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身上疲乏, 已经靠着柳五儿肩头打起了盹,听见训练室外一片喧哗,又醒了过来。

  有仙君推门进来, 作揖道:“绛珠仙子, 恭喜恭喜,您这一组获得了本次公演考核的第一名,获得了优先选择正式公演出场顺序的权利。”

  黛玉眼中一亮,向秦可卿、柳五儿道:“两位姐姐怎么看?”

  柳五儿眉弓一蹙, 略一思索道:“每回她们都抢着最后演出, 要我看,最后一个登场必定是极好的。”

  黛玉看着她笑, 只是没说话,又问秦可卿:“可卿姐姐可有想法?”

  秦可卿略一展笑颜,认真道:“我不同意五儿妹妹说法, 妹妹莫怪。”向柳五儿身上一靠, 右手摸了摸耳后的一缕头发,“要我说呀,这一回有十八个人要表演舞蹈, 这十八人又分成了六组,每一组三人,比赛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 那台下的观众必定盯得紧,每一组每一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若还是在最后出场, 那观众必定看得疲乏了,咱们虽有奇招可以制胜,到底禁不住观众耐心耗光。”

  “说得正是, ”黛玉朝秦可卿和柳五儿靠过去,挑了挑眉毛,“还是可卿姐姐思虑周到,咱们这一回干脆反着来,就给观众和其他组一个惊喜,怎么样?”

  “绛珠姐姐的意思是?”柳五儿睁大了眼睛,“第一个上?”

  黛玉赞许地比了个大拇指。

  那站在门口的仙君见她们三人商量完毕,便微一点头,在手中记录本上写了几笔,转身向门外走去。

  “仙君留步。”黛玉忽道。

  “绛珠仙子还有何事?”那仙君一愣,转过头来。

  “没什么,”黛玉和颜悦色道,“且问问这一次考核的排名,不知仙君能否告知一二。”

  那仙君温和一笑:“是我疏忽了。”又看了看手中的记录簿,“绛珠仙子组为第一名,接着往下是贾探春仙子组的《昭君出塞》,林红玉仙子组的《凤尾竹下》,薛宝钗仙子组的《惊鸿舞》,史湘云仙子组的《典狱司》,以及晴雯仙子组的《山鬼》。”

  黛玉谢过那仙君,皱眉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一回考核最末的是晴雯那组,”又念叨了句,“三妹妹还是这般厉害,只是云儿那组怎么排到倒数第二去了。”

  柳五儿笑着走过来:“绛珠姐姐可别再念着别人了,咱们这回考核成绩虽好,正式公演时也要小心才是。”

  黛玉不置可否,三人又连日地练了好几个回合,直到把花样滑冰的种种技巧都融会贯通,那舞姿愈发蹁跹,宛若惊鸿游龙方去歇息,隔了几日,三人又商定了当日公演的服装、化妆、表演道具等,自不必赘述。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第四轮公演。

  其时天色更冷,又下了场雪,虽然放晴,但仙境里积雪未融。只是太虚幻境里的花草树木却不受温度影响,灵河两岸依然是杨柳依依,落英缤纷,映着晶莹冰茬,倒也是与精彩人间别有风景。

  公演殿堂主楼的地下安置了火龙,开场前顶上灯光一并灭去,烧得席间半明不暗。

  北静星君见四下无人,那观众席并不能看到评委席,便轻咳一声,放下那千斤重的偶像包袱,歇仰在椅上,胡乱翻着一本柳永的《乐章集》。

  听门外有人声,接着是跺着脚震去鞋底冰碴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响起宝玉亲热万分地招呼:“绛珠仙子、可卿仙子、五儿仙子三位来得好早,听说是第一组上场?”

  北静星君唇角微微一动,眼睛虽然还在那句“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1]上,这一首《木兰花令》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听外面几人说了半天话,宝玉才乐呵呵地走进来,面上一惊:“北静星君怎么独自一人坐在看书,为何来得这般早?”一转眉头,又想到其中缘由,脸上换了笑嘻嘻的神色,一提脚边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一屁股坐在北静星君身旁,那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舒展开来,衬得北静星君那身茶白软缎皮袄格外素净。

  北静星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门口帘子打起,却见黛玉三人鱼贯而入。

  黛玉因是要表演花样滑冰,里面穿了件白底绣金银线的薄纱短裙,外面披着大红猩猩毡,秦可卿和柳五儿也披着棉衣,三人均穿了厚厚的杏色紧身裤,如此一来,即便在冰面上飞舞身姿,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宝玉立刻在旁说道:“三位仙子先去候场化妆吧,警幻仙子和老祖宗还没来呢,那些子观众进场,还要一阵功夫。”

  黛玉三人点头应了,宝玉转了转眼珠,又道:“绛珠仙子的冰刀在表演前可需要检查一遍?道具可准备齐全了?不如劳烦北静星君帮忙看一看吧?”

  黛玉面有诧色,柳五儿和秦可卿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先进了候场的暖阁里,北静星君目光从诗集上移开,“嗯”了一声,将书册阖上卷起,插在胸口,站了起来。

  黛玉拎着道具包袱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北静星君瞅着宝玉哼着小调出去接警幻仙子和老祖宗了,便很小心地靠过来,站在她身边。接过她手中包袱,看了看,又取出冰刀,手指摩挲着锋利刀片,小心地挑起一个话头:“绛珠仙子,这刀片怪锋利的,在练习时没受伤吧?”

  一阵熟悉又清冽的香气传入黛玉鼻腔中,她小心抬头看那人,明明生得丰神俊朗,胸口斜插一卷诗集,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派头,和她说起话来又这么小心翼翼,叫她憋不住笑意。

  “我是没有受伤的,”黛玉轻轻笑道,“可卿姐姐也没有,倒是五儿,练习时没划着自己,今儿收拾包袱时,手指头被割了个小口子,好在并无大碍。”

  北静星君笑着把冰刀放回了包袱中,黛玉的笑让他心头痒痒,“无碍就好,这冰刀我检查了装的很结实,上台不会出问题。”

  “谢谢星君,”黛玉低着头,一缕发丝从耳后掉落颌前,弯弯曲曲的,发丝细软,他好像看得清每一根的光泽。

  “你我之间不必道谢,”北静星君忙回了一句,心痒更甚,“我同绛珠仙子……有情分。”

  黛玉被他这末一句吓着了,抬头疑声道:“什么情分?”

  北静星君也略觉得失态,清了清嗓子,语气放慢,道:“不过是顽笑话。”

  黛玉“嗯”了一声,两人慢慢并着肩往暖阁走,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走了几步,黛玉小声嘀咕道:“星君……最近还去人间吃柳嫂子家的牛肉白粥吗?”

  北静星君不知其意,答道:“上一回之后便没去了。”

  黛玉看着脚下的路,淡淡道:“柳嫂子是五儿的母亲。”

  北静星君道:“嗯,我知道。”

  黛玉小心问道:“下次若有机会,不管能不能成团,我还想替五儿去看看她母亲,烦请星君带路,可以吗?”

  北静星君眼睛一亮,忙答道:“仙子想什么时候去人间都行。”话一出口,方发觉自己心思全盘暴露无疑。

  两人已走到暖阁外,黛玉亭亭抬起头,对北静星君轻轻一笑,端的是淡眉如水,玉肌伴风,柔桡轻曼,妩媚纤弱,她的嘴唇不算嫣红,但是看起来十分柔软,软得像一朵冬日晴空的白云。

  北静星君愣了神,那人已打开暖阁门,动作轻巧地闪身进去。

  北静星君回到评委席上,宝玉已领着警幻仙子和史老太君回来了,三人都坐在席边,端着盖碗喝老君眉,见他慢慢踱回来,都笑着望他。

  北静星君一脸诧异,“怎么了?”

  宝玉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没见过北静星君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北静星君摸了摸脸颊,有些发烫,便整了整衣袍坐下,怀里那本柳永《乐章集》掉出,他弯腰捡起,心里暗想,柳永词当真不该读。

  两碗沏得浓浓的茶下肚,那台下的观众席终于坐满,一时灯光暗下,宝玉上台报了幕,黛玉组即将上场。

  北静星君坐在评委席的暗影里,看鼓点轻敲,黛玉莲步轻移,顾盼生姿,一开嗓便是柔中带刚,博得满堂喝彩:“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2]

  黛玉是真的美,北静星君静静地看着她,四肢纤细,腰肢柔软,舞态优美,又有气韵,更不提那双眼,那神态,无一处不动人,无一处不惊人。

  秦可卿和柳五儿也登了场,二人唱了“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3]

  黛玉瞅准时机,那脚下舞台忽地化为冰面,三人化痴情为惆怅,转哀愁为凄凉,六把冰刀在冰面上划出美丽的圆弧,开出用情画就的花。

  而那冰刀上的人儿更加夺目,几个连环转跳,又是几个翻身,几个飞舞,三人的情感化为舞台上最美的身影,激烈地碰撞着,混融地胶着着。

  台下观众们已不是喝彩叫好那么简单,黛玉忽地将腿高高举起,起身飞跳,一个大飞燕动作,台下一阵惊叹,秦可卿一个内侧阿克塞尔跳,燕式步向前方缓缓划开,仿佛直直冲进观众席里,台下又是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及至最后,柳五儿将秦可卿高高托起,二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同时飞旋起来,而黛玉在一边用她那温柔如水中刀的嗓子缓缓唱:“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4]台下终于爆发出一阵持久不衰的掌声,北静星君难掩欣赏之意,从评委席上站起身来鼓掌,连台下一时眼花耳塞的刘姥姥,都被《雨霖铃》中她原先看不懂的青年男女之爱所感动,流下了两行不那么清澈的泪水。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1] 摘自柳永《木兰花令》。

  [2][3][4] 摘自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