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对面那张双人床上传来鼾声,睡在那里的是两个很热情的大姐,外地人, 结伴来司水这边旅游。
她们看见沈墨墨的时候还往她手里塞橘子, 沈墨墨还没有说要在这住下,其中一个大姐说:“哎呀太好了, 小段天天一个人住在这, 我们还以为她没有朋友呢!这多孤单呀, 看来是我们在瞎操心呢。”
沈墨墨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段若溪,总觉得拒绝的话会被当作坏朋友,她只好说:“段若溪她就是……比较喜欢, 独来独往。”
越说越磕绊, 段若溪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又在给我添加人设”。
结果她登记了一下, 还是住了进来, 其实也没什么的, 虽然是睡在前女友的上铺,但同一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呢,这样明天起来还能一起去医院, 方便一些。
沈墨墨这么说服了自己, 然后又翻了个身。
下铺的段若溪睁着眼睛,她眨眨眼,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沈墨墨就在这里。
而且, 段若溪这次没有推开她。
原因很简单:段若溪想要好好给沈墨墨一个结尾。这或许比此前强硬的推开, 抗拒, 冷漠要更有效果。
从沈墨墨的话里她也慢慢开始自省:她确实是结束得太匆忙, 只一个电话,一段关系就这么结束了。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大概, 让她去看一次让水水,或许她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我也要把我的秘密讲给她听。
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够彻底结束。
段若溪是这么想的。
“……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学的时候。”
沈墨墨果然也没睡着,她一直在辗转反侧,段若溪听见她的声音这么说,又听见她略有些慌张地补充:“啊,我、我的意思是……宿舍!这里很像我住过的宿舍,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四人间让我有些怀念,绝不是因为有你在这。
段若溪“嗯”了一声,沈墨墨过了会爬起来,她扒住床沿,往下望:“段若溪,你为什么要住青旅啊。”
没敢问出的话,在这个夜晚似乎统统解除禁忌。
段若溪靠在手臂上回答:
“没钱了。和你那次的工作结束后我就到了司水,这些天都没有时间赚钱,存下来的钱也不多。”
上面安静片刻,接着就听见沈墨墨小心翼翼地问:
“你——你家不是很有钱,你的公寓那么大。”
段若溪: “那是严掠的房子,她借我住而已。”
“我和父亲,很久没联络了。”
“和你分手后我就辞职了。那段日子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用剩下的一点钱租了间四十平米的出租房,浑浑噩噩,直到严掠给我介绍了模特的工作,这才有了点收入。”
彼此分开后失去的岁月,通过段若溪的只言片语,似乎把那个沈墨墨曾经熟悉的人带了回来。
原来陌生也是因为无知。空白的那几年,段若溪就是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那个人一个人跑到公司,交出名片,被询问“你有这么漂亮的简历,为什么要来我们公司就职?”,段若溪张张嘴,对方在问目的,可段若溪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目的。
她和沈墨墨在一起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目的,她要辞职,要去和沈墨墨住在一起,要……
反正只要和沈墨墨在一起,这些问题总能迎刃而解的。
直到现在段若溪也这么认为。所以反过来说:没有沈墨墨的生活,和大学以前的日子一样,干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活下去就好了。又不是谁都能找到生活的意义。
然而沈墨墨躺回去却更加睡不着了,分手以后她也诅咒过段若溪一定要过得很惨很惨!可恶!坏蛋!但现在知道了她原来真的过得很惨以后沈墨墨反而有点后悔,不该诅咒她的……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是坏蛋。
睡不着,只好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不知道过去多久,沈墨墨听见下铺传来一句:“还是睡不着?”
沈墨墨赶紧又爬起来扒住床沿,这次她往下望的时候对上了段若溪漂亮的眼睛,段若溪于是歪头问:
“出去走走?”
/
夜晚的司水很安静,段若溪住的这家青旅坐落在老城区的边缘,几条马路开外会热闹一些,但这里却隔开了喧嚣,远处能看见一道山的轮廓,隐在了黑夜中,看不真切。
一起出来的时候沈墨墨路过前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让段若溪先走,自己马上就来。
段若溪也不问,她自己走到外面来,哈出了一口雾,裹紧大衣。她望着夜色心想:快入冬了啊。
记得是六月份的时候她和沈墨墨重逢,夏天就这么过去,一整个秋天的白天她和沈墨墨见面,和她吵架,一次又一次推开她。
秋天的夜晚,再梦见她,回到过去。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冰凉的耳朵,用力压下自己想要倾泻而出的好多好多话。
起码现在还不行,明天吧,明天说再见的时候,再把这些话都告诉她。
“段若溪。”
段若溪睁开眼,她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沈墨墨拿着几张纸和一根铅笔,她跑到坐在花坛前的段若溪面前举起铅笔说:“画一张?”
沈墨墨居然笑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似的,也没有过那些难过的回忆,此时此刻沈墨墨的笑像是那天,她和段若溪第一次吃饭,然后一起坐在段若溪的车里时,段若溪不停说好,从不拒绝,沈墨墨于是就笑,她说:段若溪,我是不是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啊。
段若溪的睫毛在颤。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是从那时开始的。
“段若溪?”
沈墨墨歪头,段若溪回过神来,居然也笑了下:“你还没有画够我吗?”
“嗯,所以,没准这就是最后一张了。”
沈墨墨这么说,不知道这话是否有别的意思,段若溪听见自己的心跳漏跳一拍。
她看着沈墨墨,轻轻说:“好。”
于是沈墨墨就坐在青旅门口的台阶上,段若溪还是坐在花坛前。
段若溪听着铅笔簌簌,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她们似乎已经越过了重逢后的别扭阶段,现在的话,刚刚好。
她听见沈墨墨嘟囔着:“有点奇怪,之前在公司里画你,我觉得很陌生。但是现在又好怀念。”
段若溪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沈墨墨的话匣子打开,或许这个夜晚还能说出更多。
“我想啊,可能是因为我最近想起好多好多以前的事——你会介意吗?我最近开始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了。”
沈墨墨心里想你介意也没用,我就要说!
“是今天陪你来的那个朋友吗?”
沈墨墨点头:“对,她叫连齐星,是一个作家,我和她关系很好。”
段若溪笑了下,她似乎毫不意外:“我知道,沈墨墨会交到很多朋友,只要愿意靠近,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沈墨墨揉揉鼻头,骂自己没用,被段若溪夸了下心情居然很好,这时候段若溪继续说:“我不介意的。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好受一点。”
她又补充:“——除了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很介意:我觉得严掠和你的朋友不是很般配。”
沈墨墨闻言被逗笑: “同意!”
不过不般配也不意味着不会相爱啊,如果连齐星真的喜欢严掠,沈墨墨还是会鼎立相助的。
她想这点段若溪也一样——啊,她的话可能什么都不会做吧。
两个人在夜里笑起来,氛围轻松了许多,也就是这时候段若溪忽然说:“要喝点啤酒吗?就一点,我看着你,不会让你喝多。”
确实变得想喝酒了,沈墨墨于是点头,又加上一句:“一定要看着我啊。”
现在她算是知道自己喝酒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了。
两人站起来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来了啤酒,就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打开来喝。此情此景有一些熟悉,沈墨墨打开拉环,想起上一次自己喝醉以后打电话给段若溪,然后她就把自己“拐”回了家。
她的脸颊热乎乎的,做梦也没想到现在自己会和段若溪坐在司水的便利店前,一起碰杯,一起喝酒,手掌心被冰得有一点痛。
许是提醒: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我们都冷静下来了。
沈墨墨恍然大悟。
无数次疯狂荒唐的失控,痛苦的失眠后,如今她们都冷静了下来,开始互相注视,慢慢消解掉了许多曾经难以释怀的回忆。
像是——像是什么呢?
“段若溪,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后悔吗?”
她举起啤酒罐,挡住段若溪的脸,仰头问她。
这样就看不见段若溪的脸庞了,她只能听见声音。
但段若溪迟迟不回答,当沈墨墨想要移开啤酒罐的时候,段若溪的手伸过来,覆在沈墨墨的眼睛上。
冰冰凉凉的。
她听见段若溪回答:“……不会。”
眼前一片黑暗,沈墨墨闭上眼睛喃喃:“那就当作明天是世界末日吧。”
因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我们碰杯,我们相视一笑。
多好的理由。
我们甚至开始一起回忆,而不是和我们的朋友,和自己,和无数个梦。
我们要一起看我们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