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够了吗?”对面的男人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

  “其实还没有,但现在停止也行。”谢柏群学着男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膀,只是配合上谢柏群的五官,无辜得有点欠揍。

  “游戏也差不多玩够了,想看的东西我也看到了,不如这一轮之后就直接结束吧。”

  男人似乎从刚才的失态里整理好了情绪,将话题逆转向对于谢柏群而言更有压力的一边。

  “不是还没有结束吗?你应该还有关于肖落的还没有放出来的情报吧。有始有终,把第三轮游戏玩完吧。”

  谢柏群顶着压力说,他当然也希望这个游戏尽快结束。

  但不是以肖落的牺牲结束,就在他开始和男人的通讯之前,有一位线人向警方提供了情报,他说他曾经被人抓起来过,那个时候听到了一段模糊的对话,这么想起来很有可能就是搞那个投票的人和那个警察在对话。

  根据这位线人所提供的地点,周居席和航务管理局经过层层的筛选,确定了两艘出航时间、体量、航线都符合条件的货轮,为避免打草惊蛇,决定同时对两艘货轮进行侦查追捕。

  但这需要时间。他们要争取到在追捕的准备做好之前人质不被伤害的时间,拖延时间的担子就压在谢柏群身上。

  至于为什么那个线人拖到这个时候才给情报,没有人知道原因,也不会有人苛责。

  只是周居席抽空看了一眼网页上的投票,线人出现的时候,正好是瘾君子们的票超过肖落的某个时刻,大概是事不关己的旗子挂不住了,那个为了他们去见那个疯子的警察现在要死了,所以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也不知道该说是走运还是造孽。

  “你不应该希望这场游戏快点结束吗?说这种话可是要负责任的。”男人语气里带着笑意。

  “我的理由你不应该也清楚吗?在我想到说服你把肖落还给我的方法之前,我肯定是要拖延时间让他活下去的。”谢柏群无奈地窝进椅子里,长叹了口气。

  “说服我?你对自己可真有信心,我是不可能放过他的。不过也是,虽然对你的调查没有做得特别仔细,但是你一路走来应该都是天之骄子吧?

  出生在一个还不错的家庭,经济还算宽裕,父母疼爱,脑子也好使,一路顺风顺水地成长到今天,充满雄心壮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你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了。”谢柏群坦诚地说。

  秃鹫心里看着谢柏群那张脸,萌生了一种久违的怨恨,谢柏群说的内容大部分是对的,他不知道这个警察是从哪里挖出这些犄角旮旯的情报的,他记得他已经几乎让所有知情的人都闭嘴了。

  不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也不可能没有痕迹。

  过了一会儿,秃鹫忽然意识到他自己的怨怼来源于嫉妒。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屏幕对面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不,其实是有的,他的思绪受到了过去的影响,原本抛弃在身后的过去如同一团巨大的阴影,死死地追着他。

  在少年时期,自己眼前的人应该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幼稚的幻想,能够相信这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美好的事情。

  而他呢?他不止一次地抬头看到古老城堡上方璀璨的枝型吊灯,看到每一颗镶嵌的水晶上折射出的光亮,知道光在其中复杂的路径,最终投射到死死地压住自己,会在他挣扎的时候扼住他的咽喉的人形的肉块上。

  后来,那位公爵的死讯传出,他尚无能力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所幸他当时年纪尚小,最终倒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惩罚,他也曾软弱地泣血一般地控诉那位公爵的恶行。

  但没有人相信他。

  那位公爵是做了无数慈善的公爵。

  是收养他,给他好吃好喝好穿好用,请昂贵私教给他的公爵。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人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随时会变成饿狼的怪物。

  在短暂的审判结束之后,他进入福利院,却遭到了针对、偏见与排斥,所有人用一种看罪犯的眼神看他。

  不堪忍受地逃离之后,很长的时间他都在流离失所,他不再抬头了。

  而是不止一次地低头去看脚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双不合脚的破鞋,认识到贫穷引起的那种种不公平的屈辱与愈演愈烈的仇恨。

  凭什么。凭什么。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坏人的话,那我就坏给你们看吧。

  “既然一定要玩第三轮的话也可以,赌注我也准备好了,这次是随机的炸弹哦。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爆炸的随机的炸弹,和那个警察的命,怎么样,很刺激吧?

  炸弹有可能是在人口密集的公交车上,也有可能是在荒无人烟的郊外,谁也不知道炸弹会在哪里爆炸哦……”秃鹫的语气轻佻地说。

  “但是如果选择牺牲那个警察的话,民众就是绝对安全的哦。”

  “可以啊。”谢柏群坦然道,“不如我们追加一个私人的赌约好了,你觉得第三轮大家会投给谁?我押肖落。”

  “那我不就没得选了。”

  “反正你本来也觉得他们会投给自己。因为你觉得自私是人的本性嘛,所以哪怕是随机的炸弹也不希望炸到自己,这是你的价值观吧。”谢柏群语气平和地说。

  “你说的也没错,那么我们这个私人的赌约的赌注是什么?没有筹码可不能称之为赌约啊。”

  “投票结束的一个小时前,我还会联系你的,我们那个时候聊吧。时间也快到了,结束之前,我想和肖落说几句话。”

  “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凭他还得作为第三轮游戏的选项,让我和他聊两句吧,他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你会很无聊的。对吧?”谢柏群虚弱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对面的屏幕里黑了下来。等到再次稍微亮起来的时候,谢柏群的电脑屏幕上是肖落的脸的特写。

  鼻子底下和嘴边都有血污,男人阖着眼皮。即便是身边有人过来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肖落,我是柏群。”谢柏群的语气温温柔柔的,像是在打一个普通的电话。

  “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很快就去找你了。”

  谢柏群眼角的余光瞥另一边孙星空放着网页直播的屏幕,不确定肖落现在听进去了没有,肖落状态很差,他咬了咬牙,还是说了一句他很不喜欢的话。

  他不喜欢给肖落施加更多的负担,但是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肖落,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就算别人会拦着我,我也会因为你。被别人说我是个没有能力的警察,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脸皮薄,我受不了。”

  孙星空一直在盯着直播的页面,用口型小声和谢柏群说:“有反应了。”

  “好了,说完了吧,我可够宽厚了。那么亲爱的警察同志,再见。”秃鹫挂断了这一次的通讯。

  通讯切断的那一刻,谢柏群整个人几近虚脱地从椅子上滑下去了一截,孙星空吓了一跳,及时托了他一下,把人拉了起来。

  还不等孙星空问出他啥情况,谢柏群皱着眉头抬了抬手,孙星空用了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拉过了自己那边地板上的垃圾桶,看着谢柏群开始吐酸水。

  谢柏群手抖得厉害,他本来也就喝了几口水,一直在出冷汗,加上呕吐,这会儿头晕眼花的,孙星空在旁边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最后还是谢柏群指着屏幕指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票……多少……”

  “现在是那九个人比肖队多……47票。还有十分钟投票中止,我们就……看着吗?”

  孙星空不确定地问,只是47票而已,他哪怕去找个某宝真人刷票,只要价钱给得够,区区47票的逆转都不用一分钟。

  “是吗?那你盯着点,保持肖落的票不要压过去了。”谢柏群眼前还糊成一片,努力了一会儿也看不清屏幕,只能放弃了,撑着桌子弯着腰,缓慢地吐着气,努力让身体好受些,他好像又开始发烧了。

  “是你不清醒还是我不清醒。”孙星空消化了一下谢柏群那句话。

  “都没有,我们要让肖落输掉这一轮。因为我们保不住那9个人,但肖落输掉这一轮的话不会死。”

  谢柏群慢慢坐正了身体,把沈力之前脱在椅子上的羽绒服拿了过来,团成一团当成抱枕地抱在怀里,过一会儿,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没有改口,只是这样坐着。

  21:00。投票终了。九个人那边以124票的微弱优势险胜。

  所有看守的警员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被拉长了无数遍地走过去,赵新安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希望死的时候不会太痛。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候赵新安才慢慢地抬起头,问沈力:“我真的活下来了?”

  沈力也不确定,他没有收到来自上级的指示,他看了一眼时间,说:“九点零五了。”

  直播的屏幕上忽然开始出现了像是斗地主的春天的时候一样的粉红色的花。

  “当当当,第二轮结束啦,哎呀,没有想到呢,第二轮是瘾君子们的胜利!接下来有请我们这次失败的警官同志发表一下自己的失败感言。”

  戴着面具的男人蹲在距离肖落有一点距离的位置,用一根像是教棍一样的东西戳了戳肖落的脸。

  “我……不想死……”肖落勉强撑开了眼皮,断断续续地说。

  他听到谢柏群的声音了,就算幻觉一样。但还是听到谢柏群的声音了,谢柏群说如果他死了,会害死他。

  所以即便他快被挤压得喘不过气,他还会用尽全力地呼气吐气,努力让心脏不要停止跳动。

  他会为了他挣扎着活到最后一刻。

  肖落再度支起酸胀的关节,往前挪了一点位置,他伸出手够着对方的鞋尖,低哑到几乎失声的嗓音哀求道:“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想死……不要让我死……”

  啊,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演这种角色。

  肖落抽离地想。他当时接受过专门的培训,包括怎么改变动作神态语气,从而隐瞒自己身份。这种做小伏低的也学过,只是没用过,这会儿用上了。

  果然是有备无患。

  疼痛感已经变得很微弱了,身体有些麻木了,肖落看见男人在踩着碾压自己的手指。

  但是他已经不会因为这种程度就觉得疼了,甚至有一瞬间肖落有些迷茫,他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

  心脏没有规律地乱跳,一时间肖落有点忘记了要怎么保持正常的呼吸。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地面上,胸口很闷,有人似乎踢了自己胸口一脚,但也无所谓了。

  肖落缩着身体,身体的本能让他双手抱着头保护自己,嘴里麻木不仁地喊着不要杀我。

  “那你能给我什么?”秃鹫捏着肖落的下巴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情报。你想要的一切情报,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给你。”肖落忽然笑了一下,他又不是什么高层,他只是一个冲在一线的普通人而已,其实手头上根本没有多了不得的情报,他最宝贵的记忆是关于谢柏群的,这些东西对方也不稀罕。

  秃鹫也清楚这一点,肖落手头没有什么情报。即便有,这个人也不会吐露半分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人现在根本不怕死。

  逢场作戏罢了。

  但是看直播的人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警察这个身份似乎伴随着很多神圣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肖落顶多顶多,是个接受专业训练,经历层层选拔的普通人罢了,比其他普通人在这个方面更专业,更优秀,仅此而已。你让他去干别的,他也不行。

  再多的,就是尚未凉透的心头热血,尚且余下的一腔孤勇,还有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责任与担当。

  第三轮投票。也是最后一轮投票,如期开始。

  肖落不在乎投票的内容,也不在乎谁会胜出,他没有挣扎的力气,只是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那个人眉眼的轮廓。

  他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万一自己真的撑不下去的话,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说明这件事情和谢柏群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他擅自喜欢对方,是他擅自录的音,是他把秃鹫引到了自己的故土,是他一厢情愿,只不过有始无终。所以不要骂那个人,骂他。

  反正真的枯骨作黄土了,他也就不怕人骂了。

  这么一想,祁权也还不错,等自己入土以后。万一谢柏群做不了警察了,还可以去祁权的公司里,谋个还算舒服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