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婧走了, 孙策遇刺的大仇得报,乔朝容的身子也渐渐地好起来,吴郡百废待兴。在孙权继位后不久, 孙策的丧仪完全办完,秋高气爽的八月,周瑜向孙权举荐了自己丁母忧归来的好友鲁肃。

  孙权与鲁肃一见如故, 整日长谈, 一直到黄昏日暮都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孙权更是扬言要在县府设宴, 款待鲁肃。鲁肃拉着周瑜,笑说,是周瑜把自己引荐给孙权的,周瑜怎么也该留下来陪酒。

  周瑜看了他们主臣一人一眼, 皆是不甚乐意和嫌弃的模样,然后, 坚定地摆开鲁肃拉着他的手,急切地往县府外走, 边走, 边说:“子敬,你既入了吾主麾下, 以后我们三人有的是见面相聚的机会,今日不行, 今日我要去孙府接拙荆归家。”

  “她都在孙府住了三个月了。”周瑜厉声地告诉孙权。

  孙权忍俊不禁, 鲁肃更是眉眼弯弯, “早听说公瑾你在皖城娶的夫人国色天香, 改日请我去你府上做客, 一定要让我见见弟妹啊。”

  周瑜只道一句,“好说好说。”就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孙府。

  乔朝容将孙绍交托给乳母抱着照顾, 自己则在乔夕颜的居室中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替乔夕颜收拾着行囊。乔夕颜则是坐在几案旁,埋首在桌上,瘫着大有耍赖的架势,不满地嘟囔着,“阿姊,你真的要赶我走啊?”

  乔朝容叠着她的衣物,哑然失笑地嗔怪,“阿颜,你在胡搅蛮缠什么?阿姊这哪里是赶你走,只是你在我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该随公瑾回家去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和我住在孙府吧?”

  “可是,”乔夕颜急切的一声,从桌案旁直起身子,不忍明说,只囫囵地道,“我总还是担心阿姊你一个人,绍儿他还不会说话,不能纾解阿姊内心的难过和落寞,有我陪着阿姊,阿姊的日子多少能好过一些。”

  乔朝容听乔夕颜这样说,放下手中的衣物,缓缓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扶着乔夕颜的双肩,将乔夕颜掰着侧过脸,与自己四目相对,认真而恳切地告诉她,“阿颜,你姐夫走了,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发生了许多的事,阿姊很感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陪在阿姊身边。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阿姊也该有所长进才对。再难过的哀伤,慢慢地也会被平淡替代。阿姊我既然决定活着,就会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一昧地沉浸在失去你姐夫的痛苦中,你也不能一昧地陪着我,你还有你自己的家和丈夫。”

  “回去吧。”乔朝容对乔夕颜摆了摆手,“又不是回去就不能再见了。你现在和公瑾都在吴郡,周府距离孙府也不远,你想来看阿姊,随时都能来。即便你不愿意来孙府,我们还能一起回乔府,在阿爹那里相聚。”

  “阿姊现在啊,只盼着,绍儿能平安、康健地长大,你和公瑾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早点如正常的夫妻一般,亲密、恩爱。阿姊不希望你和公瑾走上我和伯符的旧路,人永远不知道明明昨日还鲜活的那个人明日会变成什么样子,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吧。”乔朝容换而又拍着乔夕颜的手,苦口婆心地说道。

  乔朝容至今提起孙策,仍然还是会泪湿了眼眶,但已不全然是痛苦和哀伤,还有惦记和怀念。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孙策爱意满满地唤她一声“容儿”了。

  她很想他。

  乔朝容一时哽咽,乔夕颜伸着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自己的心里也颇多酸楚。但是乔朝容有一句话,让乔夕颜觉得很有道理,那就是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如果,周瑜也一定会死,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乔夕颜含泪地点点头,破涕为笑,“好,阿姊,我回去还不行吗,你怎么就有那么多的道理要教训我。”

  乔朝容跟着她也笑,摸着她的发顶,怜爱地轻轻摩挲,“你是我的妹妹啊,我自然要好好地教导你。从前,我习惯了纵容你,你姐夫说要替我和阿爹管束你,现在他不在了,就还是由我管束你吧。”

  乔朝容虽然独自活着,但是她和孙策结发为夫妻这么久,多多少少身上也会有孙策的影子。她是乔朝容,也是孙策的未亡人。

  乔夕颜但笑不语。

  而在乔夕颜的卧房门前,周瑜方才刚准备进来,就听见她们姐妹在说体己的话,便等了一等。等听到她们提起孙策,心里也不免好一阵难过。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只在得知朋友死讯的那几日,萎靡不振了一段时间。后来为了东吴的局势回到吴郡,扶持孙权、调查黄倩,再操持政务、为孙权举贤纳才,根本连认真在心里怀念故友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空下来,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周瑜在屋外又待了许久,久到心绪勉强平定,太阳自西山缓缓下落,方才轻敲了敲洞开的门扉走进来。

  乔朝容和乔夕颜已经收拾好。

  乔朝容望见他,欣然一笑,说道:“公瑾,你可算来了,你若是再不来我这个做阿姊的就该被阿颜烦死了。她刚才还在与我说,我往后该如何教导绍儿呢。”说着,乔朝容更望乔夕颜,假装责怪,“你一个连孩子都没有的小丫头,懂什么是教导、训诫和启蒙、求学啊。”

  乔夕颜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反驳,“我虽然没孩子,但是我自己也是从孩子过来的。”而且是从未来作为孩子过来的。有了那一遭,她更清楚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在童年需要的是什么。

  乔朝容望她憋笑。

  周瑜望她也笑,疏朗地说着:“既如此的话,嫂夫人你这么嫌弃阿颜,我就先把阿颜带走了,嫂夫人可千万别舍不得啊。”周瑜说完,上前靠近乔夕颜,对乔夕颜伸出手。

  乔夕颜抬眸望了他一眼,翩翩君子,芝兰玉树,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手搭到他的手上,由他牵着站起来。

  乔朝容莞尔,“好,你把她带走,快点带走。”

  周瑜就牵着她,略微对乔朝容弯腰点头,而后领着乔夕颜走出居室,离开孙府。

  乔朝容一直目送他们,从自己的庭院送到府门外,直至乔夕颜坐在马车上与自己挥手,说,“阿姊,你回去吧。”乔朝容还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乘坐的车马彻底消失在眼前。乔朝容方才转身,回府内。

  只是已经泪如雨下。

  马车很快,走过一两条街,就到了城东的周氏府邸。

  周瑜扶着乔夕颜刚一下马车,就有一位老者迎上前来,恭顺地施礼道:“将军、夫人,你们回来了?”

  周瑜对那老者点点头,向乔夕颜介绍:“阿颜,这位是万伯,周府的管家,曾经是位将士,后来年迈归乡,又实在没有妻子儿女,我就留他在周府做工。府上,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或者不懂的,都可以问万伯。”

  乔夕颜礼貌地也对老者福了福身,唤道:“万伯。”

  老者立马惶恐地再次向她施礼。老者领着他们往周府的更深处走去。到外院尽头的廊庑下,周瑜对老者挥了挥手,让老者退下,先去准备晚食,剩下的地方,周瑜亲自带乔夕颜参观就行。

  吴郡的周府看着要比巴丘的孙府大,除了院落全都宽长许多以外,还更多了一进。

  但是,吴郡的周府,周瑜显然偷偷地修缮过。大致的构造有许多模拟巴丘周府的地方,比如他们居住的院子里,卧房的门前,也挖了一个小池塘,修筑了一座小木桥。小木桥右边的梨树下,周瑜的书房门前,也摆了躺椅,只不过是两张。

  还有他们的卧房。乔夕颜走进去看见,简直与他们在巴丘的一模一样,就是宽敞了许多。

  乔夕颜在门外脱了绣履,急切地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去。她走进去,周瑜在后面关门。乔夕颜先是去胡床上踩了踩,坐在长书案的一端,喊周瑜来坐。周瑜刚坐下,与她四目相对,她又跑开,去到内室看床榻。

  床榻依旧很宽,但是床上只摆了一床被衾。

  乔夕颜望着顿了顿,没说话,绕过床榻又去翻她的妆奁。妆奁靠近墙的那边也有一个小柜子,柜子里摆着她的锦盒和密码锁。她起身回首,望周瑜笑。

  周瑜望她也笑。

  等她逛完这间屋子,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公……”公瑾的瑾字还没出口,她就被周瑜猛力一拉,拥入怀中。乔夕颜因为被抱得突然,受惊地低呼了一声,而后疑惑地询问,“公瑾,你怎么了?”

  回答乔夕颜的,只有周瑜沉重的呼吸,和他双手抱着乔夕颜的纤腰,越来越紧的力道。乔夕颜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迷,更是担忧地接着问,“公瑾,你还好吗?”

  周瑜摇摇头,埋首在她颈窝,久久地没有抬起。半晌,乔夕颜感受他身上的微微颤抖,和他极为无力和哀伤的一句,“阿颜,伯符不在了……”

  这一句呢喃,乔夕颜恍然明白过来,他的难过与脆弱。乔夕颜这些时日一直陪着乔朝容,从来只担心乔朝容的喜怒哀乐,从来也没想过周瑜失去他最好的朋友也会悲伤。甚至,乔朝容至少还有她陪着,而周瑜没有了她,或许连个发泄情绪的人都没有。

  乔夕颜抱着他,反也用力,在他耳边,认真地说:“公瑾,你若是想哭就哭吧,男子汉大丈夫偶尔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姐夫不在了,你还有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若是你觉得我不好,我就帮你去找其他的朋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