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回来了, 自巴丘百里勤王。他是已故吴主孙策情同手足的知己、同袍,更是追随孙策出生入死、平定江东的股肱之臣。众人信他,但也不完全信他。

  当他与张昭共同守护着孙权登上吴郡县府议事堂内的高座, 一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支持孙权的人,已经开始怀疑,他是否被孙权策反, 与张昭之流沆瀣一气。

  周瑜不卑不亢, 站在主座的高阶之下, 波澜不惊地说着:“瑜虽无能,但回至吴郡已有三日,确切地知晓,吾主孙氏伯符之遗命, 江东之主位传于弟孙权,而非子孙绍, 还望诸位清楚。”

  一时间,议事堂内, 议论之声鼎沸。

  有人说:“既然是周将军开口, 吾等信了。”

  也有人说:“周将军,你当真不是受了孙仲谋与张子布的蒙骗?”

  还有人说:“周公瑾, 你与孙仲谋、张子布狼狈为奸,对得起死去主公的在天之灵吗?吾故主可是你的朋友、知己, 他的孩子, 可是你最好朋友的孩子, 你当真要为了权势, 不忠不义吗?”

  就在责骂之声, 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议事堂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平稳而坚定的嗓音, 说道:“若是我也说这是伯符临终的遗愿,诸位会如何作想呢?”

  议事堂上的文臣武将纷纷闻声回首。

  只见一个穿着素缟的貌美的柔弱妇人,抱着一个尚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孩,缓步走来。妇人瞧上去,从外表到举止都没有任何的威慑力,但是她每走近一步、每靠近堂上一分,都有足以令人屏息静气的能力。

  众人望着她,先是呆了呆,而后由张昭和周瑜领头,对她作揖施礼,唤道一声:“大乔夫人。”

  这一声“大乔夫人”,不仅是在宣告女子的身份,更是再提醒座下的众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已故吴主孙策的遗命了。

  紧接着张昭和周瑜之后,其他的文臣武将也不约而同地拜谒唤道:“大乔夫人。”

  更有甚为急躁者,径直便询问:“还请大乔夫人为我等解惑,吾主亡故之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乔朝容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继续不慌不忙地走到两三级木阶之外的高台上。她在孙权面前站定。孙权看见她,立马就要站起来。她抱着孙绍,只能分出一只手,将孙权按着仍旧坐下。

  转而,她走到孙权左侧。

  她俯视高台之下数不清的群臣,见他们全都目光如炬地望着自己,心里若擂鼓作响,手脚也微微地有些发抖,但她还是努力克制地清了清嗓子,而后,又在说道:“亦如众人所知,吾夫孙策于丹徒山狩猎遇袭,不治身亡。他临死前,在他身边的只有我,而这期间他只召见过张长史与胞弟孙权。”

  “众位若是不肯相信张长史与弟孙权的话,今日就由我这个做妻子的来说一说亡夫的遗命。诸位应当相信,我与亡夫伉俪情深,亡夫之子更是我十月怀胎所诞,我绝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另公瑾之身份,除是东吴之属臣外,更是我的妹夫,亡夫之子的姨父。我若有心要扶持亡夫之子,他绝不可能叛投孙仲谋和张子布。”

  乔朝容先把既定的利益关系与堂下的群臣说清楚,而后才更郑声道:“亡夫遗命,传东吴之主位于弟孙权,托军国之大政于张昭和周瑜,共同辅佐孙权继位,平定江东。孙权继位后,当先报兄仇,再报父仇,匡扶社稷,兴盛九州。”

  乔朝容一字一顿地说完,堂下安静了一阵又一阵。

  这一番话,短短的几十个字,即便说话的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在堂下的众人面前也有足以震耳欲聋的力量。

  是还有人会不信,甚至有人会想,是否乔朝容和孙绍受到了孙权的威胁,才选择站出来说这番话。但是,他们已没有更多可以反驳的。

  他们选择沉默,不过还有其他的人选择信服。程普第一个站出来,上前对孙权叩拜道:“末将程普,拜见新主公——”

  而后跟着程普,黄盖与韩当也站出来,“末将黄盖、韩当,拜见新主公——”

  一而再,再而三,转瞬之间,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在堂下跪拜、叩首,“拜见新主公——”

  接着是周瑜和张昭,“臣周瑜、臣张昭,拜见主公——”

  就连乔朝容也抱着孙绍屈膝在地。小孙绍不懂周围的大人们都在做什么,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观望着,学着他们的样子,也稍稍地拱了拱手。他咧嘴笑了一下,天真烂漫的笑声将孙权从怔愣中唤醒。

  孙权立马从主座上站起,去扶乔朝容和孙绍,而后感激而低声地唤道:“嫂嫂、绍儿……”他望着乔朝容和孙绍,快要哭的样子,乔朝容认真地对他摇摇头,孙绍还是扬着唇笑。

  他于是又抚摸了孙绍的发顶一下,接着,转身,面对堂下的众人,朗声而威严地说着:“诸位,都起来吧。”

  那一刻,他俨然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睥睨天下的主君。

  孙权在县府至少暂时坐稳了位置,剩下关于吴郡和孙氏百废待兴的事情,周瑜没有再留下陪着商议,而是选择护送乔朝容和孙绍回孙府。县府外的马车内,乔夕颜已经坐着等了很久。

  她陪着乔朝容来,却没有陪着乔朝容进去。一是本没有她的事,她也不方便出面;二是乔朝容本也不需要她的帮助。在大事、难事面前,乔朝容原就比她沉着、冷静。若非如此,乔朝容当初也不能从容地应对孙策和周瑜的闯入,甚至请求他们为病得奄奄一息的乔夕颜请大夫。

  坐到马车上,乔朝容和周瑜都好像松了一口气。乔朝容抱着孙绍,专心地逗他。周瑜捏了捏乔夕颜的手,让她放心,掌控东吴局面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只不过接下来……”周瑜望着乔朝容哄孙绍,母慈子孝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又不得不地说道,“接下来,关于伯符的死,就现在,在马车上,趁着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请教嫂夫人。”

  听到周瑜说孙策,乔朝容立马端正严肃起来。

  她也不逗孙绍了,只像是拿孙绍当作依靠一般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接着沉声道:“公瑾,你说。”

  周瑜沉吟了片刻,而后也不扭捏地直接询问:“先前,在嫂夫人寄给阿颜的家书上,我有看见嫂夫人说回到吴郡的那几个月,刺客们时常都会来。有一次,更是直接躲进了院子里,任伯符领着将士们搜寻了一夜,都未找到。敢问这之后,刺客们来得次数还多吗?”

  乔朝容认真地想了想,接着摇头,先是回答:“不多。”之后,恍然道,“公瑾你不提,我倒也没细想过。但是你这一问,我才突然发现,确实是从那次之后,刺客就不怎么烦扰我与伯符了。我们起先还以为是刺客们知难而退……”

  乔朝容越想越觉得不对,面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乔夕颜担心她,坐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

  周瑜随即又问:“那嫂夫人可还记得当时伯符与将士们最后追踪到的是哪里,可搜查了什么人,为什么会没有找到刺客呢?”

  乔朝容又想了想,坦诚地回答:“当时,据说是刺客们无路可逃,就钻进了下人们的院子里。伯符他们领人先搜了男仆役们的住处,而后又去搜了侍女们的。结果,一无所获,这才没有找到刺客。”

  “想来,我和伯符当时也是信任他们的,毕竟他们伺候我和伯符都很尽心尽力,寻常也没有错处,我和伯符也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更何况,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伯符用惯了的老人。”乔朝容补充。

  “那可有新人?”周瑜又问。

  乔朝容先是摇头,而后又突然点头,“若说新人,唯二就只有我与倩倩了。我是新嫁给伯符的,倩倩是我从江夏救助带回来的。可是,倩倩她曾经为了救绍儿险些丧命。她对伯符也事事恭敬。伯符他们最后也搜了倩倩的住处,并没有任何不对之处。”

  “公瑾,你莫不是怀疑倩倩?”乔朝容皱着眉,忍不住地反问。

  甚至,若按周瑜的道理,不仅是周瑜,乔朝容她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怀疑对象,就是黄倩。虽然她和黄倩相处得很好,她也渐渐地决定信任黄倩,但是这所有人中与孙策最有恩怨的,也就是黄倩。而丹徒山狩猎,黄倩确实也在。

  周瑜抿着唇,没有直接地回答,只道:“这还不好说,具体的还需等我再问过那日搜寻的将士们才能确认。在此之前,嫂夫人你也别想太多,千万别露出端倪。还有阿颜……”周瑜说着,转眸看向乔夕颜,“若是此事牵扯到黄倩,那么黄婧作为黄倩的妹妹,怎么也不能置身事外。最近,你就把她带在身边吧,到时候事发,我同样要找她问话。”

  “若真是黄倩做的,你们会如何处置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