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人体素描课在下午两点钟,是阳光温柔渡过玻璃洒在美术教室里的瞌睡时刻。沈墨墨正趴在椅子上睡觉,她熬夜赶作业的习惯从这时候就开始了。蒙蒙胧胧中她听见上课铃响,为了遮挡阳光而戴上的卫衣帽子被路过的同学扯掉,她听见吵闹中的一句:“漂亮学姐来了!”

  哪里有漂亮学姐?

  沈墨墨抬起脑袋,枕麻了的右手试图去找眼镜,眼睛则率先看向讲台,那里站着个模糊人影,高高的。

  她一边戴眼镜一边努力站起来,坐地上睡得太久了,腿都使不上劲。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背一下挺得笔直,眼镜刚戴上她就听见老师说:“沈墨墨,你有什么事吗?”

  沈墨墨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她支支吾吾坐下说没事没事,周围响起一片低笑涟漪。不过坐下前她还是没忘记同学刚才那话,于是就正一正自己的大眼镜,透过镜片同教室那头的漂亮学姐对上了眼睛。

  其实也就半秒左右的工夫,但沈墨墨觉得自己像从高空坠楼,来到一片呼吸成冰晶的旷原之中。漂亮学姐的眼睛确实漂亮,可惜没有感情。沈墨墨怀疑漂亮学姐是机器人,但绝对没办法通过图灵测试的那种类型,只不过从外表无法判断。

  她还怀疑这个机器人之所以要塑造成这种完美无瑕的模样,就是为了引导旧人类的美学进化。这种白日梦让沈墨墨忍不住死死盯着漂亮学姐看,不过漂亮学姐没有发觉,因为当时整个班的眼睛都在她身上。

  “你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教室里出奇安静,老师清咳了一下,她还没见过这帮人这么安静的时候。

  漂亮学姐正要张嘴——沈墨墨攥起拳头,试图从她的动作中找出她是机器人的丝毫证据。与此同时她听见一个名字从一旁压低了声音轻轻响起,不止一个人在喃喃自语,有好几个人都开始替那位学姐作自我介绍。

  “是段若溪……”

  “居然真的是段若溪。”

  “段学姐。”

  然后才是漂亮学姐本人的嗓音在讲话:

  “段若溪。”

  机器人的声音是不是也被矫正过呢?不然怎么会这么恰好,不重也不轻,听不出来任何波动。

  教室再一次寂静下来的时候沈墨墨也还在胡思乱想。老师看看段若溪又看看那帮学生,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一句,她只好补充说:“段若溪是你们的学姐,本来我们是要请志愿者来当模特的,不过咱们班同学问她愿不愿意来,人家呢就同意了,你们要是有认识她的,也别太大惊小怪。对了,防止大家乱拍,咱们来收一下手机。”

  老师一边碎碎念一边打算收手机,她扭头又对段若溪说:“你也准备一下吧”,话音刚落段若溪忽然就脱了外套,大家呆呆看着她把外套甩在讲台上,呆呆看着她摘掉银色的手表放在桌上,旁若无人地撩了把头发,又呆呆看着她捏住黑色衬衫的衣角开始一口气往上翻——

  “段若溪同学你在做什么啊?!”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老师和前排的几个女生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段若溪的手臂,段若溪这才流露出些微的迷茫:“嗯?”

  “你脱什么衣服?”

  “当裸.模。”

  “谁跟你说的??”

  “刘茗。”

  被点名的女同学正是那个随口问段若溪要不要来当志愿者的人,她小声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

  老师则一脸无奈:“段若溪同学,这方面我们只会叫专业的来,你就不用了。”

  哪里传来遗憾的几声叹息,段若溪看了看周围:“真不用?”

  老师用力点头:“真不用。你就这样坐在这,等我们布置一下就行。”

  沈墨墨没叹气,她已经在画了。在素描纸的角落她勾勒出一个机器人,机器人的脸很漂亮,她用僵硬的四肢摆出性感的姿势,一点表情也没有,看起来很好笑,沈墨墨不由得嘿嘿笑出声。

  “好好看……唔,没脱掉真的有点可惜。”

  沈墨墨是由衷这么说的,一旁的同学听了直笑:“沈墨墨,没想到你才是那个老色批。”

  然而沈墨墨却一脸茫然,她不知道同学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勇气开口询问。教室里很快就只剩下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沈墨墨只来得及心想:我只是想把很美的事物完完整整地画下来嘛。

  绘画的过程是专注且沉浸的,沈墨墨屏息看向端坐在眼前的段若溪。她背挺得很直,黑色的衬衫勾勒出身体轮廓,沈墨墨很认真地观察起来:没有耳钉,耳洞也没有,指甲没有做,和沈墨墨的一样干干净净,有没有哪里有痣呢?沈墨墨找了半天,最后在她若隐若现的锁骨处找到一颗。

  哇,衬衫好难画。

  沈墨墨一心只想画段若溪,她不住惋惜如果现在画的皱纹是段若溪的腰部就好了,要不先不管了,段若溪的脸好像画的还不够好,不行,得再画一遍……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铃声响了以后沈墨墨只得到一张段若溪的大头像。当老师走到沈墨墨面前检查进度时,沈墨墨双手扒着画板十分为难的样子:“老师……我那个,今天状态不是很好……”

  “你先起开让我看看。“

  “不!老师!真的不行!真的不可以!老师,您不要偷偷探头过来!”

  沈墨墨严防死守自己的画板,因为下课了其他同学都陆续离开,教室里逐渐变空,到最后老师气喘吁吁地说:“你赶紧的,还想不想下课了?”

  “我回去再补补就给您看。”

  “你怎么补?人家段若溪好不容易过来,你凭脑补啊?”

  老师没好气地说,沈墨墨支支吾吾的,她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画得很好。”

  沈墨墨“啊”了一声差点把画板和笔都给扔了,她跌坐到地上发现段若溪居然还没走,她站在画板后面点点头,然后说:

  “是我的问题吗?”

  这个距离太近了!真的太近了!沈墨墨忍住忍住自己想要大喊的冲动,她强迫自己看着天花板说:“不、不是。是我的问题,我——”

  一紧张心里话就容易说出来,沈墨墨这时候还没能做到正常应对别人,更别提现在面对的还是一个漂亮学姐了。

  “——我不想画衣服,所以只画了脸。脸我也不满意,我觉得我连你十分之一的美都没画出来。”

  沈墨墨垂着脑袋很沮丧,老师张张嘴,心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直接吗?空气滞留几秒,段若溪的声音响起:

  “那就不画衣服。”

  啊?沈墨墨抬起头,对上段若溪的双眼。

  “就画我。陈老师,您一会还有课吗?我们想继续占用一下这间教室。”

  老师看看段若溪又看看沈墨墨,最后她长叹一声表示看不懂了,算了吧。她摆摆手说了句“反正沈墨墨你今天把画交到我办公室就行”,大门被带上,此时此刻教室里只剩下了回到刚才位置的段若溪还有仍然坐在地上的沈墨墨。

  沈墨墨张着嘴,呆呆看着段若溪脱外套,摘手表,同时双手捏住衣角利落脱下衬衫,内里是一件运动内衣,她看见沈墨墨的眼神,解释了一句“本来打算晚上去健身的”。沈墨墨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她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她只顾得上盯着段若溪的动作,看她把女式皮带“啪”地抽出来,被这么一打肯定很痛——沈墨墨莫名这么想道。段若溪接着就用手指扒着灰色牛仔裤缓缓往下带,本来就是赤脚的了,所以裤子很快就掉到地上。她腰肢伸展,体态优美地褪去内衣,和其他衣服一起凌乱叠在桌面。

  段若溪有着傲人的身材,而且匀称健康,不像沈墨墨瘦巴巴的,有时连骨骼都看得清晰。这样的她再度撩了下头发,柔软乌发顺从地滑落,痒痒扫过沈墨墨的心。

  段若溪见沈墨墨还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她便居高临下道:“画。”

  沈墨墨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心想这一幕看来会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屡次出现,而且是慢动作循环播放,一次,又一次。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泪水被这份美丽刺激得流淌而出。

  /

  “听起来你还是放不下她嘛。”

  大概听了下事件经过(当然很多细节都被沈墨墨省略了),连齐星抱着胳膊歪头说道。这话让沈墨墨一怔:“有吗?”

  “没有吗?”

  我可没从你的语气里听到一丁点的不满。

  “……我不知道。”

  别骗人了,沈墨墨。

  离开以后,连齐星在电梯里不住想道。

  沈墨墨,你其实比谁都知道。是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表里不一,有些人格外极端。你和我一样,属于这类人。只不过我自己知道,但你不是。

  电梯往下移动的时候,沈墨墨正打开卧室的锁,踏进去。她一抬眼就能看见吸光的纯黑窗帘上满是无数的杂志切页,那上面全是段若溪——段若溪被放大的脸庞,段若溪的身体,段若溪的手,段若溪的眼睛。

  几个月前当她看见刘编发在朋友圈里的杂志封面开始,她就好像被本能驱使似的开始收集过去的现在的有关段若溪的所有杂志切页,甚至是偶遇合照。

  她与段若溪在公司的偶遇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她也完全知道自己喝醉了会做出什么事,打电话是故意的,说出那句让段若溪跑来找她的那句:“段若溪,我有点点想你”也是故意的。

  当她清醒以后摇摇欲坠地走出段若溪的公寓时,沈墨墨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现在她躲进自己的衣柜里,没有段若溪的味道,什么都没有。但她想:

  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所谓重逢,不该如此狼狈。

  她左手攥着一张白色门卡,狠狠嵌进掌心。她深吸口气,然后凭借记忆输入号码,发出一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