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落的人生里,告别的次数,大于说爱别人的次数,而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告别了。

  肖落在想,就算谢柏群的脾气再好,应该也不会原谅他第二次了吧?或者说原不原谅都不重要了。

  那些都不重要了。

  在他都无法自证清白的时候,谢柏群说他相信他。对于他来说这一辈子就已经活够了。

  当肖落只身一人融入夜色,又不知经历怎样的跋涉,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那个人的面前,说:“我如约回来了,你既然是来报复我,就把其它人放了吧,秃鹫。”

  “啧,我可不喜欢你们给我取的那个名字啊,蚕食腐肉为食的动物,不够美。”

  男人逗弄着一只笼子里的小绿尾鹃,挥手示意身边的人把几个头上套着麻袋的人给放了。

  见肖落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人,秃鹫忍不住笑了笑,说:

  “我其实都打算去抓你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为那几个废物回来。那几个人可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瘾/君/子、赌徒、酒鬼。”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并不是那种面目狰狞的穷凶极恶之徒,硬要说的话,肖落都比他像是坏人。

  男人是外国人的面孔,身形高瘦,眼睛是一对偏圆的杏仁眼,不认识的他的人大概都会认为他人畜无害。

  肖落看着那几个人跑了出去,才把注意力转回秃鹫身上。

  “你知道我的性格的吧?毕竟我曾经那么信任你,没想到最后是你出卖了我,某种意义上我真的得夸赞你做得不错,我重建整个产业链可花了我不少钱和时间。”

  “你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对我的夸奖也过誉了,你当时为了揪出内奸查了多少次你忘了吗?”肖落冷笑了一声。

  “我当然没有忘,我想你也没有忘记冰库里的滋味。”秃鹫站起来,踢了踢自己刚才坐着的一个铁箱子。

  那个铁箱子的大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男人蜷缩在里面,拘禁只是折磨的第一步而已。

  “你自己进来吧,你陪我玩的时间够久,我就不会打其他人的主意。毕竟你也清楚,我对玩具还是很钟情的。”秃鹫给了他一个飞吻,但没有贸然靠近肖落。

  秃鹫是个行事作风极为谨慎的人,和他夸张的语言肢体表现不同。所以当年许多枭首被擒获或击毙,只有他不仅逃出生天,而且甚至瞒天过海,在警察的档案中列入失踪多年的人的名单里。

  “我的耐心不是很好。”秃鹫重复了一遍。

  肖落没有想过还能第二次从秃鹫这里全身而退,秃鹫是专程来找他的,这个人骨子里睚眦必报,当年的仇是绝不会放过的,只是早晚的时间而已。

  肖落蜷缩着躺进那个箱子里,箱子的盖子被盖上,只留下两边有一些非常细小的网格提供空气。

  两个大汉把那个箱子扛上一辆车厢式小货车的车厢,秃鹫在车厢里安排了一个沙发作为自己的位置。

  “我们换个安全的、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再继续玩。”秃鹫说。

  肖落没有理会他。

  在灰暗的货厢里,人会失去对于时间的感知,肖落无法确认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从一路上的辗转和颠簸的程度上看,肖落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你要坐船去公海。”

  “是啊,你果然还是很了解我的。”秃鹫语气里有些高兴,“好戏开幕还需要一些时间呢,你的话,应该两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吧。”

  肖落没有理他。

  “不要不说话嘛,路上的时间这么无聊,不如我们来聊聊关于你开枪射杀无辜民众的事情怎么样?这在你们国家是很重的罪吧?”

  肖落无动于衷,不如说他也没有办法有什么反应,狭小的空间里就算留下了排气孔依旧是呼吸相对困难的,就更别说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给身体带来的负担,腰疼尖锐,骨头上像是一堆针在扎地刺着疼,关节的位置酸胀,就连意识也是一时清醒一时混沌的。

  意识恍惚的时间里,肖落会总是想到他手里握着枪,瞄准镜里映着谢柏群和刘答书的晚上。

  那个晚上,一直到谢柏群被叫到编号,进入小会议室之前,通讯器都是顺畅的,肖落能够听到那边的声音。

  但在谢柏群起身去小会议室之后,或许是信号变差了,通讯器里传来过的声音开始夹杂了强烈的电流音,每一个音调都被拉扯得无限长,根本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

  就在肖落打算离开他身处的那栋废弃大楼,到室外开阔的环境看看信号是不是会好一点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在这座大楼的楼梯间的位置,有其它人的呼吸声。

  “出来吧。”肖落说,他身上没有武器,还没有复职期间也更不可能配枪,对方如果手里有枪要杀他的话,他现在已经躺了,基本上躲不过的。但对方刚刚都一直没有动手,大概还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一个陌生的外国面孔背着一把非制式ꁘꁘ,手上则端着一挺小机枪对着他,用英文说:“我们老板有话和你说。”

  肖落接过对方丢过来的一个对讲器,对讲机那边亲昵地和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呀,我亲爱的叛徒。”

  “秃鹫。你想干什么。”肖落面无表情地回答。

  “玩个游戏,你知道我喜欢玩游戏。”

  “我如果说不呢?”

  “那我就只能用你通讯器对面那位来玩游戏了。”对面是赤裸裸的威胁。

  外国面孔的人把背上那把非制式的ꁘꁘ丢给了他,肖落没有看出是什么版型上改的,像个四不像,有一些累赘的不知道有什么功能的部分。

  “大概十分钟之后,你通讯器对面的那个人会从会议室里出来,然后那个老男人一定会去找他。”

  “刘答书?”肖落问。

  “哦,那个老男人叫这个名字啊?我没什么兴趣知道,只是一个给钱过来找乐子的人而已。

  虽然是那样,但他男女通吃,而且手段向来难看,他端给你朋友,不,应该说男朋友吗?

  端给你男朋友的酒里有我们送给他的一点小礼物,可以让人迅速浑身无力。

  但是又不会失去对身体的感知,所以屈辱也好疼痛也好,你的男朋友都会意识清醒,却无力反抗地品尝的。顺带一提,老男人有艾滋。”秃鹫像是说笑话一样,语气抑扬顿挫的,中文学得非常标准。

  “为了促进你参加游戏的积极性,楼上还有另一位狙击手在等待。如果你不开枪射中老男人的话,上面那位就会开枪。至于打中谁就说不好了,毕竟上面技术不怎么样呢,是吧?”秃鹫自顾自地继续说。

  肖落面前拿着枪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肯定秃鹫在对讲机里的调侃。

  肖落拉动保险杠,把枪口对准了对面的男人。

  “你也别想着杀了他,下面这位只是过来给你送快递的而已,送货上门,服务到位。如果我听不到他的声音的话,我会直接让上面的朋友shoot。砰!”秃鹫夸张地模仿了一声。

  “来吧,让我们拉响复仇的礼炮。”

  拿着枪的外国男人突然用英文说:“他们到靠窗边的位置了。是非常容易打的位置。”

  “lucky!”秃鹫语气里带着笑意,“太幸运了呢。”

  肖落转过头去,看见对面楼的窗口敞开的窗户边你两个不清晰的人影。

  “来吧,你是我曾经能够百步穿杨的保镖。虽然手里的枪不是什么好枪,对你来说也够用了吧。”

  肖落觉得手里的枪有千钧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好啦好啦,不要这么纠结,那给你一个机会怎么样,让你和他们俩说一句话,就一句话哦,说完之后你要是还不动手的话,上面的人就动手了哦。”

  不需要肖落的回答,拿着枪的男人已经拿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扬声器传出来的每一声等待接通的电话铃,都像催命的号角似的。

  瞬息之间,肖落说:“我说完这句话的三秒之后,我会射击刘答书。”

  话音刚落,男人就按断了通话。

  肖落趴下去架枪,这个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以狙击来说,目标距离不算远,只要肖落愿意,三秒之内击中刘答书的脑袋,不是什么难题。但是他扣不下扳机。

  他当然知道刘答书是个垃圾。

  但是如果是谢柏群在这里,谢柏群不会允许他扣下扳机。

  “砰!”秃鹫突然快乐地说。

  在肖落没有扣扳机的情况下,子弹从枪膛里弹射而出,径直奔向预定的目标。

  两声枪响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另一颗子弹打碎了走廊里挂着的老式吊灯,走廊里的光源瞬间消失。

  “哎呀,不知道打到谁了呢。你的技术退步了呢。”秃鹫幸灾乐祸地说:“所以你本来不要说多余的话就好了嘛,你还不如让你男朋友蹲下。”

  肖落突然意识到,给他的这把枪的一些多余的配件,可能就是用来设置远程遥控开枪的。不论他做什么决定,枪声必然会在今夜响起。

  肖落丢下枪要往外走,没有人拦他。

  对讲机里,秃鹫还在聒噪不休。

  “那我沿江路的281号等你,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有几个人在和我一起等你。”对讲机那边传来几个人含糊不清的求救声。

  “哦,还有,小心不要被条子抓起来了哦。”秃鹫语气温和地提醒他。

  肖落比周居席他们过去地慢了一步,他只在走廊上看到了满地的血。

  冰凉的、但还没有失去流动性的血。

  他不受控制地在想谢柏群因为他开出枪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一时间肖落诞生过从窗户直接跳下去的想法。

  是错的。他回来找谢柏群是错的。

  希望能和对方好好过普通人的日子也是错的。

  那些寻常生活的图景,早就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罢了。

  他只会害了他而已。

  把他从几乎窒息的绝望里拯救出来的是一通周居席的电话,谢柏群还活着。

  肖落想向他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如果真的要他在刘答书和谢柏群之间做选择,或许他真的会向刘答书开枪的。

  肖落对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所以他连向谢柏群解释,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床上躺着的人脆弱苍白,因为疼痛浑身都是汗,眼睛里还是熠熠发光。

  肖落一直都喜欢他那副好像永远不会迷茫的神情。

  肖落知道被枪击中有多疼,他想跪下来向他忏悔,赎罪,又觉得自己连出现在那个房间里的资格都没有,那里随便一个人,都是比他这种一身污的人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但在他忏悔之前,谢柏群说,我相信你。

  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没有根据的善良和信赖啊。肖落想。

  如果说上一秒,他希望自己的一生就此结束,以求结束对他无穷无尽的折磨了。

  那么这一秒,他感觉自己身上被压着沉甸甸的,沉重到不能放下的责任。

  他不能对那几个被秃鹫拿来当威胁他的人质视而不见。

  他也不能把这里这个房间里的人,拿上和秃鹫博弈的赌桌。

  他清楚秃鹫的秉性,正如秃鹫也了解他。

  当年的天罗地网都没能把秃鹫捉拿归案,现在的临时行动,自然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相反,如果肖落再供出一次他所在的地址,肖落毫不怀疑,以秃鹫的性格,可能会让谁冲进这个诊所里,和这里的人同归于尽。

  他是孑然一身,输的倾家荡产的赌徒,唯一能做的,是在牵连到其他人之前,断绝和其它人的关系。

  一阵刺眼的强光透过铁盒子的缝隙,将肖落从那个夜晚拉回了现实的处境。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过久,也很难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从风里带来的咸涩味道觉得,这大概是在某个港口。

  有人把他的铁盒子搬运到了另一个漆黑的集装箱里,放下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踹了一下,低骂了一声:“真臭,一股尿骚味。”

  肖落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在看上去漫无尽头的折磨里,他还是很想念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