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苹果一样的记忆通常会被模糊掉细节,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记得越清楚就越容易半夜惊醒,像与段若溪有关的事,总会不经意间如条吐着信子的漆黑锦蛇缠上沈墨墨的肩头, 无毒, 可是缠得紧,甩不掉。
它下嘴, 牙没入皮肤, 刺出鲜血, 疼得沈墨墨睁眼醒来。
凌晨,窗外风很大,睡前下起的雨倒是已经停了。这阵子总是下雨, 沈墨墨虽然没什么风湿病, 但心里却有那么一块总被雨水打湿, 连带起一片回忆。
沈墨墨侧卧在床上。她揉揉发红的鼻子, 又打了几个喷嚏。
额头好烫, 哪里都不舒服。她心想自己的好运终归是到头了,上次没感冒,原来是要积攒到今天一起迸发。她心想请假也不失为目前最好的选择, 这样可以逃避陈亮,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他和她。
她烧得糊涂,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办不到,从大学起根本就没有成长。依旧没有和段若溪断得一干二净, 依旧困扰于不喜欢的人, 依旧窝在苏昕掌心, 没能成为更好的大人。
她努力翻身过去, 捂住眼睛。手指触到眼皮,湿湿的。她心里奇怪, 雨明明停了,窗也关得紧,哪里来的雨水呢?
沈墨墨骗自己这是雨水,像骗自己蛇不在肩头,昨天的脱敏疗程没有把自己带回过去,也没有梦见段若溪似的。她听风继续敲打窗户,振得呼呼作响,蜷得愈来愈小,愈来愈小。
先尽量拖延时间,想点无关紧要的吧,只要能再次睡去就是胜利。她回想生日后的难过日子,就连工作室里的熟悉面孔都产生了些陌生的疏远感。
她其实一直都不清楚熊洌当时跟大家说了什么,只知道是不太好的事,和自己有关。直到后来毕业,沈墨墨和苏昕住在一起以后,她们从大学就认识的一帮人有天在苏昕家里吃火锅,喝了点酒,说起这事。
沈墨墨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还跟苏昕有关。
“那傻逼也是喝醉了才忍不住说的,估计都憋好久了,当着工作室一伙人就说苏昕喜欢他,你说他要不要脸?”
友人之一的赵玉竹当时也是工作室的一员,是其他大学的学生,在之前实习的地方遇见了苏昕后才被她招揽过来,所以也不认识沈墨墨。
在喝饮料的沈墨墨差点被呛到: “苏、苏昕?不是我?”
赵玉竹点点头,脸色更不好看:“所以我骂他傻逼啊,老自信了——他以为苏昕之所以邀请他来工作室就是对他有意思,你没发现他是工作室里唯一一个你们那个大学的男生?就是这个事实给了他自信。”
沈墨墨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这样,当时工作室里二十多个人,大学生不少,都是苏昕认识的人,不过和她们一个大学的男性好像就熊洌一个。
“只凭这点,他就以为人家苏昕会喜欢他啊?”
小周喝了点酒也上头,语气变得很不善。赵玉竹摆摆手:“还有呢!他还说沈墨墨过来那天,苏昕因为他对沈墨墨的态度积极所以吃醋了!你说好不好笑啊,我现在想起来是又生气又好笑。”
这时候苏昕才开口,她摇摇酒杯,无奈笑了笑:“当事人在这里都没说什么,你们倒是替我气上了。”
小周撇撇嘴:“是是,你没生气,你直接把人家开了。”
大家闻言都忍俊不禁,沈墨墨却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当时苏昕是为了自己才把熊洌开了的,不过照这么说,也是因为熊洌的谣言都牵扯到了她身上。她还一直为这事愧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所以才惹出这么大的事。
不过现在看来都是熊洌活该,苏昕邀请他仅仅是因为他最适合那个岗位,绝对没有其他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不如说沈墨墨的岗位更没有必要,因为沈墨墨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干的活并不多,大多数甚至是苏昕临时给她分配的,而且工期也很长,总之过于宽裕,沈墨墨有时候很心虚,于是就加倍努力画稿。
而且,再想远一点,苏昕之所以选择直接开除熊洌好驱散谣言,没准也是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婚约。
就像是她驱散自己和沈墨墨的谣言一样。只要有必要,她绝对不会犹豫。天使走在自己计划的路上,不可能为其他什么偏离半分。
沈墨墨偷偷看了眼苏昕,却发现苏昕也在看着自己。
眼神相触一瞬间苏昕就移开了视线,她举起酒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信啊,估计是因为咱们苏昕当时就是个传说,大家可望不可及的,也不敢问,所以就真的信了什么,‘沈墨墨抢走了苏昕心仪对象’这种扯淡谣言……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赵玉竹喝了口酒又开始骂骂咧咧的。沈墨墨倒是又回忆起一些那时候的流言蜚语,骂自己的话里确实有什么“不知好歹”,“不知感恩”之类的。
原来是这样啊。
沈墨墨这才后知后觉。
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送走了这帮人以后苏昕关上门,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夏夜,窗开着,外头的蝉声穿透纱窗,静静降临。
沈墨墨也喝了点气泡酒,她脸红红的,双手捧着脸庞说:“苏昕,你刚才为什么看我啊。”
有点醉意的沈墨墨说话总是这么直接,苏昕靠在门上笑:“我怕你难过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哭哭。”
“才不会呢!”
沈墨墨举起手抗议,苏昕笑意更甚。她歪歪头反问:“那你呢?你刚才为什么看我。”
沈墨墨傻呵呵地笑,她不回答,就低着脑袋。她想说,我刚才确实是有点想哭,不过不是因为想起别人说她坏话,被人排挤。她是想起自己那时候最难过的事,而那件事和苏昕有关。
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沈墨墨耸耸肩,她说我困了,要回去睡觉。站起来的时候她听见窗外蝉声歇息,风呼呼吹着,下雨了。
突然就听不见声音了,只有雨声。这个沈墨墨就站在这里,动弹不得。雨打在各处,敲击玻璃,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回忆,哪里是沈墨墨的臆想。雨终于滴在沈墨墨的脸颊,顺着泪痕往下,大雨浇在她身上。
记忆是模糊的,但又疼得厉害。它们是黄昏下的初见缪斯,是雨里被狠狠抓住的手,是一句“沈墨墨,你可以试着喜欢我”,是试探与拉扯,是流星下的告白与kiss,是那年六月二十七日,在猛烈阳光下再也等不到的人。
是雨里被狠狠抓住的手。
“——沈墨墨。”
拨回的指针在表盘上停下。
沈墨墨像漉湿的无助动物从地铁里走出来,雨水嘀哒哒跟着她流了一地。先是手腕被攥住,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段、段若溪?”
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沈墨墨发着抖看眼前的人。段若溪也浑身湿透,但沈墨墨知道她俩淋湿的原因肯定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沈墨墨试图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不过说着说着她还是忍不住抽搭了几下。
“昨天。”
段若溪靠近她,她抬起沈墨墨下巴,轻轻问:“为什么哭?”
沈墨墨不回答。沈墨墨总是不会回答,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画都不想画的时候,就坐在对面埋头扒拉着饭。
段若溪问,她也不会回答,只是说,没关系,没事,没什么的。
被雨淋湿都不会让段若溪烦躁,但她现在倒是有点。
她低头,看沈墨墨的大衣都湿透,把她裹紧,显她更小。头发贴在沈墨墨苍白的肌肤上,她嘴唇都冻得发紫了,还不停打颤。
段若溪发现自己看不得这么一幕,她攥住沈墨墨的手紧了紧,话语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要不要,跟我回家?”
其实她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但沈墨墨却缓缓点了点头。于是两个湿漉漉的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回到了段若溪的公寓,段若溪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于是先去洗了澡,出来后见沈墨墨还在另一个卫生间里洗,之前她就知道沈墨墨做事情慢吞吞的,和她吃饭的工夫段若溪可以自己吃三顿。
于是她把换洗衣服放在了门口,她敲敲门跟沈墨墨说了下,沈墨墨说着”好——”的声音从里头含糊不清传出来,伴随哗啦啦的水声。
段若溪去厨房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货。她昨天才到家,冰箱里除了酒以外没放什么,她下意识把它们拿出来放在桌上,打算自己一会喝一点,暖暖身子。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沈墨墨喝不了酒——很快她就会知道了,然后就用手机订了外卖。
等外卖的时候沈墨墨还没洗完澡,段若溪心想她该不会又在卫生间里哭了吧。不过她什么也没做。
很快外卖电话来了,她下楼去取,上楼以后她一开门就看见穿着她衬衫的沈墨墨坐在高脚凳上对她举起酒杯,醉醺醺大喊:
“干杯——!”
段若溪这时候还没发觉不对劲。她拿出外卖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她自己也变得话多。她又问了一遍,沈墨墨已经喝了好几杯酒,她吃了口披萨,断断续续回答:
“我、我们在博物馆里看画,然后分配小组写生……”
沈墨墨笑了下,好像在自嘲。
“大家,大家都不愿意和我一组!!然后老师就让我随便去一个。我就背着画板到处走,大家都躲着我说悄悄话,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我连我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她鼻头就开始泛红,她用手背胡乱抹抹眼睛说:“但是呢,但是沈墨墨能熬过去的,这没有什么……可是,最难过……最难过是……被抢走了……”
什么被抢走了?
沈墨墨边说边喝,语无伦次的,段若溪再也分辨不出来她到底在讲什么了。
她在心里简单概括了下:沈墨墨被同学们排挤了,同时还有别的事让她烦心,所以才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我就……忍不住哭。可是我怕、我怕被大家发现,所以就跑出来哭——因为在下雨嘛。后来我又发现,一个人跑出来淋雨不是——不是更奇怪吗?所以我就干脆坐地铁回来了。唉,笨蛋,我连画板都忘记带回来了……”
过了会又能听清了,段若溪这才知道沈墨墨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地铁门口,还没背包,让远处看见这一幕的段若溪忍不住跑了过来,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那你呢?段若溪,你怎么也淋湿了呀。”
沈墨墨戳着段若溪肩头催促她回答,段若溪如实说:“没带伞,淋湿也无所谓,就直接走出来了。”
沈墨墨闻言忍不住笑,她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哈、哈哈……确实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呢!”
是吗?
段若溪歪头,有些困惑。
她见沈墨墨饭都不吃了,一个劲儿在喝酒,心里就想沈墨墨酒量原来这么好,但总觉得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沈墨墨的耳朵和脸颊红得像在滴血,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段若溪自己晃了晃酒杯,终于忍不住问:
“沈墨墨,你平时很爱喝酒?”
结果沈墨墨“啊?”了一下,她笑嘻嘻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喝欸!!原来这就是酒啊,嗯嗯,酒的味道真好!感觉好开心啊!”
段若溪这才醒悟过来,她一把夺走沈墨墨酒杯——做不到,沈墨墨力气怎么这么大?况且她自己也喝了不少,所以重心一个不稳就跌在了沈墨墨身上。
沈墨墨离自己很近,她鼻尖蹭蹭段若溪鼻尖,湿漉漉的触感,沈墨墨的头发没吹干,水滴在鼻尖上了。
醉醺醺的沈墨墨在轻轻问:“女神大人,你为什么要抢我的酒啊?”
女神大人?
从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段若溪一愣,放松的瞬间沈墨墨就紧紧搂住了自己。
段若溪虽然是站着,不过重心几乎全倚靠在了坐在高脚凳上的沈墨墨身上。而沈墨墨忽然就抬起下巴亲了亲段若溪的额头,亲亲段若溪的脸颊,亲亲她的鼻尖。
更奇怪的是,段若溪完全不觉得反感。
她心里想难道自己的感情缺失症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说,是酒精的责任?总之她有些无力地瘫在沈墨墨怀里任她亲亲,沈墨墨的手指在她脸上轻抚,掠过轮廓,滑过鼻尖与眉毛。她看得那么认真,亲得也慢起来,她说:“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哦。”
段若溪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像是溺水了一样,一瞬间竟有些呼吸困难。
沈墨墨太醉了,她眼皮子也开始打架。段若溪眼睁睁见她闭上了眼睛向自己倒来,额头磕在自己肩头的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听见了沈墨墨在说:
“我好喜欢你啊,苏昕。”
苏昕。
段若溪身子震了一下,这似乎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段若溪是苏昕的死对头,就算她不想,也能知道许多沈墨墨不知道的,有关苏昕的事。所以她忽然明白了沈墨墨今天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苏昕是早有婚约在身的。
而且据她所知,那个人是苏昕自己选的。既然结婚这件事绝对无法抵抗,那么那个苏昕就会作最大限度的抵抗——起码对象得她自己来挑。
所以,沈墨墨现在算是失恋了?
沈墨墨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此刻却被段若溪知晓。她扬眉,也没有过于在意沈墨墨刚才那些举动,毕竟那是因为沈墨墨把自己看作苏昕了。
她有些吃力地把沈墨墨扶到自己的卧室,好不容易把她扔到床上了,沈墨墨的手却没能松开,于是连带着段若溪也一起跌在床上。
以为可以休息了的段若溪没想到这么一跌,沈墨墨反而又醒过来,她仍然醉得厉害,躺在那开始傻笑:“段若溪!”
太好了,认出自己了。
段若溪本想松口气,沈墨墨忽然翻身趴在她身上,她低下头,头发丝扫过了段若溪的脸颊。很香,是自己家的洗发水味。
“段若溪,你——你为什么会这么好看啊。你的、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你的手臂,你的……”
段若溪能看见沈墨墨眼里的自己——绝对算不上平静。这感觉很奇怪,算不上讨厌,也不是喜欢。
沈墨墨突然哭丧着脸求她:“段若溪,我可不可以摸摸你?求求你了,就,就摸一下,求求你,可不可以……”
沈墨墨双手握着段若溪的手不停恳求,可怜极了。段若溪心说你刚才不是已经都摸过了吗?甚至还是用亲的。
才这么一会,就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段若溪叹口气。她忽然想起自己本来是可以逃走的,或者直接扇沈墨墨一巴掌,总之要离开这个状况的方法有很多。但是此时此刻她偏偏不想这么做,有什么把她困住了,是那种奇怪的感觉。
她不说话,就任沈墨墨一点点抚摸自己,像是在抚摸一尊艺术价值极高的雕像,动作简直是要把段若溪身上的所有细节都刻进脑子里似的,细致至极。
沈墨墨的手指尖缓缓滑过,然后是如同蝴蝶停驻般的轻吻。
像下起了小雨,段若溪身上下着沈墨墨的亲吻之雨。
——奇怪的感觉,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段若溪眼神迷离,她抬起手,缓缓扫过沈墨墨的耳垂,那里仍然如滴血似的红。
但让人上瘾。
“嘿嘿,好幸福啊……我的……最好的,艺术品……就在我的怀里……”
沈墨墨傻傻笑着,她嘴里嘟囔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忽然就晃晃悠悠栽倒在段若溪身旁,打起了呼噜。段若溪慢慢坐起来,她捂着心口,试图平复心跳,然而做不到。
这半途而废的感觉让段若溪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