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之后桑落没再去医院,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别墅附带的后花园,坐在那里对着盛开的四季玫瑰发呆。
第三天的上午,桑落在花园发呆的时候,又一次接到了许公主的电话,让桑落今晚陪她去滨江公园。
“去那里干什么?”桑落疑惑道。
滨江公园在三环外,属于郊区,是南城最老的公园,除了湖水还算清澈之外,周边设施都比较落后,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但是每年的七夕节和元宵节,那里会举办烟火大会。
桑落问完就意识到今天就是七夕。
他听到许公主在电话那边说去看烟火,还说什么颜色有点浅了,重做之类的话。
桑落没有说话,他忽然想到了季商。
一周前,季商回来吃饭的那个晚上,第二天他出门上班的时候和桑落定好了下周日去摘柿子。
也就是今天。
桑落不知道季商是不是知道他定的日子是七夕,但仍然为此而开心。
但现在,他却没办法开心。
“喂?听没听到我说话?”许公主提高了声音,“去不去给个准话啊。”
桑落回过神:“好。”
“行,”许公主说,“六点钟我去接你,顺便一起吃个饭。”
“不用,”桑落说,“我去接你,你想吃什么?我订餐厅。”
许公主笑了一声:“哟,转性啦?行吧,那你来接我,餐厅我一会儿发你。”
“嗯。”
“对了,穿好看点,别给我丢人。”
桑落:“……哦。”
挂断电话,桑落收到许公主发来的餐厅名称——Seeing。
看到那个名字,桑落整个人忽然僵住。
这几天他一直都在避免自己频繁地想到季商,避免那种让他难以呼吸的难过,但刚才到现在不过两分钟,他就想了好几百次季商,完全不受控的。
桑落也不知道该说是巧合还是什么,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餐厅是去年六月开的,在滨江南岸的一条船上,据说那里的河鲜很是美味,用餐时可以欣赏日落江景,也可以欣赏沿岸夜景。
桑落去过一次,在他去年生日的时候。
他在那里从太阳西斜等到华灯初上,都没有等来季商,一个人面对满桌的佳肴,因为情绪不佳,一口都没尝,之后他也没再去过。
毕竟是七夕,这种完美适合小情侣过情人节的餐厅必然火爆,桑落最后还是动用了桑榆的人脉,才抢到了临时退订的位置。
这几天桑落浑浑噩噩,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睡觉,到衣帽间换衣服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桑落愣了好一会儿。
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神也没有光彩,下巴上更是起了一层胡茬。
这样出去,许公主八成会嫌他丢人。
于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桑落去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跑了半小时,然后剃须,洗澡,换衣服。
吹干头发之后,桑落用发胶将额前略长的头发往后抓了抓,换了身颜色鲜艳的扎染衬衫,配浅色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白色鞋面橘色鞋底的板鞋。
拿起洗澡前脱下的那枚绿宝石腕表时,桑落有一瞬间的犹豫。
季商就是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的电话,看见屏幕上的名字,桑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一直到电话即将自动挂断,他才恢复呼吸,拿起手机接通电话。
季商说他工作在收尾了,要来接桑落。
冰冷的表带在桑落手中变得温热,他却说出了冷淡的拒绝,说他不想去了,太热了,他只想待在家里。
季商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那等太阳落山我来接你去吃饭,我订了餐厅。”
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好听得几乎让人难过。
“不想吃。”桑落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我有点困,想睡觉。”
大概是听出他嗓音中的低迷,季商没有勉强:“那你睡一会儿,醒了和我说,我再去带你去吃饭。”
桑落说好,然后挂断电话。静立片刻,他的视线从虚空逐渐聚焦于镜子里的自己。
干净,整洁,非常帅气的一张脸,只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开心。
桑落盯着镜子看了十几秒,然后提起嘴角,挤出一个还算有生气的笑容,然后微笑着,将那枚绿宝石腕表重新戴在了左手手腕上。
桑落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和季商一样,桑榆也送了桑落一辆奥迪S6,桑落一直用到现在没换过。
距离上次开车其实才过了一个多月,桑落坐上驾驶位,静坐片刻才想起哪边是油门,哪边是刹车。
熟悉的过程很快,从车库开出来,桑落就找回了感觉,安全地将车开到许家。
桑落在这里见到了那天在医院见过的宁医生,宁医生微笑着跟桑落打了招呼。
在等待许公主出门的间隙里,宁医生盯着桑落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询问桑落最近是否睡眠不佳,说他看起来似是心有郁结。
桑落愣了一瞬,旋即想起曾经听许公主提起过,宁医生学过中医,仅仅是从病人的脸色就能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断。
桑落扯了扯嘴角说“没什么”。
见他避而不谈,宁医生也就没再多问,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塑封袋递给桑落。
“这是什么?”桑落问。
“驱蚊贴。”宁笙瞥了一眼许公主,“Emöke肯定没给你准备,你记得贴上,不然蚊子会吃了你。”
许公主拿眼尾斜了一眼宁笙:“笙哥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可不是没给桑落准备,我是连自己的那份都忘记拿了。”说着她伸手到宁笙面前,“所以还有没有多的?”
宁笙也不意外,无奈似的笑了一声,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塑封袋,放到许公主伸过来的手心上。
在许公主收回手的时候,还他说了一句:“不带也没关系,你新做的指甲不错,非常适合挠痒。”
许公主恼怒似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桑落我们走。”
桑落点头,然后微笑和宁笙说了再见,当然他没有和许公主一样喊笙哥,而是喊的“宁医生”。
这家店无论是装修风格,还是灯光布景都非常考究,简洁又不失高雅。
如桑落所想,餐厅里人很多,且大多都是情侣,大部分餐桌上除了餐厅原有的装饰花以外,还放着一束包装精美的花束,其中以玫瑰居多。
非常地“情人节”。
大概是为了应景七夕,店里大多餐桌都被换成了双人桌,彼此间相隔的距离拉得更开,足够私密又足够贴近。
桑落和许公主的座位靠近甲板,既可以看到海天相接的灿金夕阳,也可以看到对岸的城市景象。
因着桑落开车,两人没有要酒,点了两杯西瓜汁。
用甜点之前,许公主去了一次卫生间,桑落给她指了方向,回来之后,许公主问他是不是来过这里。
桑落说是。
“和谁一起来的?”许公主随口问。
桑落愣怔了一秒,声音低了下去:“我一个人。”
这家店从开张就因为“浪漫”而备受情侣欢迎,很少会有人独自前来。
许公主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一声说:“我不是要打探你之前的恋爱情史,我对那些没兴趣。”
桑落说:“我没谈过恋爱,也没有,情史。”
说到“情史”时,他微妙地停顿了片刻。
许公主挑了挑眉,像是不信。桑落没再解释,转而看向了没入云层之下的夕阳。
阳光逐渐消失,晚霞也失去色彩,江水重新变得深沉,黯淡。
桑落短暂地放纵了自己,让自己想到了季商。
情史应该算是有的,但恋爱,却是真的没有。
毕竟他唯一的情史,只是注定无疾而终的一场失恋而已。
许公主是真的对桑落的感情史不感兴趣,没有再多问,吃了一半的甜点之后,就和桑落离开这里,去到滨江公园。
此时天色渐晚,滨江公园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处处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倒是隐藏了白日才能看到的陈旧落寞。
人潮拥挤,许公主显然是提前安排好了,让桑落跟着她走,两人一起穿过人潮到了滨江广场的一家酒吧。
很奇怪,因为过节,滨江公园处处都是人,但是这家酒吧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位调酒师和一位侍应生。
“这里我买下来了,所以没别人。”许公主说。
在桑落愣神这位公主的财大气粗的时候,许公主一边往阳台走,一边对调酒师说:“一杯白兰地加冰,一杯洋参玫瑰。”
桑落跟过去,在许公主对面坐下,这会儿他才发现这家酒吧二楼的阳台正对着烟火燃放区域,除了能看到湖边城市夜景,还能看到那架亮着灯的摩天轮,是最佳的观景台。
摩天轮徐徐转动,温热潮湿的夜风拂面而来,桑落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多时,侍应生将酒水送来,白兰地是许公主的,另一杯自然就是桑落的。
“不是酒,是茶,放心喝吧。”许公主说完就端起那杯白兰地,转头看向湖边。
烟火秀在七点半开始,他们来的时间正正好,桑落一杯茶喝了一半,烟火秀就开始了。
两人一同看着夜空中闪烁的烟火,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桑落注意到楼下有对卖玫瑰的母女。
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穿着绣着红花的小裙子,提着装满玫瑰的小花篮。
桑落多看了几眼,小姑娘抬头看烟火,转圈转一半和桑落对上视线,立刻甜甜地喊哥哥,问他要不要买花。
小姑娘笑容甜美,像个小天使一样,桑落不自觉被感染,露出了这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然后就这么买了束玫瑰。
“你买花干什么?”许公主已经喝完了第二杯白兰地,可能是热,也可能是酒精作用,她脸颊浮起一层绯红,眼神也没那么锐利了。
“送你。”桑落把花放在她手边,笑了笑说,“毕竟过节,应个景。”
既然要结婚,就该履行义务,做他该做的事儿。
许公主有些轻慢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然后落到那束还算鲜艳的玫瑰花上。
默然片刻,她拿起那束花,用她贴着满钻的指甲划过娇艳的玫瑰花瓣。
“别跟我玩浪漫。”许公主嗤笑了一声,然后五指收拢,一把揪掉了含苞待放的鲜红花瓣,像丢垃圾一样扬了出去。
桑落:“……”
玫瑰花瓣随风飘散开,绽放出它最后的美丽瞬间,然后落入尘埃。
许公主把空荡荡的花梗随手丢进酒杯,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的目光再次看向桑落,轻慢没了,只有微妙的沉静。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说,“你是第一个在情人节送我玫瑰的人。”
烟火在夜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迷离,也有些悲伤。
桑落愣了一秒,怀疑自己看错了。
“你不会也没谈过恋爱吧?”桑落扯了扯嘴角。
许公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我不打听你,你也别打听我。最重要的是,千万别爱上我。”
她说得煞有介事,桑落没忍住笑了一声:“放心,我喜欢的人不只性别这块卡得很死,人也卡得很死。”
许公主哈哈一通笑:“那最好了。”
在侍应生给许公主送来第五杯白兰地的时候,桑落拦了一下。
听到桑落喊“Emöke”,许公主看向烟火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愣怔,但很快就在她转过视线看清桑落的脸时,恢复正常。
不让喝酒,许公主改抽烟,问了一句桑落介不介意,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许公主点了一支女士香烟,遥遥地望着远处璀璨的烟火秀。
一支烟燃尽,许公主像是忽然没了兴趣,提出要离开。
桑落也待够了。
南城的夏天同样是闷热的,湖边水汽潮湿,人声鼎沸,遥远的城市灯景,徐徐转动的摩天轮……
这些都让桑落感到窒息,痛苦,还有想念。
回去的路上,许公主变得沉默,一直到桑落将车停在许家门口都没有再说话。
桑落下车替许公主拉开车门,许公主走下车,两人互相道别。
桑落重新坐回车里,听到许公主忽然喊了一声:“桑落。”
“嗯?”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要选你结婚吗?”许公主忽然说。
夜色寂静,只有低弱的虫鸣声,许公主的声音也变得低迷,没有活力。
“嗯,”桑落顺着她的意思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许公主停顿了一下,漂亮的脸上又浮现出先前那种微妙的悲伤,“我想以后都能听到。”
桑落有些失神,他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许公主就转身走了,脚步轻快,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还有一句:“今天过得不错,希望你也是。”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将她瘦弱的背影拖出几分落寞之色。
桑落忽然发现,许公主其实也不完全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忧无虑,任性妄为。
大概这世上所有人都一样,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艰难和痛苦。
驱车回到桑家别墅时已经接近十点,桑落从出门就没再看手机,或者说他没敢看手机。
可是不看不代表就能躲过。
当桑落在家门口看到站在那里等待的季商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想要藏起来的艰难和痛苦,正在一点点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