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贾至在洞庭湖边的小船上睡了一夜。

  李白百感交集。

  其实也算不上真的睡, 虽然贾至酩汀大醉,呼呼大睡,然而李白却没有睡着。

  他的心思全然放在了那道一直在说杜甫的天幕上。

  凌晨的时候,尚且眯了一会儿, 等到今天早上,天幕正式开始说话的时候, 就真的一点也睡不着了。

  他与杜甫估计是有点缘分的, 不然也不至于听见杜甫在一只小船上去世的时候,李白正在一只小船上等待着喝醉酒的朋友醒来。

  他的朋友一直很多,所以也就猜不到独身一人死在船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孤独吗?悲痛吗?李白不知道。

  如果没有这道莫名其妙架在天空中的天幕,没有她的滔滔不绝, 没有她的添油加醋。

  李白甚至不会想起杜甫这个人。

  而这个时候, 他应该与贾至一样, 喝的烂醉, 躺在船里,等着什么时候醒来, 什么时候回去。

  杜甫的事情完全将李白的计划打乱了,他甚至再想自己要不要去益州一趟,去见一见杜甫。

  虽然他才从蜀地一带过来不久,虽然蜀地山高路远,他之前没有再去的打算。

  但当李白在思考, 如果要去益州,走水路其实算不上太麻烦的时候,他就知道, 自己确实因为杜甫的事情, 投入了太多不应该有的情感。

  是年纪大了还是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呢?

  他确确实实看到了杜甫的悲惨以及杜甫的死期,但是这些事情, 如果放在多年以前未必能够打动他,而真正打动他的又是什么?

  是天幕说,他一直以来都是杜甫的执念,还是因为他惊奇的发现,这个他并没有多么在乎的朋友竟然能够以“诗圣”之名与他齐名呢?

  对了,天幕还没有说为什么李白是“诗仙”。

  但是对于这个称号,李白却一点都不意外,甚至不感到惊喜。

  和杜甫不一样的是,他一直以来都被许许多多的人称颂,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叫他“谪仙人”,说不清楚是由衷的夸赞还是一是的调侃,总而言之,这个称呼是一直都有的。

  其实仔细想想,李白并不比杜甫幸运多少,在世俗人眼中的成就也不比他高。

  甚至也曾经历了大起大落,被判流放这些事情,所以就连李白自己也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与杜甫在性格,以及诗的风格方面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天赋是上天赐予的,同样性格也是与生俱来的,杜甫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白拼命的回想起多年以前杜甫的样子,发现他几乎连杜甫长什么样子都要忘了。

  唯一想的起来的是他当年的乐观,以及积极,还有留在京城誓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豪言壮语。

  那些事情如今想来只觉得感慨万分。

  没有人能预料到未来能发生什么,李白虽然对当时的想法场景一切一切都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必定和杜甫也抱有一样的期待。

  甚至于他的抱负以及乐观还有可能影响到,当时已经被赐金放还,对入仕不报什么希望了的李白。

  所以,他才能在后面去投靠永王,虽然没捞到什么好处,但是积极展示自己才能的心,是好的。

  过了上午,太阳终于大了起来。

  即便是坐在树荫底下,斑驳的阳光落在水里,仍然觉得晃眼。

  谢天谢地,贾至终于醒了,李白也不用思考,如果自己要搬一个活人回去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以及多大的精力。

  他也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如果贾至一直不醒的话,他就打算先把他放在这里,自己去找人来抬。

  贾至不知道李白有什么打算,他打了个哈欠,望向一旁好像在想些什么一样的李白,揉了揉眼,问:“醒这么早啊?”

  李白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说:“嗯。”

  于是,贾至又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

  李白皱眉,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重叠,还是贾至昨天真的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是不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有些惹人厌烦了。

  但是贾至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他真的厌烦了,也不会这么拐弯抹角的说出自己的诉求。

  李白想了想,还是对贾至说道:“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借我一些盘缠?”

  李白的窘迫,贾至是知道的,他也没指望一个刚刚流放归来的人能有多阔绰,于是他说:“行啊,你要去哪儿?我派人......”

  “不用了。”没等他说完,李白就直接拒绝了。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你给我找一搜商船吧。”

  贾至对于李白的这个要求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本来就是坐船过来的,现在想去下游找谁,或者游玩都需要坐船。

  贾至说:“这个,我一直都有帮你留意,过几天有艘商船从瑜洲下来,你可以搭乘......”

  “我要往上游走的船。”

  贾至傻了,这人不是才从上游过来没几天吗怎么又要回去?趁着自己不晕船为所欲为是吧。

  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达自己的疑问。

  虽然瞪大了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他的疑惑以及不理解。

  贾至又说:“如果这样的话,可能还要再等一些时日,因为我没有注意过往上游去的商船,得招人去问问。”

  李白点头。

  随即两人,从船上下来,走向了那条回程的道路。

  贾至错过了昨夜以及今晨的天幕,所以也就不能知晓李白在想什么,或者要做什么。

  两人确实是好友,但好友并不是要需要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以及每一个举动,人和人之间是要讲究分寸的。

  贾至认为自己将这个分寸拿捏的很好。

  而至于李白。

  实际上,当他请求贾至帮他找去上游的商船时,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真的要去益州见杜甫。

  蜀地路途艰险,若他尚且年轻,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如今年迈力弱,早已没了当年的好身体,他也不知道这样贸然而又草率的决定,对他而言到底是不是对的。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要去见一见李白。

  因为天幕里那几句带着遗憾的话语,说着,他与杜甫自长安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事情。

  而杜甫却写了很多首要送给他的诗。

  辜负真情的人天打雷劈,这是李白一直以来对朋友的态度与准则,所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也确实交到了一众好友。

  杜甫对他宛如挚友之情,李白自知没有那么深刻。

  但是既然自己能够做到,那么去见杜甫一面,又能如何呢?

  他一直以来就是个行动派,想要做的事情,立刻就去做了,不会因为计划和准备的时间太久而耽误自己的行程。

  所以在得知,或许杜甫想见他一面的时候,李白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贾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联系到商船,李白就默默的等着,没事儿出去逛几圈,反正他也挺闲的。

  等待的过程其实并不难熬。

  对他而言,不在计划内的事情,也算不上挑战。

  唯一的不确定其实是杜甫,他自认为,自己和杜甫没有熟到他能跨越上千里路,跑去找他的地步。

  也不知道杜甫真的见到他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

  然而更令李白想不到的是,天幕的盘点,实际上还没有结束。

  而最后一部分,就是留给他的。

  没过几天,贾至就帮李白联系到了商船。

  往上游走的水路,自然没有往下游的时候那么顺畅,且心境不一样,因此李白也写不出来“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样的诗句。

  商船的老板听从贾至的吩咐给李白留了个房间。

  李白其实不晕船,但只要他一进入那个狭小的房间,就想吐,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甲板上,看那些做活的船夫忙碌。

  晚上有些飘小雨,江风一阵有一阵的吹来,船只在江中摇摆不停。

  过了一会儿,雨势变大,李白实在在甲板上待不下去了,就准备回自己的屋子里。

  谁知这个时候天幕却打开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不会挑时间,且让人心情非常不好的天幕。

  李白本来想一走了之,反正听不见这个盘点,他又不会少一块肉。

  但是后脚还没从雨里拿进去,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天幕既然已经说到了杜甫在一叶小舟上孤独的死去,那接下来的内容又会是关于谁的呢?

  用脚趾头想都应该知道。

  船老板是个很不错的人,他见船夫们都已经禁不住大雨,跑到能够遮雨的地方去了,而李白一直站在雨中,衣衫也淋湿了大半,他忍不住问:“这位官人,你不进屋去吗?”

  李白说到:“我想在这儿看会儿天幕,你不用管我,多谢。”

  船老板看了看李白,虽然身体强健,没什么病态,但年岁却不小,年轻人淋一场雨惹上了风寒尚且不会好受,何况是年迈之人。

  他一边担心着李白的身体,同时又担心他若是淋了雨一蹶不振,会不会死在自己的船上。

  虽然这人不是被亲戚交托过来的,如果不小心死了,也未必会有人找自己赔钱。

  但他靠着这艘船谋生,若真有人死在了上头,那船就变成凶船了,所以,船老板的担心更甚。

  双重担忧之下,船老板匆匆的跑进屋内,取了一把雨伞递到李白的手里。

  李白握着伞柄的时候,最初是不确定,过了一会儿是了然,最后是感动。

  感动于,这个萍水相逢,此前素未谋面的船老板,愿意给自己送来一把伞。

  看来人间处处有真情确实是真的。

  杜甫的那些悲天悯人的情绪也没有用错地方,这些平凡的人的身上确实都有着美好的品德。

  李白到了谢,结果伞,然后撑在了头顶上。

  李白当然难以猜到船老板给他送伞的真实意图是怕他淋了雨死在船上。

  这里的医疗条件很一般,若是染上了风寒还真说不定。

  不过就算李白全都知道,想来他应该也不会太在乎。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任何事情,不是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做出来的事情才是真真正正落到了实处的。

  光鲜亮丽的话谁都会说。

  好比之前天幕里盘点的那些亡国之君,哪个不是叫嚷着要好好治理国家,要千秋万代,结果呢,别说千秋万代了,一代都不一定过得去。

  所以,说和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既然做都做了,更不比去在乎那个人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船老板在送完伞之后,没有离开回屋里去,反而撑开了另一把伞,站在李白的身旁和他一起观看天幕。

  事实上,他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读不懂天幕里显示出来的诗,更不认识李白杜甫。

  可为什么他要听呢。

  实在是近几年走南闯北在外面跑船的时候太多了,而在外面漂泊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遇到些脾气暴躁,容易和人吵架的客户

  船老板自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所以他在处理吵架这些事情的时候,除了暴躁的吵回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以暴制暴,他没有错。

  但是时间久了,人家就骂他大老粗。

  他又不认识字,说起文化方面的事情,就只能任人羞辱。

  上次和他吵架的是江南某小镇上一个想搭货的书生,听说是哪家书院里的先生。

  为了几文的货费和他计较了半天。

  书生骂他抠门,船老板自然不乐意,分明是订好了的价格,货物上船的时候答应的好好的,结果给钱缺少了。

  船老板气的很,就问他到时候货物到了目的地,他扣起来几箱行不行。

  温文尔雅,长相清秀的书生随即对他破口大骂,骂他没文化,骂他大老粗。

  船老板和他对吵,但晚上又在想,日日被这些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得想个办法改变一下才行。

  船老板没什么好办法,不仅如此,他还没钱,想请人教自己,恐怕不行,所以他把眼光投向了天幕,以及李白。

  李白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那个正在打开的天幕之上,所以也就注意不到身边的船老板小心翼翼的对他的窥探。

  如若李白发现,高低得问他一句是不是有病。

  船老板也没什么坏心思,他就是觉得李白温和礼貌,看上去气度不凡,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李白的文采和镇上跟他吵架那个书生相比,谁更厉害一点。

  但不论谁更厉害,想来,教一教他,都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天气很给面子,在天幕正式打开的时候,选择了停雨,风也渐渐止住了。

  也有可能是船已经往前又行驶了一段距离,避开了刚才那一堆乌云,反正是没再下了。

  李白的依附湿了些,但好在没湿透,也不打紧。

  两人把手中的伞收起来,放在一旁的甲板上,李白又向身边的船老板道了一句谢,虽然他没明白这人怎么坐在这里不走。

  船老板接收了他的善意,于是也鼓起勇气问说:“你对天幕上说了那些诗是不是很有见解?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李白见鬼一样看着一旁的人,从他的穿着打扮上看,李白觉得这人估计一辈子都没碰过纸笔。

  但是人不可貌相,他这一辈子见过长相与气质不符合的人,也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