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落沉默了一会儿,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男人开始笑,点了点头,看上去是认同了谢柏群的话。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男人低垂着眉眼,如果谢柏群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会发现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绝望的情绪。

  如果说肖落不告而别生死未卜的这五年。

  对于谢柏群来说是夜以继日的一刀刀的折磨。

  那么谢柏群对于他的失望,是压倒肖落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肖落说完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过了一会抬起眼的时候神情又看不出什么端倪,谢柏群心里被那两句对不起戳的略微软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缓慢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我心里依旧是个非常优秀的前辈,我会一直尊敬你的,之后还要麻烦你啦,有什么我做的不到位的,提点我几句。”

  谢柏群主动缓和了一下这个气氛,大家之后还要共事,终究不好把气氛弄得太僵。

  肖落点了点头,伸出手本来想揉一下对方的的脑袋。但他的手错了一下,最后只是在谢柏群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想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好一会儿气体才艰涩地通过声道。

  “我……相信你。”

  肖落的声音嘶哑,这句话听上去像是无力的找补,但语气却恳切。

  谢柏群眯着眼睛笑了笑,说:“医药箱我放在电视柜上了,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我先去洗澡。”

  浴室里传来不清晰的水流声,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鼓膜的震动也好,投映在视网膜上的光线也好,似乎都经历了长途跋涉,才逐渐把外界的信息传达到大脑里。

  肖落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看着这个明明空荡的新住处,却压抑地容不下自己。在水流的声音彻底停止之前,他终于还是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他两手空空地来,孑然一身地走,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连一丁点行李都没有。

  一个人是可以被重复杀死的。

  当父亲因为救人而死,原本整日和父亲吵架的母亲却因为失去伴侣而自杀,他决定离开校园应征入伍的时候,埋葬了一次过去的自己。

  一遍遍忘记自己的过往,活成另一个人,再一遍遍地舍弃身份,千辛万苦地活下来。

  几段本该毫无交集,荒诞不经的经历却被无情的上帝之手编织在一起,全都砸进一个人的人生里。

  太艰难了。

  肖落不想坐电梯,也不想进入封闭的环境,从消防通道里快速地迈过无数的台阶,重力拖拽着身体一句向下,走的久了,会让人觉得能够一直这样走完十八层地狱。

  但这毕竟还是人间。楼梯很快到了尽头,肖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深夜的街头。

  直到身体的关节发出失灵的声音,他才在一个不知道何地的开放式公园的长椅上躺了下来。

  蜷缩起身体的时候,瘙痒的感觉像是刻在骨头里,万千的蚂蚁在身体里,在皮肤底下游走,右侧的手在不断地战栗,肖落习惯地把右边的小臂咬在嘴里,留下清晰的清晰的牙印。

  痛苦之后就是疲倦,深深的疲倦,累的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堕入无边的黑夜。

  黎明将永远不会到来。

  谢柏群第二天来到警局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直到时间接近中午了肖落也没有出现。

  北区刑侦支队的队长看着显然在走神的谢柏群,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手,问:“你在听吗?”

  “在听,你说到受害者的身上虽然有大量烧焦的皮肤,但是解剖结果显示肺部并未吸入燃烧产生的有毒气体,尸检结果更加符合溺死的症状,同时由于这两件事情的叠加且受害者本来为独居,且入秋后天气转凉,发现遗体可能是死亡很长时间之后,很难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谢柏群毫无感情地复述道。

  “啊……没错是没错……”支队长心想这位新来的重案组的组长专注的态度真的很像在走神。

  熟悉谢柏群的几个人知道他是真实地在走神。

  钱澈几个人也不傻,大概知道九成九和肖落有关。但也不知道具体是发生了什么,打电话给肖落肖落也没接,只是下午的时候上面派了人过来,点名找肖落,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也不知道肖落去哪儿了。

  最后还是谢柏群从一打资料里抬了个头,浑浑噩噩地问:“这么热闹?什么事?”

  “审查的过来找肖落,但我打他电话他没接。”钱澈有些无奈地说。

  合着他们在这儿尴尬半天了,谢柏群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谢柏群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找肖落干嘛,用自己的手机给肖落打了个电话,这会儿倒是通了。

  那边没出声,只有很浅的呼吸声透过来。

  谢柏群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完了吗?身体好点了吗?审查的同事在局里等你,你如果检查好了就快点回来吧。”

  不管肖落有没有去医院,在接受审查的档口,让审查组的人听到肖落乱跑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谢柏群是从肖落的角度出发故意这么说的。

  过了很久,对面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的回应。

  肖落来局里之后就跟着审查员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钱澈和周居席几个都有点担心。因为肖落进来的时候脸色很差,整张脸都是白的,微微弓着腰。

  这场问话只持续了一个小时,比想象中的要短很多。

  “辛苦了,几位喝口水吗?怎么样?”钱澈也是老人,这种场面倒是比谢柏群有面子些,主动问道。

  对方摇了摇头,说:“我们认为他并不适合再继续参与案件,具体的还要等我们和上级反映之后的综合考量。”

  从半开着的门里,肖落显然也能听见这一切,审查组的人看着肖落也叹了口气,他们嘴上已经说的非常客气了,实际的情况是,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肖落只是坐在他们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确切地说是说了几句话的。

  他们问:“你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意义吗?”

  肖落略微抬了抬眼皮,靠在椅背上,语气平静地反问他们:“有什么意义?”

  “肖落,你如果继续这样不配合的话,我们接下来或许会持续监控你,你也不能回到工作岗位上。”

  “那就这样吧。”

  “你不想再回到岗位上了吗?”

  后面不管再问什么,肖落都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对方反馈给上级之后,陈金近的电话很快打给了鸥津市市局,肖落接自己的老领导的电话的时候语气倒还挺好,一声声中规中矩地应着。

  “陈叔,我知道,我没事,我就是突然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会。”

  对面的领导大概是气急了,或者本来就是个大嗓门,办公室里的人没有刻意想偷听都能听见那边在咆哮,问:

  “累了就累了!想放假就说想放假!两个月病假不够我就再给你批两个月!你在鸥津市要是干的不的劲我就申请把你调到我手底下来,我这儿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你是我带出来的人,不能说这种窝囊话,知道不?”

  “嗯,知道了。”肖落安分守己地答,“我想先自己休息一阵儿,能让他们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么?不然半个月也行。”

  电话那边大概是答应了。

  肖落的休息,某种意义上也很特别,他还是会在工作时间出现在警局,像是最普通的新人一样做着最普通的工作。

  在诸多因素不确定的情况下,他们分组按部就班地排查死者身份、试图寻找死者的第一现场,走访周围的街道,弱小死者的死亡时间的范围,调查是否有人目击凶手搬运尸体,也包括墙上用来书写大写的Q的痕迹的具体成分等。

  同时,谢柏群在互助会的群里不停地宣泄着负面情绪,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男朋友抛弃,并且还被对方传染了艾滋病的同性恋者的形象。

  毕竟丢下去的鱼饵,总要有点真材实料对方才会上钩。

  他们两个偶尔还会有工作上的交谈,谢柏群也并未疏远肖落,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会叫上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螺蛳粉,只是肖落总是拒绝的。

  有时候沈力和何家兴会觉得那个人的存在感就像办公室里的一盆打卡上下班盆栽,甚至比盆栽要更安静。

  风吹过盆栽都会有叶子的响儿呢,但是蛰伏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明明有时候还会说话。

  甚至问他问题的时候对方也不吝分享他的经验,却感受不到他身上一点儿人气。

  肖落来得很早,走的很晚,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大部分时间他会走到附近公园里找个长椅坐下,天擦白的时候开个钟点房洗个澡眯一会儿,然后就回警局。在还没有人来的时候注射营养针,喝一瓶葡萄糖。

  进食真的又麻烦又累。

  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去到谢柏群租的房子楼下坐一会儿,有时候会看到谢柏群下来丢垃圾,从垃圾里的厨余他可以知道谢柏群今天吃了什么,鸡蛋每天都会有,也喜欢用玉米当主食。

  状态不好的时候他会直接不去警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躲在这个城市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钟点房里,在带着刺鼻的劣质洗衣粉味道的床铺上,任由汗液和被他自己弄出的伤口的血把床单濡湿。

  谢柏群确实比他记忆里的人成长了太多了。

  身手也变得不错了,在新人因为案件没有进展抓耳挠腮着急上火的时候,也可以保持着节奏有条不紊地推进,一边安慰新人了。

  长时间空着的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烧灼感,肖落蜷在床边,贴着墙根躺着,右手的掌根抵在烧痛的胃上,左手习惯性地伸在枕头底下,抓着一把杀伤力很微妙的水果刀。

  他没有要干什么,就只是习惯了这样做而已。

  在肖落连续三天没有出现在警局之后,谢柏群的情绪也逐渐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距离他和肖落提分开过去了两周,只是两周的时间而已,他眼看着肖落一天比一天衰弱下来,提醒他去医院,这个人嘴上永远都是答应的。

  要查到肖落在哪里说难也不难,毕竟肖落没有刻意隐瞒自己行踪。

  但是谢柏群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却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试想过无数见到肖落的场景。比如在酒吧里放浪形骸的,比如在某个出租屋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可能还有一地的烟头和外卖盒。

  但是那些都没有出现。

  肖落某种意义上还是那个自律到近乎严苛的人,整个钟点房干净地像是没有人在这里居住过。

  尽管旅店的人说那位客人没有出过门,交了快1000的押金在他们这里,说是如果他没出门就别吵他休息,房钱直接扣就是了。

  就连床铺也是整齐的。被子被叠成豆腐块,肖落躺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紧紧地闭着眼睛,浑身的肌肉紧绷得几乎僵硬,谢柏群花了很大力气才让他稍微放松下来。

  那些反应谢柏群并不算陌生,是瘾/君子的戒断反应。

  男人挣扎着要去撕咬开自己的皮肤,好让那些恶心的感觉能够有出口,他身上时冷时热的,清醒的时候也不多,想过无数次死了也不错。

  但是有神智这么想的时候他也没力气实施行动,某种意义上虚弱的状态也救了他。

  谢柏群硬是把自己挤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肖落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过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在他的背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红痕,肖落把自己的嘴唇咬的都是裂口,谢柏群捏着他的下颌,像是野兽一样地加深了这个称不上拥抱的拥抱,吮吸进嘴里的都是浓厚的铁锈味。

  谢柏群有时候觉得自己几乎也被这个人逼疯了。

  他们俩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人。

  千疮百孔,故作坚强。

  肖落过了很久才逐渐清醒过来,看见青年人和他一样狼狈地坐在地上,心里想,这人还是一样嘛,毫无长进,耳根子软的不得了。

  “能起来吗?我带你去医院。”

  “你别管我了。”肖落眼皮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