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 建安十一年的年中,谢窕终究还是因为忧思郁结,药石无医而不幸病故。

  孙权为她大发葬礼。

  未几, 孙权迎娶徐氏女,并纳步氏女为夫人。

  成亲的第二天,孙权就以要再次进攻江夏为由, 亲自前往柴桑屯兵。他没有带徐氏, 却让步氏陪伴身侧。

  周瑜同行, 乔夕颜则留在家中照顾两个儿子。

  这一次,黄祖倒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领兵攻打柴桑。在周瑜的抵抗之下, 不仅重创敌军,而且俘获敌军大将邓龙。黄祖退兵。黄祖对此既没想着营救部下, 也没想着重振旗鼓,只决定依旧倚靠荆州, 避居江夏。

  其麾下大将甘宁, 觉得黄祖胸无大志,遂领兵转投东吴。

  对于这个人, 吴军上下是充满敌意的。是他射杀了已故凌操将军。此番屯兵,凌统也在。当前方守卫回来通传, 敌军大将甘宁求见, 凌统在孙权帐内, 立马提了长枪, 就要出去与他拼命。

  周瑜只能拉着凌统, 让他不要冲动。

  然后,找了人先陪着凌统离开, 自己再和孙权一起等见甘宁。据守卫说甘宁是带了一队人马的,但是他进入营寨只孤身一人。

  那是个看上去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将军,容貌清秀、五官端正。但是,他偏偏留了短髯,又有几分温柔的粗犷。他穿着铠甲,头甲之上插了三根彩色的鸟羽,走起路来,有“叮铃叮铃”的响声,循着那声音才发现,他的腰间还挂着一串银铃。

  周瑜见他这打扮有趣,好整以暇地负手看他。

  他从容不迫地走进来,到孙权面前,抱拳施礼道:“甘宁甘兴霸,拜见吴侯。”他沉着首,没过一会,见孙权没有立马喊他起来,就顾自地抬头,重新站好。

  他平静地直视孙权,顺便还望了周瑜一眼。

  孙权冷冷地盯着他,隔了好半晌才声音严肃地说道:“甘宁,我听说,你是前来归降的?”

  甘宁笑意盎然地一点头,理所当然地朗声回答:“是啊。”

  甘宁的态度过于活泛和积极,反倒让孙权有些不好发作,既是尴尬,又是无奈,但最后为了故人的血仇,孙权还是强忍,维持着漠然,甚至带了怒气地继续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来投靠东吴的,你与我们东吴有血仇,就不怕我杀了你?”

  孙权说着,猛地一拍桌案,怒目圆瞪座下的甘宁。

  甘宁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更是轻松地甩了甩手,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吴侯说笑了。敢问吴侯,我与东吴的血仇,杀的可是孙氏的亲眷,不是吧?不仅不是孙氏的,也不是你们周氏的。”甘宁又看周瑜,咧唇露齿一笑,“既然我杀的人不姓孙,那就算不得是和整个东吴的仇。唯一和我有仇的,只有你们吴军中那个叫凌统的黄发小儿。他的父亲凌操就是我射杀的。”

  “这是私仇。更何况,我从不觉得我欠那个黄发小儿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凌操从最初从军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他只是恰好死在了我的手上。难道就因为我在战场上杀了一个敌军将领,我就万恶不赦了吗?你们吴军不也杀了无数我手下的江夏弟兄们,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拔出一把刀来,把你们都杀了?”

  “若只是因此,吴侯就拒绝我的投靠,未免也太心胸狭窄了些。”甘宁说完,更无所事事地抱了抱胸。

  孙权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反应了半晌后,才又道:“是,斩杀敌军没有错。但你斩杀的是我吴军的一名将领。即便这也没有错,就凭你的三言两语,我东吴为何要接纳你?我东吴良将无数,可不缺你这一个。”

  孙权低了头,甚至懒得去看甘宁。

  甘宁也不恼,只先义正辞严地反驳,“吴侯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大家既然都是同袍,将领就比普通的甲士尊贵了?将领之所以为将领,只是因为他能领兵罢了。除此以外,他与士卒并无差异。至于要不要接受我的投靠,吴侯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可是在江夏军垂危之际,能单独射杀敌军将领之人,我之箭术不容置疑。另外,我还擅水战、陆战。我没记错的话,吴军中能百步穿杨之人不超五个,其中一个还是吴侯过世的兄长孙伯符。而擅水战,能领兵、练兵,最出色的就一个周瑜,鲁肃也还行,其他的就都不怎么样了。”

  “吴侯当真不想将我收入麾下?”甘宁的语气,胸有成竹。

  孙权听他又这样说,再次抬起头来,复地看向他。甘宁的话,其实没有错。东吴缺他这样的大将,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主公会嫌自己手下的能人志士多。他确实很想将甘宁纳入麾下,但是甘宁与凌统的仇,他又不能视而不见。

  孙权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的犹豫。

  甘宁乘胜追击,更道:“若是吴侯实在担心我与那黄发小儿的血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吴侯,我反正是不会拿那小儿怎么样的,他即使杀了我,也是我活该。不过,以他现在的能力还根本杀不了我。我也可以尽量避着他,不与他一道出现。”

  “就怕那小儿心智太稚嫩了,满脑子只有报仇雪恨,又因为能力不足,只能倚靠吴侯你做主,甚至不敢与我待在一个主公麾下,那才是真的让吴侯头痛。”甘宁说着,更眉眼弯弯地笑笑。

  他之一言,本只是波澜不惊地述说一种猜测。然而,话音刚落,帐门突然被掀开,自外面快步走来一个少年,不管不顾地对着孙权道:“那好,主公,你就成全他,让他投靠我们东吴,没有主公做主,我凌统照样能杀了他,为父报仇。”

  凌统说完,转眸恶狠狠地瞪着甘宁。

  孙权听着,则是与周瑜对视一眼,似乎在询问,“不是把他带走了吗?”周瑜无奈地摇摇头,哑声开口,以唇动告诉孙权,“大概是他摆脱了我的人,自己又跑回来了,毕竟要来的是他的杀父仇人。”

  周瑜沉默地叹息。

  孙权还一时拿不定主意。

  甘宁又道:“那不如,凌统小儿,今日就当着吴侯的面,我们比试一场。你尽可使用杀招来刺我,若是我死在这里,也不怪你,你正好也算报了杀父之仇。但倘若你打不过我,只能证明你还能力有限,无法为父报仇,你就继续回去苦练武艺,等再有一日觉得打得过我,再来找我挑战。我会一直在吴侯麾下等你,直到你能杀了我,凭自己的力量为父报仇。你觉得如何?”

  甘宁一本正经地说着,望着凌统的目光意味不明。

  凌统迟疑了一会,被激得终究还是应好。

  他应答完,立马让开自己的身位,邀甘宁出去厮杀。

  甘宁也就来去自如地随意又对孙权一拱手,就跟着凌统走了出去。孙权见状,担忧地再次看向周瑜。周瑜轻声,“小凌统他还是意气用事了些,他这分明就是上了甘兴霸的当。明明他是可以蛮横地要求主公不要留下甘兴霸的。”

  凌操说到底还是为了东吴而死。

  又或许,他这根本就是将计就计,为了东吴的将来着想,愿意委屈自己。而他的骄傲,也迫使着他可以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力量杀了甘宁,为父报仇。

  偏偏,在这件事上,孙权和周瑜都是自私的。他们为了东吴的霸业,也可以默不作声地委屈凌统一个失去父亲的少年。所谓的袍泽之情,在这一刻,显得十分可笑。而他们仍旧可以用甘宁的那套说辞,欺骗自己,各为其主,没有错。甘宁杀了凌操,他们也杀了无数的江夏军。

  周瑜和孙权也走了出去,去看才刚十八岁的凌统挑战经验老道的甘宁。

  凌统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恨意,恨不得能将甘宁千刀万剐。但越是恨,他的招式越失了原本得从容和平稳,轻易地就被甘宁化解。甘宁多数都是在躲,偶尔不痛不痒地反击凌统一下。

  到百十招之后,凌统泄了气,满面羞愤地立于场上,怒瞪着甘宁,“甘兴霸,终有一日,我一定能杀了你。”甘宁但笑,不以为然地告诉他,“小子,就你现在的这点伎俩,想杀我还太难。你的一招一式有太多的情绪,出招太快,收招太慢,鲁莽、瑕疵,连个五岁的孩童都不如,就你这样,也想为父报仇?”

  甘宁的一番言语,凌统已是双拳紧握。

  甘宁仍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无论是杀敌,还是报仇,要做的就是有勇有谋,我甚至不反对你下毒来害我。但那也要你能想出周全的计策。仅凭你的一腔意气,空口白牙,喊些狠话,只怕你还没能杀了我,就已经被别人杀死了。小子,你的路还长。”

  凌统听了,直接拂袖而走。

  甘宁望着他的背影又是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双唇紧抿,换而有几分惆怅。

  周瑜在他的目光里,突然又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周瑜与孙权对视,莫可奈何道:“只怕甘兴霸也没他自己说得那么心安理得。他的心里和我们的心里,都是相似的。”

  若是甘宁没有杀凌操,他一定会是最快被整个吴军接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