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他说这话时,霸道而从容,又如此断然而决绝,像是笃定一切般要定了她的生生世世。

  一抹娇红攀上双靥,他的话语配着锣鼓喧哗声,让时真心神浅荡。笑意漫上唇畔,白玉般的容颜平添三分丽色,在灯火下明媚不可方物。

  怀抱带着清朗的暖意而来,将时真包裹着。好像从此便有了依靠。

  他曾救她于水火之中,追逐辗转而来。也曾拥她泉前月下,耳鬓厮磨。

  时真被他沉稳的力道拥紧,从未有过的安定感蔓延着,眼眶有些湿热。

  倘若只能在系统中遇见他,那注定回归现实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

  再一次的丢下,再一次的逃避?

  半晌,她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决心般闷声道:“那你一定要认出我。”

  “好。”

  “啊,那我要去埋好多好多的东西,下辈子拿去卖,古董可值钱了……”

  “……好。”

  ……

  灯影幢幢,韶乐声声,将那二人的身影拉长。男人清浅的笑意和专注的视线定格在身侧。

  百步桥上,她纤细的手指指向夜空,一瞬,漫天烟花碎裂,流光溢彩,斑驳而瑰丽。

  她双颊霞飞,竟比那烟火还要娇美。

  流光似水,仿佛勾带出无限前尘旧梦。四百年前失去一切的痛,便都消融在这一抬眸之中了。

  都敏俊紧了紧掌心,吻上她的额头。

  ——

  时近秋末,随着中殿腹部一天天地隆起,尹大衡出入后宫也越发频繁。

  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元子,尹大妃妄图在这次权力斗争中成为垂帘听政的后宫人物,对待中殿也就越发上心,什么偏方怪方都来了。

  宋时真没怀过却也看过,手到擒来一通反胃表演,劝退了源源不断送入千秋殿的名贵食材药材,和心怀鬼胎前来打探的人。

  但这后宫中又只有她一人,闲出病的儒生们便议论起上疏请求殿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提议了。

  成均馆实为新论派,对领相一干守旧的老论派颇为不满,更是厌恶尹氏中殿一人独霸后宫,如今已在朝堂之中连吵了几日,均被主上殿下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传闻在小宦和宫女之间渐起——

  “听说主上殿下床事……”

  “唉,殿下平白浪费了一张帅气的面孔,没想到……啧啧。”

  “要我说,还是阳明君风流潇洒。”

  “不对,明明是弘文馆大提学之子,我们许驸马最英俊了!”

  宋时真挺着肚子站在假山前听了片刻,又默默憋着笑离开了。只怕以都敏俊那等七倍于常人的听力,车内官在千秋殿放了个屁,他站在温阳行宫都能听见……

  她笑得弯不下腰,只得扶着宫墙缓气。

  再一抬头时,眼前立了两人。

  眼神闪烁的旼花公主,以及许烟雨的兄长,才名相貌冠绝汉阳城的许炎。

  烟雨之“死”是由尹大妃一手操持,她利用了年幼无知的旼花公主对许炎强烈的爱慕之心,用巫术咒杀了烟雨。先王知晓后痛彻心扉,至死也无法对李暄吐露出这个秘密。

  旼花如愿嫁给许炎,却终日活得战战兢兢,深怕自己的罪孽被爱人知晓。

  当许烟雨“复活”归来,一切真相大白。旼花向李暄坦白,却直言自己并不后悔。哪怕重来一次,她还是会为爱嫁给许炎,甚至同样换取烟雨的性命……

  亲情和爱情之间,李暄和她都选择了后者。

  此后旼花下牢狱,褫夺翁主之号,被扁为庶民。而成为驸马的许炎,遵照祖制,是无法入世为官的,空空浪费一身绝学,泯然众人。

  弘文馆大提学一家属实凄惨。

  因此,见到旼花公主时,宋时真如鲠在喉。

  许炎何其无辜和悲惨,只因看向少女旼花的那一眼,注定了他将和妹妹烟雨天人相隔的命运。

  她的视线落在了旼花同样隆起的腹部上。

  不知这孩子的出世,是幸还是不幸……

  旼花勉力笑了笑,神色复杂地请了安,恭顺地立在一旁,再无年幼时的灵黠。

  宋时真思忖片刻,邀了旼花,由崔尚宫扶着,懒散倚在了水榭中的软塌上。天干物燥,惹得她有些胸闷。

  宋时真压下心中不适,屏退众人道:“公主近日可好?本宫常常孕吐,夜里也不得安歇……”她伸手抚上腹部,眼中流出一丝怜爱。

  “近日有些辛苦,”旼花扯了扯嘴角,像是为她而叹,“嫂嫂和王兄终成眷属,真是苦尽甘来的幸福。”

  宋时真眼里掩下微锐,意有所指道:“公主如果太辛苦,孩子也会有负担的。”

  旼花公主掩在袖下的手指一阵紧缩,她抬起头:“旼花多谢嫂嫂关心。时辰不早了……”

  “旼花。”宋时真扯住她的衣袖。

  片刻她抬首,说出的话却让眼前的女人浑身颤抖起来:“烟雨,还活着。”

  旼花微微摇头,扶着桌角站起身,脸色煞白。

  宋时真瞥了眼她的腹部,淡声道:“同许炎和离吧,主上殿下需要他这种治世之才。”

  她泪水涟涟:“你骗我。”

  “本宫知你并不后悔那夜行巫术之事,”宋时真并未因她的凄惨神色而心软,“烟雨是他最亲爱的妹妹,倘若许炎发现是你害了烟雨,你腹中的孩子即便出世,又能获得多少父爱呢?”

  “大妃娘娘之罪,殿下自会定夺,你若肯坦白,或许还能在许驸马前落得个好。”

  半晌,见她不应,宋时真冷道:“公主自己权夺吧。”

  “你又如何!”旼花蓦地捶着胸口哭道,“你其实知道烟雨会死吧?可你默不作声……”

  宋时真起身,面色冷凝:“因为畏惧父亲而无法阻止他们谋害烟雨的我的罪,我会亲自去赎。”

  她轻薄的描金裙边扫过回廊,徒留身后的啜泣声在浅风中飘散。

  那是旼花究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坦荡。

  ——

  阳明君本已决定跟从没有恢复记忆的烟雨远离朝廷,却因主上殿下的挽留而停步汉阳。

  当殿下毫不避讳地扔出那本谋逆的名册时,他一时心神激荡。哪怕上门拜谒的官员如流水般络绎不绝,王弟竟也一直信任着他。

  千秋殿内烛火摇曳,几只飞蛾不停地挣扎着去扑灭火光。

  都敏俊将那名册捏皱,眼底无波,却泛着冷戾:“明明知道总是个死,还非得去试试……这就是寡人的好臣子。”

  这种并肩作战的时刻少之又少,恍若回到年少之时,兄弟们在蹴鞠场上肆意挥洒着汗水的时光。那时的王弟,竟已成长为如此优秀的一国之君……

  阳明君握紧佩剑,望着身侧静立的金济云,双眸带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天下,终归只属于有德之人。

  殿下筹谋八年之久的铲除外戚之网,也到了该收的时刻了。

  都敏俊按了按眉心。

  不日旼花前来递交了和离之书,他心知是时真所为,只觉连日来焦虑的神思都轻松不少。

  许炎再度入世为官,带来一众仰慕他才名的官员和儒生。

  站在他身边的人越发多了。

  尹大衡想要等到时真诞下元子方才举兵逼宫,他便偏偏要以自己身体日渐衰微、不理政事为由,来释放尹大衡心中对权力的欲/望。

  ——

  一六一零年十月初八。

  残阳如血,透过朱红的宫墙,照在康乾殿前的玉阶上。

  随着宫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一位满面血污的禁军被挟持着走进来,那满面刀疤的狰狞相貌惊坏了一众臣子。

  瞠目结舌间,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殿……下……”那人甫一开口,滚滚污血吐落,没过几秒,便被身后的死士举刀抹脖,化为两截尸骨。

  这巨变唬得人心惶惶,纷纷呼号着禁军统领的名字。车内官吓得面色煞白,挡在了殿下身前。

  片刻,宫门涌入了无数举刀蒙面的死士,混合着不少叛乱的宫廷侍卫,银白刀面反出慑人光芒,将一众文官团团围住。

  尹大衡举剑穿行而来,皱纹遍布的脸上全然是疯魔般的渴望:“主上殿下无才无德,平坡干旱,多地饿殍遍野,上天好生之德,今日臣等清君侧,以光复天下!”

  中气十足的嗓音之下,千呼百应。

  金济云率禁军而来,以多了一半的人数将叛军围困在广场中间。

  望着尹大衡视死如归的表情,都敏俊冷然一笑。

  他走下长阶,鬼魅般的速度间,泛着冷光的剑已然架上了尹大衡的脖颈。

  尹大衡一瞬面色如土,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李暄有如此之快的速度。他望向四周的叛军,定了定神,老辣道:“殿下,中殿娘娘会在尹府安心待产……”

  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炸下,沉如渊海的神色瞬间崩裂,都敏俊厉声呵道:“你再说一遍!”

  尹大衡眯起眼:“宝镜是我的女儿,自然要住回尹府……”

  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死寂。

  金济云跟从殿下十多年,从未在殿下脸上看到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都敏俊(冷笑):嫌死得不够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