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李淮觉得难为情,如今回想起来,还真如言时玉所言,有点舒服。

  “谁说只有那一个惩罚?”言时玉幽幽道,转身坐到椅子上,双手随意地往两边一搭,举手投足间从容自如。

  “哦……我看就是了。”李淮拉着脸点头,费力地把这摞书放到桌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置身于书海之中,他心情好极了,侧了侧身,单手撑在桌上,好奇道:“言时玉,京中的学堂是不是只收男子?”

  “嗯。”言时玉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李淮皱皱眉:“那女子要去哪里读书识字?”

  言时玉:“请先生入府教导。”

  李淮追问:“那要花不少钱吧?如果有一对夫妇没有这笔钱,二人又都不会识文断字,那他们的女儿要去跟谁学?”

  言时玉一愣,冷眸闪过一丝茫然,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学堂就是男子读书的地方,女子完全可以不读书;女子若能读书,除了家人有学问,大部分原因在于家境殷实,能请先生入府单独教导。

  男子读书是为考取功名,女子读书再好似乎也没有用武之地。

  甚至在某些人眼中,女子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言时玉痛苦地闭闭眼,陈旧的伤口再一次被揭开,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面对李淮疑惑的目光,言时玉只能摇头。

  “这就奇怪了。”李淮摸摸下巴,沉思道:“读书一事,女子不比男子差,聪慧的才女大有人在,最后却只能困于深宅相夫教子;有些男子学识一般却能谋个一官半职,这又是何道理?科举的目的是选拔人才,才华是重中之重,为何大家默认男子才能参加呢?你看皇宫里的大宫女,不管是办事还是管人都颇有办法,可见女子为官也未尝不可。”

  这一番言论实在有些离经叛道,言时玉的神色严肃许多,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不解的同时又有些认同。

  女子为什么不能读书识字?女子为什么不能入朝为官?是谁定下铁律说女子不能做这些?

  “前几日赵大人讲史书,提到有些外族的首领是女子来当,我当时觉得极好,他却不以为然,直说‘女子抛头露面已是不对,参与朝政更是违背天理伦常’。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你说他是不是太迂腐了?”李淮的眼中有些嫌弃,另一只胳膊也放到桌上,往前挪了几寸,凑近桌对面的男人。

  言时玉嘲讽道:“赵岐……老顽固一个。书读得太多,年纪又大,偏偏还倚老卖老。往后他讲的东西,你大概听听就好。不过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老东西……”

  李淮忍笑,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说的都对!如此说来,你会支持我办女子学堂吗?”

  “女子学堂……往后是不是还要女子科举、女子做官?”言时玉垂眸,指尖动了一下,女子学堂的点子很不错,可朝中不会有人同意。

  “不对!”他笑着摇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往后只要有才华的人都能参加科举,通过科举考试就有机会做官。还有啊,不只是做官,女子还可以做生意,也可以做教书先生。”

  见言时玉一言不发,李淮不好意思地挠头,“你是不是觉得我讲的事情太虚无缥缈?其实我有这个念头是源于我母妃,她是个才女,可惜被困在深宫里,无处施展她的才华。而我身为她唯一的儿子却天资愚笨,学不来她的万分之一。久而久之,我就在想,如果她能入朝为官就好了,说不定比很多男子还要出色。”

  提起母亲,一抹浓重的悲伤浮上眼眸,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难道你想凭借一己之力颠覆天下?云煦,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言时玉所言和韩向如出一辙。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嘛。比如首先让天下人接受‘女子可以读书’这一点,应该……不会很难吧?”李淮试探性地问道,一颗心悬着,有些不踏实。

  言时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件事要做就必须一口气做完。依你所言让天下人先接受‘女子可以读书’,那天下人势必会问‘女子为何要读书’,你还是要继续解答,并迎来无数人的反对。第一个反对的人,一定是赵岐。他一反对,朝中半数人也会反对。”

  李淮没想到他会帮自己分析情势,细细想来,之前的想法确实有些太天真了。

  他一下子泄了气,俯身趴下来,下巴搁到小臂上,脑子无力地歪到一边,明亮的眸子暗下来,失落地盯着光滑平整的桌面。

  窗外夜色沉沉,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打破阁中的寂静。

  言时玉的黑眸比夜色还浓重几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垂头丧气的李淮,搭在椅子上的手微微抬起又克制地放下,思虑再三又抬起来,屈起手指轻叩桌面。

  李淮慢吞吞地抬眼,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言时玉压低声音:“你真想做这些事?”

  李淮毫不犹豫地点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为何发问,无神的双眼瞬间被点亮,进而整张脸都再度明艳起来,语气满含期待:“你要帮我?”

  言时玉不回答,只无声地看他。

  他迅速起身来到言时玉面前,作势要跪下,却被一把扶住。

  李淮疑惑地站直身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帮不了你。”言时玉淡淡道,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等。”

  “等?”

  言时玉微笑:“是人都会死,赵岐一定死得比你早。”

  瞧见男人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李淮只觉脊背发凉,配合地笑笑,转身坐回去。

  他忽然有一种言时玉终有一日会杀了赵岐的感觉。

  李淮抿抿唇,轻咳几声又道:“你是不是也认为男子比女子金贵?”

  “我不这么认为。”

  言时玉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就算女子无法抛头露面、入朝为官,我也不认为男子比女子金贵。我们都是一条命,会流血、会死去,没什么不同。”

  依旧是冰冷的声音,李淮却察觉言时玉有些难过。

  他又想到那句——她们的祭日。

  “你……”李淮欲言又止,转而用欣赏的目光看他,“我们的想法差不多,果然是天生一对!”

  “你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这儿。”言时玉冷冷道,起身将手掌按在那一摞厚厚的书上,俯身盯着他,“十日之内,记得看完。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明宸宫。”

  “知道了!”李淮佯装苦恼,唉声叹气地抱起书跟他下楼。

  用过晚膳后,李淮捧着书躺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专注地看着书上的一字一句。

  白纸黑字似乎有种神奇的法术,令他沉迷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酸痛的胳膊将他拉出书中世界,困意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放下书,打算脱衣睡觉。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几束火光飞快地从后窗掠过。

  李淮瞬间警惕,上前几步抓起镜子前的银簪,吹熄了所有的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床后。

  皇宫守卫森严,明宸宫更是固若金汤,刺客不可能进来。

  心中这么想着,他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发簪。

  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宫中的侍卫正将这里团团围住。

  李淮的掌心冒出冷汗,几乎快握不住银簪。

  “嘭——”

  后窗被猛地推开又关上,一个黑影跃进来,在地上滚了几下,隐入黑暗。

  李淮几乎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向黑影可能藏身的地方,却什么都看不见。

  月黑风高,适合行刺。

  他不懂武功,只听闻习武之人的眼力和耳力比平常人好很多。说不定此刻那人已经发现了他,正伺机杀他。

  决不能坐以待毙。

  冷汗从额头滑落,顺着发白的脸颊流入白皙的脖子,最后隐入衣领之中。

  殿外人影幢幢,殿中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刺客还在外面。

  该怎么办……

  正当他思索之际,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闪到他面前。

  不好!

  李淮举起银簪朝黑影刺去,黑影没想到他有武器,险些被刺中,侧身避开后拎起短刀朝他的脖子划去。

  他往后一仰躲开第一刀,没想到脚下一滑摔到地上。

  起身的瞬间,黑影的左手重重地压在他心口,将他死死地按住。

  短刀再次劈下来,李淮双手握住黑影的右手,用力撑住。

  他没有功夫,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尖一点一点靠近。

  “吱呀——”

  后殿的门被打开,久违的烛光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被照亮的地面上。

  黑影失神的片刻,李淮一把将他推倒,跌跌撞撞地朝那光亮跑过去,扑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刺、刺客在……”

  男人举剑斜劈下去,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音,身后的人轰然倒地。

  李淮惊得一抖,又往他怀中靠近几分,垂眸瞥见男人手中还在滴血的剑。

  “别看。”

  沾血的剑应声而落,微凉的掌心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挡住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