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谢柏群,与现实里的谢柏群,在那一刻终于重叠,融为一体。

  肖落陡然发现,困住自己的不是过往,甚至于不是残破身躯与魂灵,而是他的自怨自艾、自甘堕落,就连伸手就能够触碰的人,都不敢触碰,明明只要踏出一步就能前往的未来,他却一直停滞不前。

  记忆里的少年成了青年,不,或许现在应该用男人来形容更贴切。

  已经成为不需要他保护的人了。

  肖落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劲,任由谢柏群帮他把被子掖好,把整个已经歪了的留置针干脆先拔了出来,按了床头的铃让护士过来重新换个针头,在这段时间里,肖落就歪在床上盯着谢柏群,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那个他陌生的自己。

  伟大、光明、正义。这些词语似乎永远和他没有关系。

  他学会的词是:忠诚、服从、使命。没有他觉得,只有他应该。

  肖落忽的有些迷茫,在小护士磕磕绊绊叮嘱了几句离开之后,他问说:“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肖落的状态已经放松了很多,不像是刚才,像是一张随时会崩断的弓。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谢柏群毫不犹豫地回答。

  “活下来就有无数的可能。如果你现在觉得没有意义的话,那我算什么?”

  谢柏群越说越委屈,把脑袋伸到了肖落的手心底下,趴在病床边上。

  肖落轻轻地摸了几下柔软的头发,眼角的余光看见他红彤彤的眼,低声说:“是光。”

  是记忆里不会消磨的璀璨烟火,是他即便面临死亡,也无所畏惧的源头,是他一生里最值得夸赞的经历。比救了多少人都值得夸赞。

  “嗯?”谢柏群没有听清。

  肖落笑了笑没说话,蹭了蹭他眼角的眼泪,他泪腺不如谢柏群发达,极少掉眼泪,不如说哭不出来才是他的常态,看着谢柏群红着眼,总觉得可爱。

  “为什么是我?”肖落没头没尾地问。

  谢柏群不加迟疑,回答他:“一生太短,我没有力气像这样再去爱一个人了。”

  谢柏群知道,要和肖落谈一场普通的恋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因为他爱的人并不普通,踏遍荆棘,枪林弹雨,遍体鳞伤,跌跌撞撞。有时候他也恨他,但其它的时候,他都爱他。

  连他的伤疤一并热爱。

  那天之后肖落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身体也一天天好转,一开始战战兢兢的小护士,到肖落出院的时候也敢开他的玩笑,调侃他这种连男朋友去上个厕所都要问三遍人去了哪里的占有欲。

  每次肖落都是任由小护士调侃,偶尔笑笑,从来不解释。

  肖落没有在那个医院呆多久,因为谢柏群来了几天,就有点水土不服,总是会肠胃不舒服,肖落还听小护士说,谢柏群自己去挂了个门诊挂水。

  等到术后的各种管子能拔了,肖落就说要回家。

  说是要回家,肖落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没有家这个概念。但是谢柏群有,他跟着谢柏群就可以。

  谢柏群本来考虑过带肖落回首都那块儿,医院好,名头大,而且不潮湿,暖气杠杠地,对关节炎患者来说多少舒服一点。

  但缺点是认识的人贼拉多,认识肖落的估计也不少,指不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

  哪怕是问肖落发生了什么这种会令人联想到不愉快经历的问题也绝对不允许。

  他都没敢问肖落经历了什么,揭人伤口这事儿他做不出来。除非哪天肖落自己想倾诉了,不然谢柏群是不会问的。

  思前想后,谢柏群还是决定把肖落带回鸥津市,肖落认识的人大多都在那儿,没事的话,周周和澈姐他们都还能来看一下肖落,也多接触些人。

  鸥津市的医疗资源也还可以,就是气候差了点。

  肖落的腰椎的问题初步诊断是建议做手术的,压迫神经压迫得很严重,有时候躺的姿势稍微不对了,就会从后腰蔓延到整个背都是放射性的疼痛,必须推强效的止疼才能压下去。

  深知自己彻底沦为工具人的祁权,在自家姐夫翁宋的耳提面命下,还是不情不愿地给安排一架价格不菲的电动轮椅送到了肖落所在的医院。对于正在苦恼的谢柏群来说,还是解了燃眉之急的。

  肖落试图自己转移到轮椅上,但是刚撑着床边坐起身来,后腰就传来一阵椎骨之间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谢柏群在旁边虚扶着他,心里比肖落还紧张。

  自从肖落知道了他肚子上手术的刀口来来回回处理了几次甚至还没好踏实之后,就死活不肯让他帮忙了,而且肖落学坏了,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只要谢柏群一试图上手,肖落就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在他耳边碎碎念。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觉得我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了,你不让我自己来就是嫌弃我了……”

  后来谢柏群也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面不改色地回敬他:

  “你不让我帮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嫌我照顾不好你想找别人了,我就知道你嫌弃我……”

  小护士听得耳朵起茧,一开始还担心他们俩互相伤害,后来她就懂了,这没啥伤害的,这叫情趣,伤害的是她这样的单身狗。

  而且这俩人词穷,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也说不腻。

  从病床上转移进轮椅里用了很久,肖落的动作很慢,加之这段时间让他的肌肉薄了很多,很多原本由肌肉支撑的压力都转移到了关节上,动的时候觉得腰间的骨头针扎一样地疼,好不容易坐在了轮椅上,谢柏群给他飞快地加了一个腰垫,把轮椅的椅背放低了一些。

  进电梯的时候肖落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这种密闭空间让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这还是在医院的电梯,空间比普通的电梯要大,也很亮堂,肖落自己都不明白他在怕什么。

  但是他控制不住他的生理反应,心脏乱跳,眼前一片白雾,有时候视野又会全部黑下去,他恍惚之间听见秃鹫的声音,在问他说要不要做个交易。

  “肖落!”

  谢柏群冒了一身汗,最里面的棉T都湿了一半,他从进电梯就看到肖落的状态不太好,但是没有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没事了。”肖落握了握谢柏群的手,有些虚弱地说。

  电梯门开了之后有风吹进来,他情绪安定了很多,勉力想笑一下。但很快弧度落了回去,看得出肖落身体难受得厉害,没力气笑。

  “我们等会儿还要坐车去机场的哦。”谢柏群把他的轮椅推出去,尽可能平和地陈述。

  如果肖落这种程度都接受不了的话,等会坐车可能会疯掉。

  “没关系,开窗就没事的。”

  “飞机呢?”

  “上飞机之前你给我一点药,我睡过去就没事。”肖落回去的心还是挺坚定的。

  谢柏群心里有点提心吊胆,他不知道这次回去会不会就有人来找肖落做笔录,笔录肯定是要做的。

  但是谢柏群一直以肖落身体不好,精神不佳为由往后拖了很多次,但迟早会来的。

  一路上正如肖落自己说的,他对自己的状况还算了解,车开着窗虽然容易呛风咳嗽,但没有出现心悸和呼吸困难这种现象,就是的士司机看他们像看神经病,大冬天叫开暖气的就有,开窗的还真是为数不多。

  进了机场两人也依旧是焦点,肖落很快熟悉了电动轮椅的操控,自己开着小电动甚至还比谢柏群快两步。

  在候机室的时候,肖落忽然听见了一段有些刺耳的窃窃私语。

  “啊那个人,是不是那个之前直播的时候的那个警察啊?”

  “好像是有点像哦,不会这么巧吧。”

  “实话说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但还是挺孬的,唉,当时看着有点难受啊……”

  肖落脸色泛白,他有时候会想,人类真不愧是进化不完全的生物,明明眼睛可以闭起来,耳朵却不能关上。

  “有口罩吗?”肖落抬头问正在认真回不知道谁的消息的谢柏群。

  “有,但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戴口罩。”谢柏群边翻口袋边问。

  “没有,就是觉得有股不知道什么味道,不太好闻。”

  “诶——有味道吗?”谢柏群努力吸了吸鼻子,“我只闻到了你的味儿,噢,还有医院带出来的消毒水味。”

  这么说着,谢柏群还是帮他戴上了口罩,戴完忍不住笑了,那个口罩他在医院外面的小店随手抓的,怕出租车的味道不好闻,这会儿才发现那个口罩外面还印了一个烈焰红唇。

  “笑什么?”肖落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隔着口罩传出来。

  “没什么,就觉得你还是不戴口罩比较帅。”谢柏群低下头对着那个烈焰红唇的印亲了肖落一下。

  “脸皮突然厚了啊小谢警官。”肖落勾了勾他的小手指。

  “忍不住。”谢柏群无辜地说。

  “我叫了一个保洁的阿姨提前去打扫一下之前的房子。然后给你找个医院,看看有没有可能保守治疗,手术毕竟还是有一定风险的,而且恢复起来相对比较麻烦。之后我再给你改一个复健区出来。”

  “别人的房子不好乱改吧?”肖落提醒他。

  “你喜欢那个房子吗?”谢柏群答非所问。

  “还可以,离市局挺近的,有很大的落地窗。”

  “那我让我二姨之后卖给我就行了。那套房子她买的时候好像一百多万,不贵。”谢柏群满不在乎地说。

  肖落眼角抽了抽,正色道:“失敬了。我总忘记你其实还算是个富二代。”

  “富二代倒不至于,养你还是没问题的,反正你好养活,啥也不用。”

  “需要你。”肖落下意识回答。

  临上飞机前,谢柏群给他喂了点药。不多时肖落眼皮子就打架了,靠在谢柏群身上看他在和孙星空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斗地主。

  “困了就睡呗,没事的。”谢柏群用肩膀撑着他的身体。

  “他们在催你让我做笔录吧?”肖落自问自答,“我可以的,我们回去我就去做笔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