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不要再管我了?

  说得好像自己有多想管他似的。

  谢柏群深呼吸了几次,才把自己从胸膛蔓延上来怒火恶狠狠地压了回去。

  他往日的好脾气和平常心,在肖落面前都脆得像纸一样,可能连纸都不如,就是靠理智勉强拉起了一条线,才让他没有冲上去再给对方添点伤口。

  肖落却是不知道谢柏群这些心思,他只是实打实地心灰意冷了。这些天和谢柏群他们相处,他会在无数的细节里陡然发现,他曾经熟悉的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却只有他的时间,像是停在了五年前。

  不,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停止了。

  即便没有他,谢柏群也可以过得很好了。本来这就是肖落所希望看到的,但是等到真的看到了,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有什么声音在心底叫嚣着,干脆摧毁这些人的幸福的生活吧。

  让他们也一起尝尝堕入黑暗的痛苦,到那个时候,死也好,活也罢,都能够稍微轻松一点了。

  那些曾经的「兄弟」和他勾肩搭背,他也和他们一起逃避过警察的追捕,劫后余生的时候,他们会找一片空地,用拳头和肢体的碰撞来宣泄情绪,没有规则,不讲章法,每一次击打都在周围的人喝彩,随口赌着谁会占了上风,时常有人在那里头破血流。

  但也并非那么糟糕,所谓的「兄弟」一场,这种切磋并没有决斗场的不死不休,只是发泄而已。

  不知怎么的,肖落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怀念。对于他来说,胆战心惊地和死神周旋,竟然成为生活的常态,而普通人的柴米油盐,疲于生计,反而像是他向往却到不了的远方。

  至于什么人性丑恶,肖落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世界就这样,不好也不坏。

  他们两个人中间一时间像隔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边怒气滔天,一边负隅顽抗。

  直到肖落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按压着胃部的手握成拳头,整个身体都随着心跳的频率剧烈地颤抖,谢柏群被吓得魂都丢了半条,连忙上前握住了肖落的手。

  心率显然是过速的,呼吸急促,肢体轻微痉挛。

  但引起这些症状的病因的可能性太多。

  在没有检查结果的情况下,谢柏群只能抚着肖落的后背,重复着:“跟着我的频率深呼吸,慢慢地吸一口气,慢慢的,再慢慢吐出来。”

  等到肖落的症状稍缓,谢柏群还哪顾得上什么分手不分手,生气不生气,把人的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搭,咬咬牙地把人背了起来。

  “你说你……你这也轻了太多了吧,换成之前,我一个人哪里背得动你爬楼梯,死沉死沉的。”

  谢柏群背着他从楼梯一节节往下走,本来就费劲了,还要和他说话。

  背一个意识正常,能够配合着发力的人,和背一个一点力气都没有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对方的身体会忠实地听从重力,手臂也不会服服帖帖地搭在肩膀上,稍微重心不对了,背着的人就可能往后仰。

  “肖落?醒着吗?和我说说话。”谢柏群心里也慌,但越是这样越要镇定,把人塞进车里之后,谢柏群几乎是风驰电掣地往医院赶。

  但肖落却很难维持意识的清明了,疼痛还是让他缩了缩身体,右边的肋骨不知道为什么也疼了起来,这种疼痛一直连到后背,像是有人在背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一样。

  谢柏群在开车都能感觉到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根本坐不住,就是一直往他那一侧倒,谢柏群余光刚瞥见肖落喉头滚动了两下,对方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呕吐,液体喷溅到谢柏群挂挡的手上,烫的他心惊。

  从颜色和气味上判断,大概是胃部反酸的胃酸和胆汁。一点儿固体的食物都没有。

  把人拖到医院的时候肖落已经几乎进入了昏迷的状态,谢柏群把人交给医生护士之后就忙着跑上跑下挂号缴费拿结果,谢柏群扫了一眼就知道了个大概,拿到医生那里的时候说:“应该是胆结石。可能需要手术。”

  那约么五六十岁的老医生扫了他两眼,又慢腾腾地浏览单子,其实也不算慢,只是谢柏群看到临时病床上肖落疼得人事不省的模样,手心一直在冒汗。

  “这毛病还挺多……嚯,小石头挺多啊,位置也不太好,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医院?之前没疼过吗?”

  “先给止疼缓解疼痛吧。”谢柏群没法回答,肖落刚回来也才半个月多。

  这半个月里,起码他见到肖落的时候,对方都还看着正常,只是消瘦得厉害。

  “给了,已经推了正常人三倍了,不能更多了,他可能对止疼药不敏感吧,我看他身上有之前做过手术的痕迹,是什么手术?病历带来了吗?”老医生不急不缓地问。

  谢柏群张了张嘴,没出声,最终只能拿出手机打给姚正青,连姚叔也不叫了,开口直接说:

  “我是谢柏群,肖落现在昏迷送医,他之前的病历给我一份,快一点。”

  姚正青那边也没含糊,没计较谢柏群的态度,人命关天的事儿,过了约么三分钟,一份电子病历传到了谢柏群的手机里。

  医生看完病历敲定了腹腔镜手术,又问:“他上一顿吃饭是几点?吃的什么?”

  谢柏群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他应该很久没有吃饭了,刚刚来的路上吐了,没有食物残渣。”

  一直等到人做完术前准备推进了手术室,谢柏群才脱力地靠着墙壁坐在了地上,看着那份长之又长的病历文件,谢柏群有一瞬间恨透了自己。

  他怎么能把肖落一个人丢下。

  这些年来承受痛苦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人呢?那个人承受的恐怕是千倍、万倍。

  谢柏群没有办法冷静地仔细去看那份病历,到头来不管他懂多少医学方面的知识,面对连着心上那块软肉的人的时候,光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就觉得好像感同身受了一样。

  周居席明天本来应该轮休,但听到肖落的消息,主动顶了谢柏群的班,让他好好在医院待着。

  “没事儿,反正我媳妇也喜欢往局里跑,她本来该休产假了,在家一个人说呆不住,还不是天天在局里待着,我都怕她把小孩生警局里。”周居席听出电话对面的人声音发抖,开着玩笑宽慰了他几句。

  “真的谢了,我之后帮你把班顶回来。”

  “谢什么啊,我这也不是为了你,这不是为了肖落嘛。他那副样子……我们大家也看在眼里,只是我们也没办法,怎么说呢,你们俩可能感情太深了,我也知道这五年你……

  过得很不容易,但是我出于和肖落是战友的私心,还是恳求你,拉他一把吧,他这次可能真的没办法靠自己去调节了,我知道感情这事儿没法强求,也不是要你非要吊死在他那颗歪脖子树上,哎呀咋说呢……”周居席有些尴尬地组织着措辞。

  “我这么说可能对你不太公平,但是……他只有你了……”

  谢柏群听着那边为难的语气,把脑袋也埋在膝盖之间,像只鸵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你放心。我又怎么可能……放得下他呢?”

  这五年里,警察的工作强度本来就大,谢柏群在所有见缝插针的时间,都在寻找关于这个人的线索和行踪,几乎要变成刻在他心底的执念。

  他追查那个虚无缥缈的Q也好,加入那个互助会也好,所有伟大光明正义的理由都是虚的,他只是为了肖落而已。所以不管对于肖落的心情有多复杂,他又怎么可能放手呢?

  手术并不是多复杂的手术,但是手术简单并不意味着风险低,人体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一个简单的术后并发症都有可能夺去性命。

  谢柏群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肖落的病床前边,握住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

  手上的茧子更多了,就像这个人身上的伤痕一样。

  他在北方的基层跟着一些老警察干的时候,他们会把谢柏群拉到澡堂子里去,让这个便宜徒弟给他们搓澡,会调笑说,伤疤都是勋章,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受伤时候的凶险。

  那些老刑警可以做到过往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但现在的肖落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他总不能摸着自己断过的骨头,骄傲地说,这是我为了保护一个罪犯的时候受的伤。

  肖落的麻药过得很快,他做过抗药性的训练,导致这类药物对他的作用都比较小,醒过来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谢柏群立刻帮他侧了侧脑袋,尽管肖落也只是又呕了一点颜色诡异的液体出来而已。

  “有没有不舒服?医生很快就过来了,别担心。”谢柏群轻轻搓了搓肖落的胳膊。

  “这是哪里?”肖落声音嘶哑地问。

  “市人民医院。”

  “吊针打的什么?安全吗?医生是安全的人吗?”肖落直接就撑起了上半身,哪怕他这段期间消瘦了许多,清醒着的时候,男人依旧像只危险的孤狼。

  谢柏群被他的问题问的愣了一下,肖落在他的停顿里也反应了过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但是他有在半昏迷中被人注射违禁药物的经历,连带着对于医院这种环境也带有警惕性,他自己缓慢地吐出一口带着食物腐烂的气息的浊气。

  感觉自己仿佛一个烂苹果一样,从芯都烂透了,腐烂在身体里逐渐蔓延,总有一天会把他腐蚀殆尽。

  “很安全。”谢柏群低下头,把额头抵在男人冰凉的手背上,柔软的唇吻过男人的指尖。

  肖落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别开头轻声咳了一下,说:“我没事了,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我不想听你的道歉了。”谢柏群有些无奈地说。

  肖落心底一凉,谢柏群已经对他失望到了这种程度了,道歉的机会也不给他了……

  想到这里,肖落反而放松了一些,把身体陷进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柔软的床铺里,眼里的那点神采也暗下去。

  肖落下意识地又想道歉,但想到谢柏群说他不想听,一时间只能缄默着躺在那里,努力地拉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些有些凶恶地笑来。

  “那……你走吧。”

  “我走去哪?”谢柏群起身调整了一下肖落身上连着的那些仪器的线,又附身咬住了男人干裂的嘴唇,一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甘心。

  这点痛对肖落来说根本就和挠痒痒似的,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在谢柏群的这个行为到底是亲还是咬这件事上犹豫了一会,觉得还是咬的成分比较大。

  钱澈挺着肚子晃悠过来看肖落的时候还买了一袋水果。

  虽然她也不知道肖落能不能吃,反正她坐下之后就自己剥了根香蕉吃了起来。

  “哟,这么快就醒了?我还想着我过来估计人还在麻药呢?”

  肖落嗯了一声。

  “别说你这么个小手术就没力气说话了,别人我信,你?得了吧,就是不想和我说话呗,从回来就半死不活的。”钱澈嘴上一点儿不留情。

  谢柏群的手机响起来,和钱澈指了指门口,示意他去门口接个电话。钱澈摆摆手让他放心去,肖落这边她看着。

  一会儿的工夫,钱澈就把香蕉吃完了,又翻了个苹果出来啃。

  肖落不说话,钱澈就自顾自往下说:“没办法,我这几个月真的贼容易饿,嘴根本停不下来。聊聊吧,你躺着也是闲着,聊两句?你和柏群说不出口的,总能和我说吧?我又不会心疼你。”

  但肖落对于自己的过往无从提起,也不愿提出,只是看着谢柏群出去的方向,有些艰涩地说:“他说,他不想再听我说对不起了。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啊……怎么说呢?爱情这事儿吧,我也不擅长啊,不然也不会这么迟才结婚生子了。

  我只能努力给你掰扯掰扯,我知道你这些年肯定很难,卧底也好线人也好,那活儿就真他娘不是人干的。相比之下,我们这群人看上去就轻松多了,至少比你要轻松些。”

  “不过……怎么说呢……对于你当年离开这事儿吧,我们其他人当时也挺伤心的。但说句实话,对我们来说,这事儿慢慢也就过去了,记着你肯定记着你。

  但我们能接受这事儿,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对柏群来说,这事根本过不去。

  不然他那头发也不至于白成那样。肖落,五年时间对你说很长,对他来说也不短,你们俩都别着急着做决定,都缓一缓。”

  肖落黯然地笑了笑,看着在门口接电话的人,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是我先放弃他的,我在任务和他之间选择了任务。所以我被放弃……也是自食其果吧……”

  钱澈也在努力思考这个感情问题,并试图分析,只是钱澈属实自己的恋爱经历也不咋的,只能有些犹豫地说:

  “我觉得的啊,个人意见。你听一听就算了,其实小两口吵架这事儿挺正常的,我和周周也吵啊,我记得吵得最凶的那次应该是他没和我打招呼就直接让我俩的父母见面那次吧,我差点和他闹崩了。

  他和我道歉了无数次,但我还是生气,我根本不能理解他为啥会那样做,越过我让父母辈见面真的太离谱了,他说他当时没想那么多,不知道我那么介意,他越解释,我越生气。可能是在所难免的两个人之间的磨合,也可能就是单纯的谈恋爱使人降智。”

  钱澈说到这里自己摸着肚子嘿嘿傻乐了两声,才继续说下去,“后来,我一气之下说婚不结了,结个屁,大不了我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是不行,我干嘛还非得找个人过日子了。

  他整个人就傻了,他说不行,当时在警局门口,他冲上来一下抱住了我,然后就说说他爱我,其它的他都认了,但婚一定要结。我一下子就熄火了。”

  钱澈换了口大气,有些游移不定地得出结论:“所以我觉得……比起对不起,他可能更想听的是我爱你。毕竟他还很在乎你,真的想分手的人。

  不会像我一样吵架,也不会像柏群一样,你不在,他费这么大劲跑去找你。

  真的想分了,他们只会切断所有的联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就像……上回有个亲戚家小孩搁我家朗读课文,课文里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