三个字就毛骨悚然,闻言才知被他戏弄了,不悦地皱紧眉头,稍微用了点力气把墨放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你与青林走得那么近还怕言时玉?雯兰,你该练练胆量了。”

  雯兰脸一红,赌气地背过身去。

  李淮笑了笑,拆开信,聊聊几个字令他脸色大变。

  他下意识将信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炭盆里,瞬间燃起的火光将纸团吞噬,眨眼间什么都没有。

  李淮还未缓过神来,直到雯兰气消了转回来,他才怔怔地看向她。

  雯兰从未见过他那么奇怪的目光,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何不妥,赶紧摸摸脸和头发,又看看衣裳,最后满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陛下?”

  李淮指尖微颤,神色恢复如常,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只好拿起一本奏折,执笔蘸墨,心不在焉地写下几个字。

  见他开始批阅奏折,雯兰不再多问,只当可能宫外传来什么大消息,静静服侍在侧。

  直到奏折批完,李淮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雯兰,过几日更冷,你记得穿厚些的棉衣,屋中炭火若是不够用就去领取,没人敢说什么。你与青林……我不会插手,你开心就好。”他耐心地叮嘱,猝不及防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瘦瘦小小的丫头被老太监拎过来,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来被伺候的。一转眼她就长大了,还有了心上人,甚至还有……

  听他说这些,雯兰心里酸酸的,上前几步跪到他面前,双手扶在他膝上,脑袋也靠上去,仿佛他们是普通人家的兄妹;他是慈爱的兄长,她是依赖兄长的小妹,就这么亲昵地靠在他腿上。

  “陛下,您对雯兰太好了。”雯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伏在他膝上掉眼泪。

  “多大的人还哭,我饿了,你赶紧让人传膳。对了,出去时把脸擦干净,别让冷风吹到。”李淮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老父亲,明明才二十岁,却用七老八十的口吻说话。

  雯兰点头,取出手帕擦干眼泪,抬头时朝他笑了一下,起身步伐轻快地跑出去。

  见她开心,李淮情不自禁地勾勾唇。

  晚膳后,李淮拿着书来到后殿,进门便看到后窗未关严实。

  他惋惜地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心想今晚是看不成了。

  随手将它放在一边,他径直走到龙床前,透过纱帐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伸手去掀纱帐,刚撩开一小块,手腕便被人握住,随即他整个人被拉入纱帐,跌入微凉的怀抱。

  “今日又和老东西商议着如何除掉我?”男人半趴在他身上,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把玩着他的长发。

  李淮把头发夺回来,一把推开男人,起身坐起来整理衣衫,淡淡道:“言卿想除掉他,他怕死,自然想先下手为强。”

  言时玉早已习惯他冷淡的态度,被推开也不恼,牛皮糖一般再次黏上去,双臂箍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前胸贴着后背,极为亲昵的姿势。

  “老东西想先下手只怕缺个由头,等会儿我便送他一个,免得他不够害怕,扰乱了陛下的计划。”言时玉说完便转头吻了一下李淮的颈侧,“老东西的党羽比我想象得多一些,其中有些冥顽不灵的文人实在可恶,想必不日便会弹劾我,到时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言卿求朕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李淮食髓知味,暗示道。

  言时玉微笑:“陛下往后直说便是,臣十分乐意给陛下诚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堆衣物被扔下床。

  又是熟悉的桂花香。

  李淮仿佛置身于桂花海中,风浪裹着巨石朝他袭来,由不得他躲闪,直接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桂花香治愈了大部分疼痛,甚至让剩下的疼痛化作奇异的感觉。

  桂花海的浪越来越大,他无力对抗,只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一个时辰之后,桂花海风平浪静,他又落入一汪温泉,洗去一身脏污,重新躺回床上。

  “陛下,臣是不是很有诚意了?”言时玉把他揽入怀中,扯过被子盖住二人,很快暖起来。

  李淮懒得说话,抬手在言时玉胳膊上点了两下,算是点头。

  “陛下再歇会儿,臣有些事要与陛下商量。”言时玉轻声道。

  李淮闻言瞪了他一眼,心道有事商议不早说,如今他哪有力气再想什么正事?

  这人准是故意的!

  李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就赶紧从言时玉怀中撤出来,拿起床头的中衣穿好,披着被子坐起来。

  言时玉也学他披着被坐好。

  这架势怎么看也不想说正事,倒像说秘闻。

  李淮轻咳几声,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沉声道:“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