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五月, 孙策去世后的第二个年头。

  今日,孙府为孙策准备了祭礼。乔夕颜和周瑜去到的时候,是乔朝容亲自来迎。乔朝容穿了一件素白的裙裾, 牵着已经可以跑跳行走的孙绍,微笑着领乔夕颜和周瑜到慈安堂。

  小孙绍也穿着白色的深衣,粉雕玉琢得像是个白瓷娃娃, 骨碌一下, 就钻进乔夕颜的怀里, 甜甜地唤:“姨母。”

  乔夕颜抱起他,仔细地掂量掂量,忍俊不禁地与乔朝容道:“阿姊,绍儿他这是又重了?”

  乔朝容点点头, 也是莞尔。

  孙绍嘟着嘴,不满地扒拉乔夕颜的脸, 愤愤地说:“姨母胡言。我不要姨母抱了,姨父抱——”他说着, 又张开手, 要扑进旁边的周瑜怀中。

  周瑜从容地接过他,确实也觉得他重了不少, 稍微提了力,将他往上抱了抱, 而后不解地询问乔朝容, “这伯符的祭礼不是该在孙氏的家祠操办吗, 怎么要先去慈安堂?可是老夫人的身体有所不适?”

  乔朝容听着, 又摇摇头, 望了周瑜怀里的孙绍一眼,隐约有些许无奈, 回答:“是一些局势上的事,仲谋昨日才得的消息,与张长史他们商议过,仍旧不能决断,便向母亲禀明,母亲正朝着他发火呢。”

  乔朝容说完,扶了一下孙绍乱蹬的小脚,语重心长地警告,“绍儿,不要将你姨父的衣衫弄脏了。”

  孙绍委屈巴巴地颔首应“是”,过了一会,又偷偷地埋首到周瑜的颈上,贴在周瑜耳边,小声地抱怨,“姨父,我阿娘好凶。”

  周瑜笑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趁着乔朝容与乔夕颜手挽着手往前走,没注意他们,同样小声地向他解释,“你这样说,若是让你过世的阿爹知道,一定会被气得托梦打你。在你阿爹心里,你阿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女子了。她对你严厉,也只是希望能教导好你。而且,这也只是说你一句罢了,你阿爹小的时候可是天天要挨你祖母打的。”

  小孙绍不能理解,“但是祖母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啊,还对我非常好,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周瑜哑然失笑,“那是因为你已经是你祖母的孙儿了,她自然溺爱你,就像你以后有了孩子,你母亲也一定会对他柔声细语。可是,这并不代表你祖母不会对你父亲严厉,你阿娘不会对你严厉。你阿娘是你一生中的第一个老师,难免要慎重些对你。”

  小孙绍闻言,仔细地思索了一番,然后,茫然地摇头,“姨父,你说的这些,绍儿不太懂……”

  周瑜看了看他还稚嫩的脸庞,更笑着说:“没关系,等绍儿再长大一些就懂了。绍儿现在只需要明白,阿娘是这世上最疼爱绍儿、最想绍儿好的人就行。她虽然偶尔会对绍儿发脾气、凶绍儿,但那也是因为绍儿做了不对的事情。”

  “绍儿是孩子,也是男子,要对你的母亲多包容些。”周瑜说着,空出一只手去捏了捏孙绍的鼻子。

  听周瑜这样说,孙绍方才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而是答应地点点头,“姨父你放心吧,祖母、叔父还有姑母也和绍儿说过类似的话,绍儿会好好照顾母亲的!”

  小孙绍由周瑜抱了一会,又懂事地说他要下来,自己走。他走在路上,从周瑜的身边,小跑到乔朝容身边,牵着乔朝容的手,继续往前走。

  四人一齐去到慈安堂。

  慈安堂的兰草生长得正茂盛,原本安宁静谧的一派自然景象,却被屋室内传出的争论声打破。

  吴夫人中气十足地怒吼道:“你若是想将绍儿送走,除非我死!”

  “你这个做叔父的没有良心,我这个做祖母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孙儿受苦。”

  孙权气急败坏,但又不能理直气壮地与他母亲争吵,只尽量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母亲,你应当明白,若是为了绍儿的安危,我这个做叔父的便是死也会保全他。可是,现在即便送他去许都,也是没有危险的。”

  “我也没说,就一定要送绍儿走。只是曹操现在越发的权势滔天,我们东吴仍在休养生息之中,他的命令如何好公然违抗?”

  “母亲,你也想想我,想想整个孙氏和整个吴郡!”

  听着吴夫人和孙权在为孙绍的去留争论不休,乔夕颜担忧地看向乔朝容,以眼神询问,“阿姊,这是怎么回事?”乔朝容平静地对乔夕颜摇摇头,示意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她的态度有让乔夕颜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乔夕颜这才稍稍地放心。

  孙绍被里面的争论声吓到,捂着耳朵,躲到周瑜身后,大声地询问:“姨父,这就是你说的祖母对我阿爹也很凶吗?”

  周瑜哭笑不得地颔首,“是吧?”

  然后,他再次抱起孙绍,循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走到门边,去敲吴夫人寝居的门。

  吴夫人听到敲门声,更是没好气的一句,“不是吩咐了,若非公瑾他们来,不要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周瑜只得立马出声,“伯母,是我,公瑾。”

  屋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才传来孙权无奈、变得沙哑的嗓音,“周阿兄,你们进来吧。”

  话罢,周瑜他们推门进去。

  甫一进入,便见居室内在门边倒着几个杯盏,还有几案也有被推搡的痕迹。显然是吴夫人生气到摔打了东西。

  小孙绍望着,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地从周瑜怀里扑到吴夫人身前,忧心忡忡地询问:“祖母,你怎么了,是叔父他惹你生气了吗?”

  “祖母不要生气,绍儿给祖母捏捏肩。”孙绍说着,抬起不过一点点大的小手掌覆上吴夫人的双肩,努力地按压。

  孙绍使出了吃奶的劲,脸都憋红了。看得吴夫人先还是气鼓鼓的,而后突然就不生气了,忍不住地和蔼了面色,拉下孙绍的手,把孙绍抱进怀里,极为不舍地说道:“绍儿,祖母问你,若是你叔父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送你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你愿意去吗?虽然,你母亲会陪着你……”

  说到这里,吴夫人抬眸看了一眼乔朝容,乔朝容对吴夫人坚定地颔首。

  吴夫人又道:“但是,你就很难再见到祖母、叔父和姑母了,还有你的姨母和姨父。”吴夫人又望向乔夕颜和周瑜。

  孙绍听着,迟疑地看了看自己周围的所有人,接着,突然瘪了嘴,就是要哭的样子,哽咽着反问:“祖母,是绍儿做错了事情吗,为什么叔父要送绍儿走?绍儿不要走。”孙绍说着已是哭出来,看着孙权,央求,“叔父,你不要送绍儿走好不好?”

  孙权看着他哭,也是忍不住地鼻酸。眼眶微湿地对孙绍招招手,让孙绍过来。等孙绍到他身边,他也把孙绍抱进怀里,一时哑然无言,只唤了声,“绍儿……”就再没说出话。

  还是乔朝容耐心地告诉孙绍,“绍儿,你乖,祖母都和你说了,叔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我们不怪叔父。虽然以后大概不能常常见到祖母、叔父,可是阿娘会一直陪着你,等到你想祖母和叔父,阿娘就带你回来见他们。”

  孙绍还是哭。

  周瑜和乔夕颜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互相望望,皆是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周瑜还没说话,乔夕颜先拉着乔朝容,郑声道:“阿姊,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你和绍儿就要离开吴郡?不得已的理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要把你们送去许都那么远?还有,这又与曹操有什么关系?”

  乔夕颜私心,绝不希望乔朝容和孙绍离开。

  乔朝容望着乔夕颜无声叹息。吴夫人见状,更斥孙权道:“孙仲谋,你还不赶紧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与你周阿兄和周嫂嫂仔细说说!”

  孙权这才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复平静地道:“周阿兄,你有所不知。昨日你去了军营是没有看到,快傍晚的时候,自许都来了一道公文。由曹操亲笔书写,说吴郡地远,孙氏近来又颇多波折,难免惹得陛下忧心,于是就想效仿古时,让孙氏送一位质子入许都,以安陛下圣心。曹操更指明,绍儿是我孙氏的长房长子,现年少早孤,由他入许都最为合适。”

  “我原本也想着绝无可能,可是你也知晓,这一两年来,曹操溃败了袁绍,已是在北方只手遮天,吴郡又刚刚平稳,无力与曹操抗争。我既怕绍儿与嫂嫂去到许都受委屈,又怕不应曹操的诏命,会惹得曹操前来攻打。”孙权到末了,更是为难、无措地低下头,锤了锤自己的双膝,只恨自己无能。

  “所以,阿姊你就决定牺牲自己和绍儿?”乔夕颜听罢,皱着眉反问乔朝容。

  乔朝容知道乔夕颜性子急,涉及自己和孙绍的事情,更是没有一点耐心,只好更拉着她柔声地安慰,与她分析这东吴的局势,以及告诉她,即便他们到了许都,作为质子,也是会受到曹操优待的。

  乔夕颜是一点都不信。她不仅担心孙绍,更担心的是,“阿姊,你难道不知晓曹操那是个好色之徒,最喜打着照顾孤儿寡母的名义,垂涎美色。无论如何,你和绍儿绝不可羊入虎口。”

  乔夕颜没说这句话之前,吴夫人和孙权还没想到这么多。她这样一说,吴夫人和孙权当即严肃了面色。孙权惶恐地看向吴夫人,吴夫人呼吸了一大口气,而后更拍着桌子,指着他骂,“孙仲谋,你是想气死你的老母和把你已经死了的大哥气活过来吗?”

  “你大哥年纪轻轻地便走了,就留下容儿、绍儿,他们孤儿寡母,你这个做弟弟还要牺牲嫂嫂的美色,让侄儿认贼作父?我瞧着那些老臣他们当初说得没错,孙仲谋,你真是寡廉鲜耻、罔顾人伦。”吴夫人气急,扶着桌案,险些坐都坐不稳。

  孙权想去扶她,又怕挨打,只无奈地悬了手在半空,沉吟了半晌后,坚定地说:“既如此,那儿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绍儿和嫂嫂入许都,大不了就让曹操前来攻打,我东吴儿郎也不是能忍气吞声、受尽屈辱的!”

  孙权紧接着,也是一拍桌子。

  周瑜望他们母子俩,先还是在为乔朝容和孙绍担忧,而后想了想,直接憋忍不住地轻笑出声,打断他们道:“好了好了,伯母,你也不必追着仲谋教训,仲谋也不必觉得就是赔上了东吴。首先,我们是绝不可能送嫂夫人与绍儿去许都的。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我们东吴并不畏惧曹操。”

  “仲谋,不,主公,你且听臣下一言。”周瑜干脆直接改了口,以臣属的身份向孙权禀明,“曹操虽在北方,得一时之利,引九州诸英豪,人人自危。但是,他尚没有清除袁绍残部,算不得在北方只手遮天,毫无后顾之忧。即便等他彻底平定了袁绍残部,那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这几年之间东吴早就日新月异,一改凋敝。另外,送质子给曹操,无异于受制于人,将自己送给曹操拿捏,必须与曹操沆瀣一气,这是为天下群雄所不耻之事。曹操是佞臣是奸雄,我们不能与他同流合污。更何况江东之地,物阜民丰,据长江天险,守民心稳固,并非曹操想要攻打就可以打得下来的。而主公你作为东吴之主,承父兄之基业,年少勇谋,何须担心不能领子孙后代发东吴为千乘之国?若向曹操妥协,才是真的断了东吴的生路。”

  周瑜一言,字字铿锵,句句在理。

  吴夫人听罢,当即认同道:“我信公瑾所言,他和你兄长情同手足,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他绝不可能做有害东吴,有害容儿和绍儿的决定。况且,你兄长临终前也说了,让你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这质子之事,正是外事。”

  孙权听着也是缓缓点头。

  周瑜于是望孙绍扬笑,“绍儿,你不用离开家,离开祖母、叔父、姑母,还有姨父和姨母了,开心吗?”

  孙绍立马破涕为笑,点头如捣蒜,回答:“嗯,等待会祭拜阿爹的时候,我要把这件事告诉阿爹,让阿爹也为绍儿开心。”

  孙权随即假咳了咳,心虚地小声,“绍儿,这种事就不用专门告知你阿爹了,叔父怕你阿爹在九泉之下生起气来,晚上托梦来找叔父算账。”

  乔朝容听着,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