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乔朝容清脆、温柔的嗓音缓缓地响起, 似江上的一阵清风,吹散孙策心头的迷雾与积郁。

  孙策抬起头来,仰望她光洁优美的下颌和颈项。

  她微微地摇首, 不紧不慢地说道:“放过她们吧。这世上的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夫君的仇人是黄祖,不该是他的妻子儿女。这两个女娃娃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弱孩童, 她们长大, 承继不了黄祖的基业。她们也只是被黄祖抛弃的孤女罢了。”

  乔朝容说完, 转身,要从船上走下来。

  她莲步轻移,到孙策身旁。孙策定定地看她,又愤恨地看那水中的两个少女。乔朝容说得没错, 他和黄祖是有杀父之仇,但这仇恨是光明正大在战场上积下的, 黄祖也并没有在他父亲死后,迫害他和他的母亲、弟弟以及妹妹。

  更何况这两个少女已经被黄祖抛弃, 而自己也杀了她们的母亲。

  但孙策的心里还是憋着气。他努力地克制了一些, 语气依旧不善,提醒乔朝容, “容儿,你要知道, 即便我今日放过她们, 她们作为黄祖的女儿也离不开吴军的军营。若是不让她们死, 她们要经受什么, 你当知道。”

  孙策说着, 转眸看了看自己四周的将士们。这些将士全都是男子,他们离家与自己的夫人久别, 一直素着。这两个少女纵然留下来,凭借她们的身份,以及她们父亲与东吴的仇怨,只能为奴为婢,做个军妓。

  这并不比死更痛快。

  “那妾身想求夫君。我与阿颜随军已有许久,诸多事情都要自己料理,多有不便。所以,想请夫君把她们赐给我和阿颜,做侍女。让她们一辈子端茶递水,也算是为她们的父亲偿还亏欠东吴的血债。”

  这是乔朝容唯一能想到,既救她们的命又保全她们清白的方法。

  乔夕颜并不反对乔朝容救她们。但是,要把她们留在身边,乔夕颜仍旧心有余悸。她忍不住地出声,打断乔朝容与孙策的对话,说道:“阿姊、姐夫,你们当真就觉得两个女娃娃便不会报仇了吗?救她们可以,为奴为婢也可以,但是我不建议留她们在身边。”

  乔夕颜说完,乔朝容转眸看了看她,正准备说什么。孙策以为她说得有道理地点点头。他实在不能拿乔朝容的安危冒险,不杀这两个少女已经是莫大的仁慈,又何必要管她们的清白与尊严在否。

  孙策张了嘴,大声地喊道:“来人,救她们上来,拖下去,充作军婢。”他只简单地说作“军婢”,没再提更深层次的意思。

  但是,那两个少女也明白过来。被救上岸后,两个人顾不得身上都冻僵了,嘴唇也不太张得开,其中看上去较年长的那个,立马匍匐着跪倒在乔朝容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哭喊:“求夫人救救我们姊妹,我们姊妹一定好生侍奉夫人,绝不敢有歹心,若违背誓言,就叫我们不得好死。”

  “求求夫人了,即便夫人不能把我们都救下来,那就留下我妹妹吧,求求夫人……”少女的哭声凄惨。

  场上一时许多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那原本还在站着发抖的妹妹,见状,也跪了下来,虽没哭得嚎啕,但极是坚定地哽咽道:“不,夫人不用救我,求夫人救我阿姊。”说着,那妹妹也深深地磕了个头,埋首在地上,久久地没有抬起。

  她们都很瘦弱,娇小的身躯因为被水浸湿,更显得飘摇欲坠,瑟瑟地打着抖,看着极楚楚可怜。

  若说乔朝容起先想救她们,只是由于她们稚幼,感同身受她们死去的母亲,本着另一个做母亲的心情罢了。那么现在,她就是为她们的姐妹之情而感动。看到她们,就想起自己与乔夕颜。

  她和乔夕颜幼时丧母,父亲的心思并不细腻,姐妹俩也是相互扶持着长大的。

  乔朝容只犹豫了一瞬,便即刻蹲下身来,去扶那还在不停叩首的姐姐。姐姐的胳膊很细,双肩也十分狭窄。乔朝容扶她起来,微微撩开她被湿漉漉的头发遮挡的正脸,看见一双柔婉的眼睛,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有些害怕,声音颤抖,嗫嚅着回答:“黄……黄倩。”

  “那你妹妹呢?”

  “妹……妹妹叫黄婧。”

  “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女,好不好?你妹妹就跟着我妹妹,做我妹妹的侍女?”乔朝容的声音,一句赛过一句得温软柔和。

  乔夕颜还想再劝,又唤了声,“阿姊……”

  乔朝容随即转眸过来,看她,一边对她摇头,一边郑重地说道:“阿颜,你我同为女子,又一样都是姊妹,如何会不懂女子遭受欺辱时的身不如死?当初那一遭,你更该明白不是吗?况且,若今日,她们是你我,你还能忍心救一个,放弃一个吗?”

  “阿颜,我知道,你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在担心阿姊。可是,这世上人活着总不能只为保全自己,还有更多的道义、善心,需要我们去坚守。稚子无辜,女子无罪,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阿姊也愿意相信,她们会知恩图报。便真的是阿姊错付了,阿姊到时候也一定会绝不心慈手软地惩治她们。但在此之前,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乔朝容一字一顿,认真地告诉乔夕颜做人的道理。

  乔夕颜听着愣了愣。她没想到自己在未来活了二十多年,自认已经是个三观完整的成年人,却在这古代还有被人教导一天。甚至,她不讨厌这个教导,也不认为这个教导的说法不对。

  她只是由衷地有些钦佩乔朝容。她能在乔朝容的身上看到光,那份光是她自私惯了,鲜少会有的。在她的心里,她无法给予每一个人善意。她只在乎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但是,乔朝容告诉了她,人与人最初本就该是心怀善意的。

  乔夕颜无奈地摇摇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乔朝容见乔夕颜大概是懂了,回首又去看孙策。孙策叹了口气。他喜欢乔朝容,自然也包含着喜欢乔朝容的温柔和良善。他甩了甩手,虽还是带着气,但俨然已经妥协,只道:“夫人既这样说了,便就依照夫人的意思办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

  乔夕颜也上前,去把那妹妹扶了起来。她先是望着妹妹和那姐姐,冷声地说道:“我警告你们,我是看在我阿姊的面子上,才愿意或是同意我阿姊收留你们,希望你们意识到我阿姊给予你们的这份恩情。如果不是她,你们早就死了。我和我阿姊并不希望你们能回报这份恩情,只期待你们以同样打善意好好地活下去。”

  乔夕颜话罢,拉了那妹妹,又问:“你叫黄婧是不是?”

  妹妹沉默地点点头。

  “那黄婧,你先跟我走吧,我去找人给你烧热水,你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再和你说其他的事情。”乔夕颜语气平和了一些,但仍旧保持着疏远。

  名唤“黄婧”的妹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乔夕颜走,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她阿姊一会。她阿姊含着泪和她挥手。乔夕颜忍俊不禁地道:“好了,别依依不舍的,只要我和我阿姊还在一起,你和你阿姊就永远会在一起。”

  乔夕颜难得露出一个笑来,那笑美丽若花开。

  黄婧看着顿了顿,乔夕颜不明就里地对她眨眨眼,她支吾地说道:“姊姊,不,夫人,还是女郎?你长得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江夏所有的女子,都好看。”

  乔夕颜对她这一句还是颇为受用的。

  乔夕颜的笑意更深,“你也不用为难对我的称呼。虽然我答应了收你做侍女,但那只是我阿姊用来救你们姐妹的办法,我也不太习惯用侍女。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叫我阿姊也行,夫人也行,我都可以。但是,女郎就不必了,尽管我喜欢这个称呼,可是我已经嫁作人妇。”

  “那能娶夫人的一定是位了不得的郎君吧?”黄婧好奇地追问。她问完,又恍然惊觉自己的话有点多,立马捂了嘴,害怕地看乔夕颜,深怕她要惩戒自己。

  乔夕颜只笑,走在前面,懒得和她多说。这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就会知道该是个什么相处模式了。

  等水烧好,黄婧在乔夕颜居住的船舱内洗热水澡。乔夕颜在浴桶旁边的衣柜里翻找自己的衣衫。偶尔她也会翻出周瑜的来,一件堆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黄婧忍不住地又道:“夫人,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衣服,而且都好香啊。”

  乔夕颜哑然失笑地回答:“也不全是我的,还有我夫君的。他比较喜欢穿新衣服,每次给自己做两件,就会想着也给我做两件。熏香也是他一定要熏得,我倒无所谓。”

  乔夕颜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挑了件看上去比较收身、短小的裙裾,递给黄婧,“我的年岁比你长,身量自然比你高大些,你先将就着穿我的衣服,等到了城里,我在找人给你裁制合身的。”

  黄婧听了,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是摇摇头,急忙地说道:“不用的,夫人,婧儿现在是奴婢,穿什么都行。”

  乔夕颜想了想,只坚定地反驳,“以我夫君的那个性子,即便是我家的侍女,也该穿得光鲜亮丽。你别管那么多了,赶快洗,洗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军医那边,我阿姊还吩咐煮了驱寒的汤药,到时候喝一碗,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黄婧又是颔首,接着垂下头去,默默地看着水面掉眼泪。她觉得乔夕颜对她还是挺好的,可人一旦安心下来,就会想起伤心的事情。她的阿娘没了,她的阿爹不要她了,她再也回不了家,做不了江夏黄氏的女郎君,只能给杀了她母亲的东吴人端茶递水、为奴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