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溪, 你是不是有洁癖啊?”
段若溪洗好手,抬起头望向镜中自己时,沈墨墨的声音从客厅那边传来。段若溪没有回答, 她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手, 翻来覆去查看指甲和指缝,处理完毕后才走出来, 一眼就看见沈墨墨瘫在沙发靠背上的身子。
“没有。”
段若溪简单回答, 沈墨墨抬起头看看周围:“可是你家好干净啊, 一尘不染的,而且风格也很单调。”
段若溪跟着她看周围: “单调?”
她对房屋装潢没什么兴趣,干净也只是因为会定期请人来打扫, 之所以保持这种色调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喜欢的设计风格, 于是就直接挑了一套最简约的。沈墨墨现在这么说, 她才开始用一种审视的态度去观察自己的周围的一切。从很久以前开始, 自己的世界就是这副样子:黑白灰, 被定下的规则,单调的服从。
没什么杂质的世界是纯色的,像走在黑白电视机里。段若溪环顾了一圈, 这才缓缓停下, 望向眼前的沈墨墨。
唯一带颜色的沈墨墨,她伸出手,紧紧攥住自己那只搓红了的左手问:“段若溪, 我也是需要被清洗出去的那一部分吗?”
段若溪忽然惊醒。
她在一间空闲的会议室里睡着了。这一阵子失眠, 段若溪常常会找个地方小睡一会。但一般不会做梦, 不像是今天。
段若溪直起身子, 希望自己的妆没花,她不想再去找李哆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段若溪靠在那里揉了揉眉间,这才缓缓站起来往外走。
步伐沉重,段若溪浑身散发出一种更不好靠近的氛围,甚至没人敢去看她。她走到一扇门前,握上门把手的时候有点犹豫,耳旁回想起昨天沈墨墨说的那些话。她笑了一下,心想是啊,这是工作,有什么好在意的。
段若溪打开门,那位萧主管和沈墨墨正在交谈,沈墨墨只看了自己一眼就收回视线,而陈亮站在另一旁做笔记。也许是段若溪的错觉,今天沈墨墨和陈亮的距离似乎远的太刻意。
这一对看起来恐怕更像避嫌。
段若溪莫名这么想。
“段小姐来了啊,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沈墨墨一组,先找找感觉吧,其他组已经开始了,你们可能要赶赶进度,争取这周先出几版设计方案。我很看好你们的,你们俩风格很不一样,但是特别合适——段小姐,你能改主意真是太好了。”
这位萧主管讲话很有礼貌,下达的要求倒是丝毫不宽容,段若溪看见沈墨墨的嘴角抽动几下,就知道这几版设计方案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反正,不管是从以前还是到现在,她要做的仅仅是听从要求,摆好姿势而已。
萧主管又寒暄了几句就准备带着陈亮离开,走之前陈亮压低声音对沈墨墨说了几句话,沈墨墨看了眼段若溪,忽然低头笑了笑,点点头,也不知道她回了些什么,陈亮一脸兴奋地离开,门缓缓合上。
随即迎来一片沉默。段若溪靠在墙上环顾四周:这里本来是一间小型会议室,不过近期为了这个企划把大部分物件都搬了出去,只留下必需的。
一共有三四间这样的屋子供企划使用,每组都会在不同时间使用,萧主管把这阶段称作磨合阶段,主要是为了让模特和画师之间相互了解。
所以这位萧主管还挺老派,这种面对面沟通也是苏昕主张的一种工作方式,不知道是不是向她学过来的。
没人开口,段若溪就开始想些别的。她这张脸最适合保持沉默,而且没人会猜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而沈墨墨在这片沉默中默默往后退去,她哑着嗓子说:“我感冒还没好,怕传染给你。”
昨天那股气势去哪里了?
段若溪忽然觉得好笑,她抓起墙边一把椅子来到另一面墙前,放好,她坐在那说:“那就越远越好。”
每一句话都不搭调,那就干脆不说。她看着沈墨墨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拎着另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非常远,段若溪都开始怀疑她能不能看清楚自己。
和以前不同,沈墨墨没有带画板颜料,她从包里拿出ipad就开始戳戳屏幕,段若溪切实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
本来还以为会变得和以前完全一样。
段若溪靠在椅背,她随意摆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双手自然搭在腿上。
也许在沈墨墨眼里,自己没什么变化吧。
段若溪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最近总是在下雨,昨天是放晴了,但今天又是个阴天。所以窗玻璃隐约反射出屋内的情景,她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沈墨墨偶尔抬起又低头。
每当她抬起眼睛的时间长了,段若溪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攥住一样。她知道这时自己正被沈墨墨凝视。
渐渐的,玻璃的画面模糊了,沈墨墨手里的ipad慢慢变成了那个破旧的很大的画板,几乎挡住了沈墨墨的脸庞。
她埋头画画,偶尔会小心翼翼抬起眼睛去看段若溪,段若溪也不怕被看,她回以眼神,沈墨墨就连忙再低头。哪怕是闭上眼睛也能听见不同的笔触摩擦纸面的声音,沈墨墨乐于尝试不同方式去画段若溪。有时是颜料,有时是炭笔,有时甚至会随手抓一只签字笔画。
一开始能听见笔触不停修改的声音,但渐渐的沈墨墨就不怕出错了,她就算闭眼也能勾勒出正确的轮廓。有时她只需要看几眼就能一直埋头画,段若溪注视她的时间则慢慢变长了。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段若溪一点点挖记忆:
从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直发呆,到眼神慢慢像是磁石般被吸引到沈墨墨的脸庞,看她手移动的轨迹,看她眉毛如何因为进展皱眉又舒展,看她眼前的发丝轻轻晃动,遮住她眼睛,又偶尔会露出那对过于认真的,乌黑的眼眸。
仔细观察后才能知晓的一些细节:沈墨墨的黑色瞳仁很大,眼白却很少,所以被她仰视的时候总会觉得她无辜可怜,想把什么都给她——这是段若溪在那个雨天发现的。
淋湿的沈墨墨就这么直直望向自己,牵动段若溪心中唯一敏锐的那一根线,藏在潜意识里的那一根,让段若溪不得不伸出手抓住了沈墨墨。
淋雨过后,喝醉酒,又发烧那天之后,那些逐渐累积起来的情绪随着感冒的痊愈逐一破壳,变得显而易见了。
当沈墨墨说要画她,段若溪开始下意识想拒绝,但是又没有其他借口。她总不能说,因为沈墨墨认真临摹自己的时候,她开始变得能感觉到沈墨墨的眼神在自己身体上游移。
她甚至会觉得难以忍受,偶尔还能感觉到肌肤开始发烫,每当这时她总会一声不吭站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沈墨墨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所以也就没有多问。
更奇怪的是沈墨墨开始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出现。比如在学校,段若溪一看见苏昕就会想到沈墨墨。苏昕还是和往常一样,上课忙着记笔记,一下课就边和其他人打招呼边快快离开,绝不会看自己一眼。
擦肩而过时,苏昕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她匆匆走过,段若溪突然变得无法如往常般无视她。
段若溪不禁回头去看苏昕的背影,心里会想她是不是要去见沈墨墨,沈墨墨现在还好吗?还会因为苏昕的事难过么?
在家里的时候她会想沈墨墨今天来不来,在外面的时候她会托着下巴想要不要早些回家,万一沈墨墨要来呢?睡觉前她想沈墨墨应该不会出现了,结果梦里沈墨墨却钻进她被窝,沾着炭笔灰的手指触碰她脸颊,一点点勾勒她脸庞。沈墨墨的声音说,段若溪,你真的好漂亮。
我好喜欢你。
——不对。
段若溪醒来时久久无法回神。她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照镜子,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炭笔灰。是梦,她松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那句话不对。
段若溪抬手揉着自己刚醒来,有些麻木的脸颊。
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苏昕。
回忆里的段若溪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确保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也不要出错。
/
苏昕一回来就听见一个让她取消所有预定计划,直奔杂志社大楼的坏消息。
不是已经取消了真人封面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昕上电梯的时候又翻了翻萧主管给她发的消息,她汇报公司近况的时候一向是巨细无遗,却没能详细到沈墨墨的个人近况——废话。
因为很看好她,所以苏昕一般不太注意她
萧主管手下的事,以至于翻阅近况的时候看到沈墨墨和段若溪这两人的名字挨在一起,她直接眼前一黑,从机场打车到了公司。
那边萧主管见她没有回复还特地打了个电话,苏昕强压下情绪对她说没事,她深吸口气又说:“我马上回去。”
电话挂断,也来不及考虑对面的萧主管会怎么想了。
电梯门终于打开,苏昕焦灼的心忽然冷静下来。走廊里很安静,她看了眼手机,是尽头那一间会议室。
她放慢脚步,不停调整呼吸,整理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慌张。
一步一步走到尽头时她停下,有些犹豫起来。还好门没有关紧,她稍稍推开了门,露出一条缝,然后后退几步去窥视里面的情景。
里头很安静。她看见面对这边的段若溪坐在椅子上,椅子几乎贴墙,段若溪则看着窗外。她只能看见沈墨墨的背影,坐得很远,几乎要贴在另一面墙上。
是不是离得太远了——沈墨墨能看见吗?
苏昕不禁这么想道。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外头天色更昏暗,天空之上传来一阵电闪雷鸣。苏昕再次后退,这一次她直接转身离开,心情慢慢平静。
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苏昕对自己说。
沈墨墨能处理好前女友的事,根本用不着自己瞎操心。
苏昕又看看窗外想,不过快要下雨的样子,也许自己可以等沈墨墨下班,接她回家。
再走进电梯里时,苏昕轻轻吐出一口气,已经回到了平时的状态,她回过去一个电话,第一句就是:“抱歉啊小萧,刚才有急事,我们接着说……”
她前脚刚走,后脚段若溪就看着窗外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沈墨墨又停笔拿纸巾,她擤了下鼻涕,整个身子都跟着颤动起来。
“还、还好——阿嚏!有人送我回家。”
段若溪看向她,脸上不动声色: “那个陈亮?”
沈墨墨带起笑脸,她好像十分得意似的:“是哦,你记得他啊。”
段若溪移开视线,许久没开口,过了会她才静静说:“……你和他关系很好。”
沈墨墨低下头继续画,嘟囔着说:“我现在和好多人都关系很好。”
“这样。”
段若溪没再开口,她不再去看窗玻璃里的沈墨墨,也不会回望向眼前的沈墨墨,而沈墨墨却忽然开口问她:“段、段若溪,你今天也是开车过来的,对吧?”
段若溪点了点头,她最后又抬眼看了次沈墨墨,见她嘴角勾起,像是在坏笑。段若溪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她皱眉,觉得困惑。
她一直觉得沈墨墨是个很好猜的人,因为她的心情会表露在脸上和肢体动作上,只要熟悉她这个人就好。可是现在,沈墨墨还是那个很好猜的沈墨墨,但段若溪却失去了那份熟悉的默契。
她渐渐觉得是一个陌生人正在临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