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薤白呼吸急促地别开视线。

  “为了不把事情闹大,院方决定将少木开除,当然了,少木在学校里也小有声望,很多人想要为他辩解,想要打官司、出庭作证,大家真的想了很多办法了。但是每一个为他发声的人,一共三个人,其中还包括一个资深文学教授,三个人,全部被开除了。”

  蒲薤白窒息地原地下蹲,摇头拼命拒绝着这样的真相。

  陈教授不再说话,而蒲薤白也没有出声。

  直到蒲薤白自己整理好情绪,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陈教授的时候,发现对方的表情已经从痛苦过渡回了悲哀。

  “我大致能够猜到你想要说什么,”陈教授朝他点点头,“你想说的那些话,我也想说,但我们谁都不能说,因为老大哥在看着我们呢。”

  蒲薤白愈发绝望,“努力学习的意义在哪儿呢,陈教授,努力的意义在哪儿呢。”

  什么都不懂的话,他就可以一辈子活在井底,只要昂头看看天空就很快乐了啊。

  陈教授叹了口气,“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但对我而言,努力的意义就是给我的家人创造可以舒服地活完一生的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会有另外的意义了。”

  蒲薤白原地坐下,双手用力地攥着塑料瓶子,抑制着心里的悲凉和恐慌。

  想见商陆了,好想见他,想要不管不顾地缩在他的怀里,对天下事从此不闻不问。蒲薤白再度回忆起商陆早上离开家门之前,为自己加油的那个眼神。

  那绝对不是一个敷衍的鼓励,那是饱含信任的赞许。

  蒲薤白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的时候,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陈教授的身旁。“陈教授为什么要鼓励我来考北大呢?”

  “最开始是因为愧疚,”陈教授说得非常真诚,“我在听说少木的噩耗之后,再也不敢联系你,但几年之后突然在电视里看到你,当时我真的吓坏了,每次看到你,我都会心怀愧疚。结果去年……你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的愧疚感再度升级。如果我选择为你做些什么的话,那你至少可以免去那些伤害吧。越是这么想,我就越想要真正的、为你做点什么。

  “然后我就看到了你投来的小论文,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在推动着什么,这是有什么更高级别的、像是神啊之类的,在给我机会。我想过,如果你走不到复试的话,那就算了,远离真相说不定会对你更好。但如果你进入了复试,那就说明你真的有觉悟,有这种程度的觉悟和能力的话,那么也许这个真相不会给你造成任何负面的影响,反而会使你更加坚强。

  “实话说,就连面试开始、前半场的时候啊,我都在犹豫呢。很难判断出你到底是真的坚强,还是演技太强。直到……直到你说出你的恋人。”

  陈教授的脸上终于又浮现了笑意:“你在谈起那个人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还是气场,都是那么让人放心。”

  蒲薤白也跟着露出笑容,“这么明显吗。”

  “我是在看到那样的你之后,才下定决心的,”陈教授点点头,“我认为,光你一个人可能很难承受残酷的事情,但有那个人在的话,你说不定可以。”

  蒲薤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谢谢陈教授愿意告诉我真相。”

  陈教授喝光了咖啡,“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抱怨的吗,什么都可以。像是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帮你们,又像是我后来为什么没有帮你。”

  蒲薤白不知道陈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问,“可是陈教授……也没有义务要帮我啊。”

  这句话显然是陈教授意料之外的,他吃惊地瞪了瞪眼睛,张口之后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而且陈教授没有帮养父说话,也是正确的决定,既然教授希望给您的家人提供幸福生活的条件的话,那就不该去做那些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仕途的事情。我认为陈教授没有什么需要感到愧疚的地方,真正需要感到愧疚的人,根本也不会产生愧疚感吧。”蒲薤白说的是心里话。

  陈教授反而哽咽了:“……你居然说出了和少木一样的话。你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我却觉得你某些方面很像他。紧张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蜷缩起来,看着你的那些小动作,感觉像是看到了他本人一样。”

  蒲薤白莫名被这句话惹得眼眶酸涩,他抿嘴压抑着情绪,“其实养父没有教我什么。”

  “除了他的知识,其他全都交给你了,”陈教授做出一个传递的动作,“是交于,不是教育。知识,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去学习,但思想基础、思维习惯却是小时候被定型的。别人总说少木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我就不这么觉得,森少木骨子里有狂妄不羁的基因。他说他不屈服当初那个教授,只是因为瞧不上。”

  “哈哈……”蒲薤白笑出声,“瞧不上?”

  “对,”陈教授也笑了,“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就是单纯的忠于蒲青天呢,谁能想到呢,他听完我的想法之后,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一脸嫌弃地跟我说:蒲青天不过就是刚好对我的口,有天他要是也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了,那就当场甩了他。”

  蒲薤白笑容僵住。

  而教授也意识到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就是,你的父亲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少木最爱的那个样子。”

  那之后蒲薤白道别了教授,一个人迷茫地徘徊在校园里,下意识走到了停车场,上车,系上安全带之后,却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

  回家的话,商陆也不在啊。

  蒲薤白立刻掏出手机,联系到商陆,在听到对方的声音的那一刻,欣慰、安心、委屈和痛苦一并涌现,复杂的情绪让他无处发泄,只能高速驶向唯一能够安抚自己的场所——

  商陆的身边。

  但同时他也很怕,他怕商陆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态度、早晚也会像自己的养父一样惹来权贵的不满。

  到那时,要怎么办呢?

  反抗就是终生不得志,反抗得强烈的话甚至有可能命就没了。

  那天夜晚他抱着熟睡的商陆,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白天的片段。

  到底要变得多强,才能够跟阶级斗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