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溪今天登记时那位护士下意识说:“还是你一个人, 对吗?”
段若溪愣了下,她扭头看了眼身后发呆的沈墨墨:“……不,今天她跟我一起。”
护士有些惊讶, 那个女孩子趴在前台写下自己的名字:沈墨墨。
这还是头一次, 段若溪的名字下面写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沈墨墨跟在段若溪身后上电梯,进入分外安静的七楼。
今天天气不太好, 天空灰蒙蒙的, 显得走廊里有些阴郁。沈墨墨走在段若溪的影子里, 一步一步,跟着她的脚印。
段若溪带领她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像是走在了过去的回忆中。那些未知的, 沈墨墨不曾知晓的过去。
她为沈墨墨推开门, 这一次, 她亲自邀请了沈墨墨进来, 看一看她最深处的秘密。
沈墨墨屏息走进, 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让水水。
像个瓷娃娃一样。
这是沈墨墨的第一反应。
她看起来很稚嫩,可能是因为没有机会接触这个热闹又杂乱的世界,所以这幅非常单纯的模样从童年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段若溪靠在一旁。这是头一次, 她没有想逃走。
沈墨墨在的话, 她似乎变得能直面一切了。
“……你和我说,和我试试也不是不可以的那天,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他们告诉我让水水有苏醒的迹象, 所以我立刻收拾好行李去了司水。傍晚的时候我就到了, 那个时候我就站在这里, 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让水水还是为了逃避你……可能都有吧。“
段若溪静静地说。
“也许我的不安从那时就种下了。只不过当时我一心想着她能醒来, 却没有察觉到。”
“你大四那年也是,让水水的病情有所波动,我于是答应了父亲提供的职位,来到司水,定期来看望让水水。渐渐的,我看着她,意识到我可能把你看作了让水水。我对你的喜欢是一场赎罪。”
沈墨墨皱眉:“赎罪?”
她总觉得段若溪把这一切说得太过严重,以至于她不同意,也不会接受这种说辞。
段若溪点头:
“就是赎罪。”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认为是自己害了让水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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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大家肯定都会说,是你想多了,别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没必要这么想。
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如果能影响我就好了,不然的话这世上所有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一种无菌环境里,衣食住行,几乎每样都有专人负责,服务我。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纯白色的,唯一的变量是每次见到爸爸,他都会给我一个任务。
比如,要考第一。比如,去参加比赛,得到金奖。比如,钢琴芭蕾马术……都要做到精通。
我的人生就这样被分成了无数个任务节点。
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像是作业打卡,每完成一次任务就打一次。哪怕随着年龄的增长,得到的任务越来越困难,比如我们相遇那年,他要我考上国外一所名校,要我得到奖学金,并不是缺钱,只是他习惯性要我做到最好。
遇见你之前,我会达成每一个任务,从来不会出错。
我不认为这是难事,我是一块已经被打磨成这个模样的石头,我只是在做别人要我做的事。
这就是我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
在你出现前,闯进我这个无菌世界的人,就是让水水。
那时我还很小,每个暑假爸爸都会带我到司水郊外的避暑山庄度过一整个夏天。
在那里他会和别墅的管理者让管家喝酒下棋,而我会和让管家的女儿让水水待在一起。
她每次都说,姐姐,我最喜欢和你一起玩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玩,但让水水也不在乎这点。
她从小身子就不好,所以没去上过学,基本上都是在家里读书。我去哪她都跟着我,很黏人,又爱哭,我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对付她,就任由她走进我的世界,没阻拦。
和你那时一样。
不过渐渐的,我知道我不管做什么让水水都只会一脸崇拜地看着我。于是我就不在意了,我带她在别墅周边走来走去,在树林里被蚊虫叮咬,赤脚淌过小溪。
让水水体力差,每隔半小时她就会累得需要我背她一阵。傍晚的时候也常常是我背她回家。
除了我以外谁都会惹她哭,附近的小孩子,心疼她的父母,还有夏天的一些小虫子。这些都会让她眼角瞬间红起来,默默就开始抽泣。
我常常站在她身边无动于衷,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时她会扯一扯我的袖口,对我说:姐姐,安慰安慰我。
我像个笨拙的机器人一样说出了一些我都不清楚含义的话,但效果很好,她往往会开始笑,说我讲话的语气很好笑。
她笑得多了,我忽然发觉我会有一点点心疼。
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让水水的哭是一种保护措施,确保周围的人是爱她的,她可以任性与撒娇,所以显得不真实。但当她红着眼角笑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是真实的,让水水笑的时候才是在哭。
她有时候躺在房间里好几天出不了门,就会叫我去给她讲故事。有一些情节明明很普通,她却会笑出声。我就说,你别哭了。她会呆住,然后对我说,姐姐,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一直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因为她后来经常对我这么说。后来我意识到让水水读了那么多书,她是一个比我,还有其他同龄小孩早熟许多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意思是:你和别人不一样,而我喜欢这样的你。
姐姐,我很喜欢你。
其实现在想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是孩子而已,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别的含义,就和喜欢一只小猫一样,干净单纯。
不过你想,笨蛋勇者之所以是笨蛋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没体验过许多所谓正常的情绪。我察觉到了她黏人的原因,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喜欢到底是什么?段若溪直到现在才清楚。
我可以克服困难,跨过一切障碍去完成任务,但回应他人的感情真的好难,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对,所以我开始回避。
你也体验过吧?我消失的那几个月就是为了回避我办不到的事——我不想直面失恋,我想逃避现实。
还有我们重逢后我的态度,我的所作所为。
说到底都是我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在作祟。
我第一次因为这个原因伤害了一个人就是在那个暑假,一直在躲让水水的暑假。
七月份中旬,我需要离开司水去外地参加比赛,临走前一晚让水水偷偷来到我房间,我装睡,她在我耳旁悄悄说: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我在家里等你,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的让水水身体情况在恶化,我还是装睡,听着让水水脚步声轻得几乎像幽灵,我从那时起就对自己的恶劣感到恶心,像是被泼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渍。
比赛结束后,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去,暑假就快结束了,也许让水水是开玩笑,就算有什么话,明年暑假再说也来得及。
所以我没回去,留在了外地。直到暑假尾声,我突然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因为没有回去,让水水出了意外,梦里的我不停在说,如果我当时在就好了,如果我当时在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躲她的话就好了。
我最后还是决定临时买机票回司水。
下了飞机的时候我站在机场里,看着机场透明的墙壁外是压着天空的一层层乌云。我坐计程车的时候睡着了,最后是被暴雨惊醒的。
车子一进入别墅那片区域就陷入了泥泞,开不快。雨下得太大大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但隐约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我直接下车跑回别墅,那里乱作一团,我想抓住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个总是欺负让水水的小男孩哭着说:我要她回去,她、她不听……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要是你在这,她肯定早就回家了!
他说的这几句话,这么多年来一直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的脑海里。
我后来才知道,我走以后,让水水先是在家里等我,身体好些了,她就去那条大路上坚持等我,至多等三十分钟,她身子撑不了太久。
下雨那天让水水突然瞒着家里出门,她从家里一路顺着那条溪水进入树林,是我经常带她去的路线。她没想到天黑得那么快,雨又那么大,而一旁的山上挟裹着泥水,树枝和石块一起滑落,连带着一些树木。
那个男孩在她进入树林前就看见了她,他要她回去,让水水摇头说不。男孩离开后还是有些不安,所以跑到别墅里和让水水父母说了这事,让水水父母立刻报警打120,他们似乎知道会发生什么。
后来阿姨跟我说,她和让管家都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所以他们才会让她呆在家里,尽可能保证那一天晚点,再晚点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安慰我。
而那一晚的路变得泥泞,救护车耽误了好久才过来。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开始搜寻让水水的身影,还好这次他们很快找到了躺在小溪旁被枝叶覆盖的让水水,把她带回了医院。
谁都不知道让水水那天晚上为什么要跑出去,可我却觉得,让水水是想来找我。
就算让水水出门的原因和我无关,但我还是会不停地想:如果我早点回来,让水水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会背着她早早到家,就算下雨天黑也不会有事。
如果我不是一个笨蛋,一个机器人,那么让水水也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我能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如果我能喜欢上谁……
——就在这时,我才发觉,我的喜欢是有杂质的。
在司水工作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探望让水水,你有时候会来见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看着你,忽然就看见了那个笨拙的让水水。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只是我在赎罪。我并没有像你一样,全心全意,那么纯粹地喜欢你。
沈墨墨,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恨不得,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内心的污渍洗掉,我患上了感情洁癖。
沈墨墨,这就是段若溪全部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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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墨一直听着段若溪的话,默不作声。段若溪好像说着说着就要哭,可她到底没有落泪。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掉眼泪。
沈墨墨始终沉默。
但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积攒在她心里,她听见段若溪说:“所以你现在全都知道了——我和你分手的原因。”
“那一天,和你毕业典礼重合的那一天,让水水又有苏醒的迹象。我选择了她,没有选择你。所以我想,我不该这样对你,不公平,不应该。于是我给你打了电话,我和你说,我们分手吧。”
始末原来就是这样。
沈墨墨感觉到她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好像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所有谜团解开,秘密也已经知晓。能不能接受的——都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可那股情绪还是卡得沈墨墨怪难受。
哪里不对劲呢?她有一点说不上来。但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要是连齐星在就好了,她肯定能一下子指出某个非常明显的谬论。
但沈墨墨笨啊,她只好先点头说好,段若溪说就到这里结束吧,她也说好,段若溪说,你先走,我再在这里呆一小会,她还是说好。
最后她稀里糊涂走出去,在走廊上她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匆匆走来,那女人看了眼从病房里出来的沈墨墨,她眼睛亮了一下:“你就是小段的朋友吧?啊,谢谢你能陪小段来看水水。”
沈墨墨愣住,这个女人当即拉着她开始聊:“啊你别怕,我是让水水的妈妈。之前小段来看让水水的时候总是故意躲着我,所以我今天才发现早一点来。没想到她今天还带了朋友。”
让水水的母亲笑眯眯的,愣是拉着沈墨墨聊了半天、期间也聊了不少和让水水有关的事。
比如说让水水性子很软,喜静,不哭的时候就一言不发,段若溪在的时候就跟在她屁股后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水水从不反驳。
沈墨墨听了,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她弯弯腰说阿姨我走啦,下了电梯到一楼,迎面就撞上严掠和连齐星。
……这俩人的脖子……算了,就当没看见吧。
沈墨墨觉得吐槽才是自己输了。
严掠一见到她就说:“你见到让水水了?”
沈墨墨闷闷点头,严掠好像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太好了,我都憋的没地方说了。哎,她和你说让水水那些事了么?”
沈墨墨又闷闷点了点头。
这下可就拦不住严掠了,她立刻开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让水水的事,什么那个爱哭的跟屁虫啦,一碰就碎啊,她当时和一个小男孩经常抓虫子吓唬她啊,每次被吓到她都会哭得眼皮肿肿,弱不禁风的,这话引来一旁连齐星好几个白眼。
她还说让水水傻乎乎的,因为生病在家里上学,但是大家都很宠她,她是被爱的人,她挺幸福的,她不觉得段若溪有欠她什么的吧啦吧啦……
说了一大堆,直到被连齐星打断:“你别说了……你看沈墨墨的表情。”
严掠一看,沈墨墨就跟“加载中”似的好像在费力处理她那些话,她抱着手臂站在那思考了半天,然后歪着脑袋想:“所以不对啊?”
连齐星和严掠一起问:“什么不对?”
沈墨墨开始回想今天听到的一切。
“段若溪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水水绝不反驳。”
沈墨墨撇嘴:我怎么可能会不反驳段若溪?在一起前也就罢了,在一起后她要是惹我生气我一定会跳起来拍她脑袋!不理她,满脑子想着都是她活该啦!
“让水水性子软,喜静,不怎么爱说话。”
沈墨墨摇头:我虽然看起来不爱说话……可那是因为我性子静嘛?那是因为我以前根本没有朋友好不好!
她想起如今自己和朋友们聚会时开的玩笑,那些玩闹,还经常喝酒闹事,被朋友按在怀里揉脸,她在那踹:放开我!放开我!哇,可恶!
她绝对是那种闹腾的性格好不好?
“让水水爱读书,家里书架上好多书,很早熟。”
沈墨墨从来没如此自信:书呢我是一点也读不进去的!就算段若溪天天在我旁边读书我从来没问过她读的是什么。
成熟就更不用提了,她哪怕能稍微符合一下自己的实际年龄,也不至于之前一个朋友也没有。她明明是超级无敌幼稚好吧!
还有好多好多……让水水因为身体原因在家,也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而沈墨墨会为了新鲜和冒险去各种地方尝试,像是失恋的那个暑假,像是呆瓜的生日大冒险。
让水水是一个被爱的人,一出生就得到了一切,随后病症一点点夺走她享受生命的机会。而沈墨墨是缺着爱长大的,她一出生就什么都没有,长大后才一点点得到了爱,笨拙的呆瓜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最终成为了现在的她。
沈墨墨觉得让水水就像是湖中精灵,她被困在湖里,也不曾想过出去。森林很好,沈墨墨懂,她也喜欢美术教室,小窝,喜欢过宿舍,喜欢过段若溪的家,和苏昕住在一起的公寓。但到最后她发现不管是哪里都无法成为她永恒的居所,因为她会离开,和人的关系也会变化,她要长大,她要剥掉呆瓜外壳,成为本来的,最真实的自己。
勇敢的自己。
想到最后她突然意识到:比起我,段若溪更像让水水吧?
沈墨墨越想越生气——原来如此,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是生气啊!
她本来以为只是自己不了解段若溪,现在她觉得那个段若溪对自己明明也是一知半解!
想到这里她更生气了,这时候身后的电梯开了,段若溪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她看见沈墨墨还没走,严掠和连齐星也在一边就显得有些惊愕,这个时机可不好,沈墨墨正满肚子的火儿没地方发,她转身突然冲上去对着段若溪喊:
“——我才不像让水水呢!”
段若溪愣住,而这一句显然也不够沈墨墨泄愤,她那些年来的怨恨全在这时候爆发了——和前女友和解个屁!段若溪,你这个——
沈墨墨脸都憋红了,最后她抬起手说:
“让水水会扇你耳光吗?不会吧,但是沈墨墨会!”
她踮起脚尖“啪”地狠狠扇了段若溪一巴掌,这一刻连齐星张大嘴十分震惊,而严掠则吹了个口哨,一脸看乐子的表情。沈墨墨打完就跑,她边跑边抹眼泪,冲出医院那一刻才真正觉得解脱——才怪!
今天必须要喝酒!
沈墨墨对着天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