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秋月已经习惯了，当业内人士第一次接触自己时，露出或诧异或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问上一句“是哪位的汪么？”
刚入行时，汪秋月会被这异样的眼神刺痛。寒来暑往，现在的她只会平静地回答一句：“对，是汪老先生的汪。”
她有时会略带嘲弄地想，怎么没人问问自己是不是想姓汪呢？
汪凭鹤，这位知名当世的深潜学者，不止是从业者敬仰的存在，就连普通的民众，都知道是这位巨擘开创了深潜，改善了心理健康情况、降低了犯罪率。
他一生无配偶子女，全身心地投入到深潜系统的创作中，自然会忽略身边的亲人。
汪秋月对自己叔叔印象浅淡，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孩提时代，有个轮廓清瘦、思维跳脱的叔叔，怎么都和教科书上慈眉善目的老人对不上号。
哪怕是她入行之后，见到自己叔叔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反而是孟慈，对她疼爱有加，指点她少走了不少弯路。
她本以为，深潜系统走上正轨、推广到各个社区之后，汪凭鹤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变回若干年前哪个风趣逗乐的叔叔。
一个普通的清晨，她甚至记不清是什么季节，天气是晴朗抑或云雨，微风是和煦抑或湿冷。
她只记得一声急切的推门声，是汪凭鹤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送给她一个小巧的耳钉。
“拿着吧，不要离身。”汪凭鹤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
汪秋月记不清她回答了什么，只记得汪凭鹤丢下耳钉的手枯瘦干瘪，止不住的颤抖让他甚至无法把东西交到她手里，随意地扔到办公桌上。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丢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汪凭鹤就失踪了。
汪秋月想去找孟慈阿姨询问，没想到她也闭门谢客，从此深居简出，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汪凭鹤这个人，看似亲缘淡薄，没人想到他会为每位亲人准备了深潜的道具，让亲人在他构筑的潜意识世界，可以享受一层安全保险。
耳钉，就是汪凭鹤送给汪秋月的道具，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
在每次深潜开始之时，耳钉会在汪秋月耳边悄悄道出一条线索。
这独家线索，正是完成任务的关键。
有了这个耳钉，汪秋月在深潜时如有神助，每次都能抓住任务的主要线索，化险为夷。
而这次，从酒店的床上醒来后，耳钉不似以往顺畅地吐露线索，而是传来一阵模糊的衣料摩挲声，隐约听见几句“搞错……”、“情况……”
汪秋月新奇地按了按耳钉，她还从未听过耳钉里传来线索以外的声音。
正当汪秋月疑惑时，熟悉的冰凉提示音响起——
“现在的劳者多能市，全部都是鬼。”
这话让汪秋月不寒而栗，当时的她还没有走出房间，只以为自己的任务是前往劳者多能市。
直到被虹姨召集到大厅，她才明白自己已然身在劳者多能市了。
这意味着，兢兢业业的部下、眼熟的同事，甚至是自己本人，所有人的身份都是鬼。
劳者多能市里，没有人。
依靠着线索，汪秋月知道所有人身上的纹身都是鬼，那么任务的关键在于，找到转变成人的方法。
变成人后，只要不被投出，就能从邱犰处得知人的工作是什么，离开这里。
汪秋月仗着人多，自然要选择绑票，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下属的安全。
更何况npc说过只有人会死，而鬼会活下来。在场的都是鬼，她自然在投票时毫无顾忌，投出去受伤的袁援，在当时的她看来，不算什么事。
对半个陌生人，汪秋月从来都狠得下心。
可眼见自己的手下接二连三的受伤，汪秋月无法稳住事不关己的心态。她将部下视为自己的责任，从未出过事故。
诡谲的潜意识世界，没人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遑论他人？
只有汪秋月近乎执拗地要求自己，把每一个跟随自己的下属都平安带出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对韩默川心生怨言。
她的侄子汪天海选择进入韩默川的部门，却在实习任务中身负重伤，如果不是带了道具，甚至不一定有命潜出。
虽说是汪秋月泄漏任务消息在先，可人总是更轻易地把错误归结到他人身上。后来，她没少在总部的例会上讽刺韩默川。
眼下，吴雨差点被花盆里的白骨拖进去当养料，雷磊被柜子禁锢之后状态极差。
汪秋月为了把这两个傻小子完好地带回现实世界，顾不上自己的脸面和秘密，决定和景冉交换线索。
“现在的劳者多能市，全部都一样？”景冉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没敢念出“鬼”这个词。
一旦身份暴露，就会被炸成气球。没被人看见纹身理应不算，景冉谨慎地没有冒险说出来。
汪秋月：“我的道具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所有人的身份。”
景冉笑了笑：“那我们的线索，也许真的可以连在一起。”
景冉把虹姨蜕皮换衣服的事讲了出来：“我想，也许拉开拉链，就能从被设定成鬼的皮肤中解脱出来。”
汪秋月心头一震，她把任务的关键点搞反了。
她一直再找如何转变为人的线索，没想过会是这样。任务的关键不是转变成人，而是人的工作是什么。
邱犰第一天就公布了线索：身份是人的人，完成工作且不被投出，就能知道人的工作内容。
汪秋月长叹一口气，庆幸自己和景冉达成了交换。
现在的劳者多能市全都是鬼，鬼只有拉开拉链，从自己的皮里退出来，才能恢复人的身份。
她想起了袁援，看了看身旁的雷磊。他们被砸后，体内的血肉游离于皮肤，甚至可以随意塑形，从侧面印证了景冉的推测：体内的物质和现实世界不同，皮肤把身体禁锢起来。
景冉眨了眨眼：“老瓶子装新酒，鬼皮里藏着人。”
这描述让汪秋月敬谢不敏，她啧里一声：“这可不好笑，特别是在现在的情况。”
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在毫不知情下，身体被分为两部分，这让她感到恶心。
景冉：“汪队，接下来怎么打算？”
汪秋月沉声说：“我本打算在这里找转化成人的线索，保证不票出去我的人，再和npc换线索。”
“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呃，总之我先转变成人。”她撇了撇嘴，不想说类似“蜕皮的字眼”。
“今天完成工作，只要我们绑票随便出一个人，我就可以得到邱犰的工作提示，离开前会给你们留下线索。”
景冉摇了摇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里来过不少深潜者了，这种方法怎么都能逃出去几个人，不至于一个出不去。”
“韩队推测，柳自旬房间里的鬼物说液体，虹姨看上去说固体，我们的身体里包裹着的可能是气体。”
“不要随便解开拉链。”
汪秋月脸色眉头紧锁：“这么说，邱犰这条路走不通。转化成人，活不到投票结束，这是npc的圈套。”
“是的。”景冉提议，“今天完成工作吧，反正结果也没差。”
“投票时，我有想投走的人，要不要一起？”
汪秋月和景冉同时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
*
雷磊混身提不起劲，只得推来了一把办公椅，坐在打印机旁边。
他唉声叹气地说：“可别再缺墨了，我这身体可受不起再砸一次。”
“呸呸呸，肯定够用的。”景冉熟练地按下按钮，拿出复印好的纸张。
“我瞎说的，哈哈。”雷磊无力地指了指对成两摞的打印纸，“应该够五百张了吧。”
吴雨点了点头，他确认过纸张数量，再印7张就能凑够五百张了。他盯着景冉手里的动作，接下最后的几张纸。
清点过数量后，他放下心来，五百张纸上都清清楚楚地印好了内容。
吴雨看向景冉，小声说：“我数的没问题，要再输一遍么？”
“不用了。”景冉不甚在意地问，“汪队要确认下么？”
汪秋月摇了摇头，她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吴雨一向仔细认真不会出错。
“那我们去找邱犰吧，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意义。”景冉提议。
“等，等一下。”方芳一直跟在他们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印好白纸，“今天为什么要完成工作啊，人离开后，也许会有鬼怪混进来，这样更危险啊。”
“明明说好要多待几天几天的。”方芳狐疑地看着其他人，“你们转变了想法，是不是因为，你们中有身份是人的，想要自己跑，不管我、我们的死活。”
她说完话，往没有发表意见的闻贝贝身边凑了凑。
线索的事，连吴雨和雷磊都不知道，他俩对领导的决定没有疑义。
到了方芳这儿，她立马质疑是有人要自己跑，要害自己死在这里。
雷磊按景冉教的说辞，胡扯道：“我被关进箱子里的时候，听到了新的线索，今天必须得完成工作，才能离开这儿。”
“真的？”方芳咬了咬嘴唇，依赖地看向闻贝贝，想得到支持。
闻贝贝置若罔闻，毫不在乎地低垂着头，气质阴沉。
方芳见无人应和，只得压下心里地不爽，不敢再说话惹多数人厌烦：“好的，那我们今天就完成工作好了。”
吴雨把npc喊了出来，招呼他清点打印纸。
邱犰没有核查数量，直接大声地宣布：“你们今天真棒，工作完成了！”
“下面就是抽签，抽到后依次来吴地房间，告诉我你们想要把谁投出去。”
“身份是人的，一定要小心哦，只要熬过今天，就能知道真正的工作是什么，离开劳者多能市。”
抽完签后，方芳是最后一个进入邱犰房间的。
她低声下气地讨好到：“邱经理，您和我透个底嘛，我不会被投出去吧。”
“你？”邱犰眼球转动，打量货物的眼神刺在方芳身上，“放心吧，你安全的很。”
“要投谁？”
方芳想了想，恨声说：“我要投闻贝贝。”
她讨厌事情不按照自己的预期发展，汪秋月那伙人和闻贝贝一样讨厌，只是现在汪秋月那伙人多，她宁愿跟票投给另一个落单的人。
至于明天会不会自己被投出去？方芳盯着受伤的雷磊，明天准要想个办法，把那残废挤出去。
“嘿嘿，有趣有趣。”邱犰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油腻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今天投票的结果真令人震惊，你们居然想要全票出一个人，太逗了。”
方芳惊疑不定地瞟了一眼闻贝贝，见他还是阴沉地低着头。
全票出一个人，闻贝贝的票投了自己？他疯了吧！
邱犰仔细地观察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想放过任何细节，这些惊诧迷惑的小傻子让他心醉神迷，“恭喜今天的幸运儿……”
他恶劣地笑了笑——
“韩默川，今天被全票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