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川山位于燕京城西北角, 是大梁很著名的名山大川,山高且险,松柏苍翠。
由于太川山山北即为定湖, 此山一向云雾缭绕,湿气厚重。随着燕京城日益凛冽的寒风, 雾凇广布,算是一奇景。
不少冲着黄金台之战来的人都是初到燕京, 俗话说来都来了, 不去看看山看看水简直可惜,故而这几日的燕京城也算是游人如织。
陆赠秋扯开车帘一角向外望了一眼,果见出城路上车马往来不绝, 很是热闹。
“小陆客卿莫要看啦,省得放了寒气进来。”余不语懒洋洋地靠在厚垫上,瞥见陆赠秋动作随口道。
“对不住。”
陆赠秋闻言冲余不语歉意一笑,左手很快地松开厚重车帘,隔绝掉车外的寒风。
没了外风的侵扰,余不语手边香炉的白烟很快笔直起来,火光一点一点有节奏地闪着。淡而不散的香气袅袅升起, 很快便氤氲满室。
“没事儿, ”余家主却还是那副样子, 头都没抬摆手道,“就是离太川山还有一段距离,我想着车里暖和些, 还能再抓紧时间睡上一觉。”
同这位余家主相处几日, 陆赠秋亦知其性情。余不语人生信条大概是享乐为先, 精舍华衣、梨园古董、花鸟草木……
凡是能和玩乐二字沾边的事儿,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譬如今早, 陆赠秋一行人本是要纵马直行至太川山下。余不语却径直把众人拉上了她一早准备好的马车,直言出门游玩最重要的是享受,骑个马在路上颠簸可就太没意思了。
宁长雪和程以燃两人独自一辆——旁人很识趣地没有打扰。其余人则尽数挤在了这辆车中,陆赠秋和林尽挽并坐一边,两人中间却刻意隔出了一段距离。
“你难道不是宗师么?”余不语本来已微阖双眼准备小憩一会儿。正在此时,打上车后便没动过的林尽挽,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语气仿佛带了点嘲意,言下之意是宗师压根不会在意这么一点寒风。
“呦。”
余不语阴阳怪气,她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边将手搭在软枕上,边啧啧道,“人家小陆客卿还没说什么,你怎么还问上我了?我们阁主不是一向不管这些事么,怎么今天还要偏袒上谁了?”
林尽挽神色不变,“我说的是事实。”
她却暗暗地有些懊恼这一时的失言,随后不动声色地向陆赠秋那快速看了一眼,见她恍如未闻,自顾自地摸着手中暖炉的纹路,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林尽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是。
但也不是。
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低估了分别的失落。一旬以来躲着陆赠秋的是她,后悔当日听闻一年之限后心神怅惘失控,开口过于武断的也是她。
按理这样的方式能最大程度地保护秋秋,可一来秋秋根本不想顺着师傅师母的安排,二来秋秋也似乎不是很开心。
余不语偷偷和她说过,不要见小陆客卿表面上活得还算潇洒,背地里她还在院子里偷偷抹过眼泪呢。
林尽挽听完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作何感想,却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了。
“呵,早不说晚不说,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说,”余不语却没这样放过林尽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阁主也会撒谎了啊。”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显得不伦不类,还碰了碰坐她身边一直置身事外的人:“越副阁主,你说是吧?”
突然被提的越千归:......
谢谢,不想被卷进对面这俩人的事儿。
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方才走神,没听到余家主问了什么呢。”
余不语也报以灿烂的笑意:“没事儿,我可以再给副阁主讲一遍呢。”
越千归险些没绷住。
陆赠秋神情自若地扭过头去,冲着合上的车帘无声地笑起来。
她还是头一次在越副阁主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狰狞”的表情。
然而陆赠秋却不知,就在她转身之后,林尽挽定定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了视线。
*
太川山虽高,但也架不住陆赠秋一行人都是宗师以上的境界,一行人边走边看,也不过花了一个时辰便到了顶峰。
宁长雪是众人中唯一的一个后天境,人又养尊处优惯了,爬到一半体力耗尽,后面的山路全靠程以燃才能走下来。
太川山顶是一块刀削似的平地,坐落着不少道观飞阁。
陆赠秋坐在石凳上等待其他人,视线往下一投,正见程以燃背着宁长雪,轻松地向上攀去。
宁长雪笑盈盈的,也不知偏头到小燃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程以燃的脸便唰地红了一片,任由宁长雪说什么都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显然是害羞极了。
陆赠秋默默地移过眼,摸了摸被伤成碎片的心。
好酸啊。
余不语也刚上来,她鬼鬼祟祟地凑到陆赠秋边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陆赠秋。”
“余前辈?”陆赠秋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也赶忙压低声音,“你来的刚好,您先前说的地方,是前面那个阁楼么?”
余不语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看去,过了半晌才确认地点点头,“对,就是太川阁。一会儿你便和阁主去到顶楼,我早已打点好了,不会有人上去打扰你们。”
“好,谢谢余前辈了。”陆赠秋忙不迭地应下,颇为郑重地和余不语道谢。
“客气什么。”余不语看陆赠秋如此诚恳,心里反而有点愧疚。
她刚要摆摆手再说些什么,余光扫过一人,神色陡然剧变。
好熟悉的背影!
是她吗?
“周昭!周昭!”
余不语顾不上和陆赠秋说什么,埋头向前高声呼喊。
却听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周遭喧腾的人声中。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快速地穿梭在人群中,却仍见远处那道她记挂了八年的身影要快消失在她视线里。
慌不择路,余不语咬了咬后槽牙,内力快速运转,右脚在地上一点,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如离弦之剑一样飞射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稳稳地落在那通体黑衣之人身前。
不是她。
看面相,仿佛是个男人。
余不语却依旧没有放弃,她顾不上四周指指点点的眼神,顾不上在原地平复气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在下湘州余不语,敢问阁下是否认得一个名唤周昭的女子?”
自登基以来,元承昭第一次这么慌。
这场景仿佛和徵音闲暇时看的那些画本子,有点相似啊!
谁他妈当年和我说这位余家主风流豁达不念旧情的。
不过是春风一度,都八年了,你怎么还在找我啊?
这八年来余不语没有一日放弃过搜寻周昭的痕迹。余家也是湘州一霸,帝都不少人愿意卖余不语这个面子。好几次,还险些真叫她们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陛下无愧是陛下,近乎是半息的时间便静了下来,先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温和道:
“我从未听过周昭二字,您是否是找错人了?”
注意到她动作的余不语却眸光一暗,周昭不是这样的性情,她心中原本的八分疑虑已减至三分,然而还是不死心:
“再冒昧问一句,敢问这位兄台姓甚名何?”
元承昭脸上笑意盎然,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阁下也说是冒昧了。”
余不语顿了一下,刚要再说什么争取一二,却见眼前冒出几个面色冷酷的黑卫:
“我家少爷天生体弱,不宜受惊,还请阁下速速离去。”
不是一般人家。
这几个护卫都是先天的水平,一身杀气凛然,明显是见过血的。他们摆出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余不语望了望那黑衣男子一眼,开始怀疑自己是认错了。
毕竟这八年,这样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正巧宁长雪等人也追她至此,她心知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万不得已地告罪后失望地走开。
也因此没看到,那黑衣男子冲着宁长雪轻轻地摇了摇头,明显是熟识。
*
“你方才是看到了什么?”宁长雪一早便认出了陛下身边的护卫,又接到易容后元承昭的暗示,内心自是好奇不已。
甫一离开了元承昭,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难道余家主苦苦寻了这么多年的周昭,就是陛下?
“我以为他是周昭,哪怕性别不一样也可能是易容,”余不语垂头丧气地坐在石凳上,再无先前游山玩水时的从容洒意,“可现在看来不过是背影相似,压根不是她。”
林尽挽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劝慰道:“背影相像而已,你不要太着相。”
“可也太像了......”余不语懊悔地摇摇头,“我真是后悔极了。”
“后悔?”陆赠秋在旁适时问道。
“后悔我那时的犹豫,”余不语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亲眼见她进了周府。但那时天色已晚,我手中空无一物不宜突兀登门。犹豫了一瞬,便决定第二日再去拜访。”
“然而次日登门,我却再也找不到她了。”余不语喃喃自语,自嘲道,“或许真如周家家主所说,我是做了一场梦罢。”
在场唯一知道真相的宁长雪被梁帝下了封口令,她见状无可奈何地在一旁安慰几句。林尽挽亦不再言语,见余不语满脸怅惘,不知想到了什么。
过了半晌,在宁长雪坚持不懈的开导之下,余不语终究是猛地站了起来:
“不行。”
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的宁长雪:......
您就真这么油盐不进是吧。
“我还是要跟上去看看,”余不语如热锅蚂蚁般急切道,“我找了八年才看见这么一点希望,说什么也不能这样轻易放掉。”
“诸位恕不相陪,我晚间再向各位告罪!”
说干就干,话罢,她竟是直接动用轻功身法,眨眼间冲着方才那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去了。
只留陆赠秋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
“也不知道余家主,究竟能不能找到周昭。”
陆赠秋双手撑在栏杆上,任凭清风吹拂着面颊,状似无意地又提起此事。
林尽挽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听见这如闲聊般的问句竟也没随口回复,犹豫了片刻才道:
“愿她能罢。”
此处是太川山最高的楼台太川阁,陆赠秋早先便和越千归宁长雪通过气,再加上余不语的打点,眼下这太川阁的顶层,仅有她们二人罢了。
小道士悄无声息地合上唯一一扇通往此处的大门,陆赠秋视线从远处收回,轻轻地道:
“阁主也是愿余家主觅得心上人么?”
她没有叫林阁主。
见了刚才余不语失魂落魄的一幕,林尽挽此刻心中一团乱麻,哪里顾得上这层楼还没有他人。她一时拿不住陆赠秋究竟作何打算,谨慎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却夙愿也是一桩好事。”
却不想见眼前人忽地近前几步,先前那副淡然的样子尽数褪去。
陆赠秋直勾勾地盯着她,斩钉截铁般道:“那阁主愿不愿意成人之美,了却我一桩愿望!”
林尽挽退后一步,这几日的思念与悔意已叫她摇摇欲坠,方才余不语恨自己犹豫的言语又给了她重重一击。
她只怕自己忍不住心中情意,扯一面大旗来给自己助阵,缓声道:“你是师傅师母唯一的女儿,她们对我恩重如山,但凡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哪有不尽力的道理。”
陆赠秋听见师傅师母四字却不似之前一样生气,反而心中窃喜,道是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出乎林尽挽所想,陆赠秋居然没再抓住恩情死咬不放,神色竟霎时黯淡下去。
但见一向不羁的刀客垂眸低头无限失落,细细看去,竟见她眼角隐有水光闪烁。
哭了?
林尽挽陡然一惊。
陆赠秋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语气中失意无穷:
“我知道了,阁主,是我误会你了。”
林尽挽不自觉地心软一片,几乎抑制不住想近前为她擦拭眼泪的冲动。
眼泪垂落,地上氤氲出一滴滴深重的水渍,陆赠秋哽咽道:
“因有旧时的恩情,阁主才对我多加看顾。我知此事无关风月。”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找你。”
林尽挽想上前为她揩掉眼角泪滴,却不想陆赠秋倔强地后退一步,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
一时间楼中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到陆赠秋的抽泣声。
林尽挽沉默良久,盯着陆赠秋的一举一动觉心如刀割,忽地失神道:
“倘若、倘若我说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