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再亲一下◎

  顾白衣在除夕当天早上接到了方二姨的电话。

  离开宁城之前他特意去跟方二姨打过招呼, 说是去朋友家里过年。

  方二姨没说什么,只叫他注意安全。

  顾白衣觉得她当时可能就已经猜到什么了,毕竟她是知道原主的“前科”的。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问, 大约是怕他难堪。

  到了首都之后, 顾白衣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报平安,方二姨才渐渐安下心来。

  等到除夕当天,方二姨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今年真的不回来吗?”

  然后跟着又说:“在我们家住个一两天也不要紧的。过几天桃子她舅舅和大姨也会过来。”

  顾白衣温声说:“还是不了。劳烦二姨代我跟大姨和舅舅道声新年快乐。”

  那两个人其实都不太喜欢他。

  不过根源还是心疼妹妹,觉得方二姨被他们一家给拖累了。

  真碰了面也难免尴尬。

  方二姨也清楚这一点, 但毕竟是春节,顾白衣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外面, 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她犹豫了片刻, 终究没有再劝:“那你什么时候回宁城?”

  顾白衣想了想:“可能元宵之后吧。”

  沈玄默也要在首都待过了元宵才回宁城,到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回去。

  方二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转了话锋:“出去散散心也好。你妈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和桃子会代你去看她的。”

  顾白衣轻轻“嗯”了一声:“麻烦二姨了。”

  这件事确实是给方二姨添了点麻烦。

  照理来说,养母刚刚过世,他身为人子,过年期间也是应该要上坟祭拜的。

  但他不在宁城,这件事只能托付给方二姨了。

  他也不好说,方二姨去比他去更好。

  毕竟方二姨是养母真正的好朋友, 至于他,一个外人贸然打扰,说不准还会扰了对方的清净。

  难得的新春佳节, 还是让那对真正的母子好好团聚吧。

  方二姨又絮絮关照了一些注意身体的话。

  临了, 她迟疑再三, 小声问了一句:“衣衣, 你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顾白衣一时默然无言, 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寻找亲生父母这件事,是养母的遗愿。

  她担心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人世,太过于艰难了。

  但……若只问本心,原主其实并不想找亲生父母,他只认一个养母。

  顾白衣也不想。

  方二姨听出他的挣扎,不由地问:“为什么?”

  顾白衣说:“我不想去打扰他们。”

  等到挂了电话回过头,顾白衣才发现沈玄默就站在客厅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顾白衣暗自反思,自己最近的警惕心真是越来越差了。

  他面色如常地叫了一声:“沈哥。”

  沈玄默点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去追问什么。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沈玄默早上因为公事早早出了一趟门,然后才回来接顾白衣。

  除夕肯定是要回沈家过的,这件事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不过在回沈家之前,沈玄默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然后又在中途停了趟车。

  顾白衣原先以为他这是为了置办年货,直到沈玄默下了趟车回来,给他递了两根糖葫芦和一根糖画。

  糖画是一条金色的龙,乍一看还挺威武霸气。

  顾白衣:“……”

  好像有哪里不对。

  沈玄默:“你说的,吃点甜的会开心一点。”

  顾白衣一怔。

  沈玄默说:“不要不开心。”

  顾白衣转了转手里的糖画,低声说:“我没有不开心。”

  沈玄默没信,自顾自地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顾白衣说:“没有人欺负我。”

  沈玄默:“让你不开心的也算。”

  顾白衣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沈玄默说得理直气壮:“你的事,不需要讲道理。”

  顾白衣被逗笑了。

  他本来就心大,这么一笑,那点郁气很快就散了。

  知道沈玄默也是在担心他,顾白衣低头看着手上翩飞的金色小龙,迟疑了片刻,还是说起了早上那通电话。

  与方二姨的关系,他三言两语说清带过,说到寻亲的事情又有点茫然。

  他也找不到别的人好商量这件事了。

  “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顾白衣低声说道,“二十年的时间甚至足够一个新的孩子长大成人,至于失去的那一个,什么感情也该消磨淡了。”

  如果他突兀地找上门,大概率会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自己不自在不说,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的平衡或许也会因此被打破。

  “暂且不论他们,”沈玄默说道,“只问你自己,你想见他们吗?”

  顾白衣摇了摇头,却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只想远远地看他们一眼就足够了。”

  他想看一看,如果自己的父母还活着,到如今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但别的事,他却不想。

  “毕竟那也不是——”他真正的父母。

  顾白衣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他撕开糖纸,一口咬在那只金龙的脑袋上,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强行打起了精神。

  “想那么多也没用。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顺其自然吧。”顾白衣主动转移了话题,“过完年需要我跟你出去拜年吗?”

  沈玄默接了他的话头问:“你想去吗?”

  顾白衣咬着糖画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按照合约是应该要去的吧。”

  帮沈玄默挡一挡桃花什么的。

  沈玄默现在一听到“合约”两个字就头疼,眉头一跳:“不关合约的事。”

  顾白衣笑了一下,继续说:“如果只问我自己,我不太喜欢出门拜年。”

  沈玄默瞬间反应过来,他就是故意要拿合约挑拨一下他的神经。

  回头找个时间把合约偷走撕了算了。

  沈玄默恨恨地想着,嘴上答应得却很快:“那就不去。”

  沈玄默继续说:“到时候我在家陪你。”

  顾白衣:“其实也不——”用。

  沈玄默改口:“你留在家里陪我。我也不喜欢出门拜年。”

  顾白衣:“……”行叭。

  -

  自从沈玄默长大一点之后,沈女士和游教授就在自己的小家过年了。

  往年是一家三口,今年多了一个顾白衣。

  先前因着与沈女士那一场私下会面,顾白衣就再也没进过沈家的门。

  现在沈玄默再带他回来,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之前的事。

  大扫除前一天就已经做过,沈女士拿了根鸡毛掸子装模作样地掸掸尘,负责做饭的阿姨在厨房里忙活着几道硬菜。

  沈玄默则被游教授指示着抬了张桌子到院子里,顾白衣想上前去帮忙,结果被赶到一边去拿纸笔。

  在桌上铺开红纸,游教授开始现写春联。

  没别的事可做,顾白衣就袖手立在一旁,看着游教授写。

  游教授字如其人,大气温雅,往门边一挂绝对就是风调雨顺诸事安康的和谐之相。

  沈玄默看着父亲写了二十几年的字,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只是这一回想起不久前的参照,暗戳戳地对照一番,便凑到顾白衣耳边低语。

  “还是你写得好看。”

  字迹漂亮。

  姿势也漂亮。

  人也——

  顾白衣伸出一根手指,试图把他推回去:“您也太抬举我了。”

  他从小练书法是为修身养性,在同行里他可以说是字写得最好的那一批,但比起真正的大家那还是差很远的。

  不过眼力是早就练出来的,他一眼就看出来游教授功底颇深,他现在是赶不上的。

  沈玄默从善如流地更正:“在我这里,你最好看。”

  顾白衣:“……”哪种好看?

  听着怪怪的。

  游教授写完一幅字,正想叫沈玄默拿到一边,一回头就看到他凑到顾白衣耳边说小话。

  笑得有点……恶心。

  游教授不是很想用这种词去形容儿子脸上那种腻歪的笑,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形容词。

  他轻咳了一声:“玄默。”

  沈玄默懒散地“嗯”了一声。

  顾白衣借着衣服的遮挡戳了下他的腰,沈玄默终于是站正了一些。

  游教授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叫沈玄默将写好的春联拿走。

  作为全家身高最高的那一个,沈玄默理所当然地被打发去贴春联了。

  游教授写完最后一个福字之后,放下纸笔,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叫上顾白衣。

  顾白衣帮忙把东西收进楼上书房。

  放下东西,转身要出门的时候,游教授又叫住他,指了指书房里的书架,笑得很和颜悦色。

  “有什么喜欢的,可以自己拿。”游教授说道,“就当是新年礼物。”

  顾白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从第一次进书房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几面书架上摆满的书,虽然面积不算很大,但种种保护措施比起专业的藏书馆也差不到哪儿去。

  能摆在常进常出的书房里,显然要么是常用的,要么就是游教授的心头好。

  顾白衣是喜欢看书,但仅仅是闲暇时的爱好,远没到狂热的地步。

  他下意识摇头婉拒:“我……那里没地方放。”

  游教授露出点遗憾的神色,也没有再强行劝说,只是说道:“这样啊,那下次再说吧。”

  顾白衣:“……”

  这一家还真是有够大方的。

  不过到底也是一片好意。

  珍贵的藏书都愿意送出去,显然游教授并不讨厌他。

  顾白衣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渐渐就定下来了。

  下楼之后,顾白衣被沈玄默叫出去看春联的位置。

  沈女士拿着鸡毛掸子一直掸到楼梯边,一边不时地朝外看,还顺手在丈夫身上拍了两下。

  游教授:“……”

  在鸡毛拍进嘴里之前,游教授轻轻拍了下妻子的肩,从她手里接过了鸡毛掸子,问她:“现在放心了?”

  沈女士还嘴硬:“小顾年纪还小。”日后说不准还是要后悔的。

  但游教授看出她眉目之间分明是舒展了开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显然是很高兴的。

  游教授就顺着他说:“玄默年纪大,叫他懂事点不就行了。”

  到手的对象再飞了,那就是沈玄默这个年纪大的没用了。

  沈女士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顿时那点不安也没了。

  “要不回头我再跟玄默说说……”

  两人在屋子里小声嘀咕了一阵。

  屋外的两人对父母辈之间的谈话一无所知,但那种微妙的氛围变化,他们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

  并非排斥或排挤的恶意,顾白衣识趣地没有多问,仍旧乖乖巧巧地陪他们说话。

  沈玄默视线在父母脸上扫了一圈,微微眯了下眼睛。

  趁着沈女士进厨房找东西,沈玄默跟了上去,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沈女士一言难尽地打量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下午的时候,做好了几道硬菜的阿姨就回家过年去了。

  游教授就卷起袖子进了厨房,又炒了两道简单的热菜,沈女士在旁边拍了两根黄瓜。

  都是家常的手艺,不算很惊艳,但也不至于叫人失去食欲。

  顾白衣就在厨房外面看看沈玄默,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也要跟着露一手。

  沈玄默抬抬下巴,示意他妈手里的那碟拍黄瓜:“那是我唯一会的一道菜。”

  但已经被沈女士抢先了。

  端着拍黄瓜走出厨房的沈女士毫不客气地嘲讽:“还是算了,大年三十我可不想去医院洗胃。”

  沈玄默谦虚地说:“那确实比不上您战绩斐然。”

  毕竟他妈是真的把他们一家三口送进过医院。

  虽然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女士:“……”

  突然有点想把菜盘子扣到狗儿子脸上。

  游教授连忙出来打圆场:“先吃饭先吃饭,一会儿菜冷了,玄默你跟我去端菜,阿意你跟小顾收拾一下桌子。”

  顾白衣戳了下沈玄默的腰。

  沈玄默手背到身后,一把拉住顾白衣的手,轻轻捏了下他的指尖就松开。

  顾白衣一点挣扎也没有。

  被顺过毛的沈玄默很好说话。

  他走到母亲面前,心平气和地接过她手里那盘拍黄瓜,还顺手做了“请”的手势:“您请。”

  一场家庭战争消弭于无形。

  沈玄默没再嘴贱,沈女士不再挑衅,一段晚饭吃得毫无波澜,但又和乐融融。

  晚饭之后,游教授陪着沈女士看了一会儿电视,但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打着哈欠上楼去睡觉了。

  临上楼之前,顾白衣收到了两个红包。

  顾白衣下意识推拒:“我已经成年了。”

  沈女士给了丈夫一个眼神,游教授便将两个红包直接塞进顾白衣的口袋里。

  “拿着。”沈女士说道,“我们家的习俗就是没结婚没孩子的都得发红包,门口扫地的都有,不差你一个,不然显得我们多小气呢。玄默也有的。”

  顾白衣只好点头,乖乖道谢:“谢谢叔叔阿姨。”

  沈女士笑起来:“真乖。”

  说完又给了儿子一个警告的眼神。

  ——可别趁机欺负人家。

  沈玄默低着头,帮顾白衣把红包往口袋里又塞了塞,生怕掉出来。

  沈女士看着眼角直抽,终究还是闭上嘴,转过头,眼不见为净,上楼去了。

  沈玄默拉着顾白衣出门转了两圈,开车到河岸边看过了烟花,等到接近零点的时候,才慢慢往回赶。

  这个时候已经超过了顾白衣平时睡觉的点,看风景的兴奋劲退下去,他坐在副驾上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只是回去的路又不远,他强忍着睡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祝福的消息。

  身边坐着沈玄默,他甚至没有注意窗外的风景变化。

  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有点恍惚:“到了吗?”

  然而回过头,却是停车场旁的那条小路。

  一面是围墙,一面种着绿植,平时大多供给无聊的行人绕远路,这个时间点更是空无人烟。

  乍一看很像是适合杀人越货的荒郊小路。

  但顾白衣一点紧张感都生不出来,只是疑问性地看了眼沈玄默:“沈哥?”

  估摸着私下里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沈玄默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那两个红包放进他手里,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来一个压在那两个红包上面。

  顾白衣不解其意,但没来得及问就惊住了。

  最下面的那个红包很厚,入手分量不轻,也就是先前塞在厚重的外套里才感觉不出来。

  但中间那个就薄得有些突兀了,摸起来也不像是一般纸币的大小。

  最上面沈玄默塞的那一个倒是很好猜——完全就是银行卡的手感。

  顾白衣:“……”

  又一个见不得光的交易现场?

  ——中间那个不会又是支票吧?

  顾白衣漫无边际地发散着思绪。

  沈玄默说:“拆开看看。”

  车内的灯都亮起来,顾白衣与他对视了片刻,沈玄默神情温和,暗含着几分莫名的期待。

  顾白衣低下头,听话地开始拆红包。

  最上面一个不出他所料——银行卡。

  中间那个……

  果然也是支票。

  顾白衣对着灯光粗略一扫,估摸着小数点前面都不止四个零。

  顾白衣:“……”

  他下意识又把支票塞回去了。

  他已经不想问银行卡里有多少钱了。

  相较之下,那个装着厚厚一沓现金的红包竟然成了最寒酸的那一个。

  沈玄默在旁边说:“压岁钱,可以算是你个人的合法收益。”

  他慢条斯理地咬重了其中几个字音。

  顾白衣耳朵蹭的就红了。

  他已经知道沈玄默在说什么了——

  这些钱通通都可以塞进老婆本里。

  沈玄默继续说道:“我觉得‘攒够’这个范畴太不明确了,可以先设立一点小目标,这样完成起来也会比较有成就感。”

  顾白衣眨了眨眼,点头,故作镇定地说:“嗯,有道理。”

  沈玄默眉宇一松,循循善诱:“每次达成小目标的时候,是不是可以适当地放松一下要求,给予一点小小的奖励?这样实施起来更有动力。”

  顾白衣继续点头:“你说得对。”

  沈玄默嘴角微扬:“那今天这些压岁钱加起来是不是能达成一个‘小’目标了?”

  顾白衣不假思索地答:“不算!从你那儿拿的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看起来像三岁小孩儿那么好糊弄吗?”

  沈玄默:“……”

  沉默片刻,他也只好失望地憋出两个字:“……不像。”

  确实不好骗。

  沈玄默拉下了嘴角,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好像那些乖巧又懂事的孩子,被抢走了心爱的玩具也只是低落地低头,然后听话地坐回去,收回手,不争也不抢。

  顾白衣一看就知道他这副模样九成九是伪装出来的。

  可他偏偏就是吃这一套。

  ——沈玄默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顾白衣心底腹诽,却还是下意识拉住了沈玄默慢慢收回去的手。

  抬头的时候正撞上沈玄默看过来的视线。

  灯光下照得那双黑眸明亮又温柔,似铺满了碎星的天幕,悠远浩渺却也沉静而包容,好像在说,没关系,只要你开心,怎么样做都可以。

  顾白衣一时哑然,而后听见心脏的跳动声。

  这一次来源于他自己。

  他的手搭在沈玄默手腕上就停顿住了,沈玄默反握住,软绵绵的手指没有丝毫的挣扎,另一只更大一些的手指才一根一根温柔地嵌进指缝。

  十指相扣。

  身体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掌心的温度却生起一种亲密无间、近乎抵死缠绵的错觉。

  沈玄默垂眸去看他们相扣的手指,好似这样就已经满足了。

  顾白衣终究还是心软了。

  “这个肯定不能算老婆本。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一点,“攒到嫁……咳,聘礼,也可以亲一下。”

  “——就一下。”顾白衣强调。

  沈玄默“嗯”了一声,吻就落下来,吞下了他后面未完的话。

  嗯,一下。

  但没说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