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雪等待着下文, 可陆鸣秋迟迟不言,只一个劲地用手撮弄掌心的桐花,花瓣破碎, 夜里飘起一股生嫩的花汁子味,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秋秋,突然叫我做什么?”

  “谢辞雪, 你现在如果要向我表白, 你会说什么?”陆鸣秋语气嗫嚅,脸颊泛起薄红,好似特别不好意思。

  闻言, 谢辞雪先是一愣,继而正色道:“我爱你。”

  直来直往的三个字,道尽所有真感情, 不夹半点虚妄, 只有恳切与赤诚。

  陆鸣秋的脸变得更红, 他盯着他的眉心,语速飞快道:“我也爱你!”

  刹那间,狂风吹过, 满树桐花飘落,谢辞雪的心仿佛被人撕开一道口子,装满了这个夜晚的风与花, 他头晕目眩,对自己听到的内容难以置信, 乃至于吐出的话都带着颤音。

  “秋秋, 你再说一遍……”

  陆鸣秋却不干了, 他发出一声骄矜的轻哼, 双手缠住谢辞雪的脖颈,用微凉的指尖摩挲对方的喉结。

  “不说,该回家了。”

  谢辞雪心里升起火气,被他撩得躁动不安,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别乱摸。”

  话说完,陆鸣秋的手指动得更起劲,剥离掉苦难的过往,独属于他的反骨暴露无遗,谢辞雪是他男朋友,自然该接受真正的陆鸣秋。

  谢辞雪觉得自己背上的人就是个小祖宗,开罪不起,只能好声好气哄着,他放软声音,表明利害:“秋秋,你再摸下去,我可控制不住……”

  “谢总,学学柳下惠,坐怀不乱啊。”陆鸣秋促狭一笑,不过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

  谢辞雪松口气,背着陆鸣秋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经过一处小巷时,陆鸣秋看见巷口有卖樱桃的摊贩,雪白的照明灯驱散黑暗,将果篮里的樱桃照得水润透红,陆鸣秋说:“辞雪,我想吃樱桃了。”

  谢辞雪立即停下脚步,让陆鸣秋去称樱桃,买完水果,两人打道回府。谢玉龙和张淑宜早早礼完佛归来,此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他们回来,谢玉龙抬头问:“晚饭吃了没?”

  “吃了。”谢辞雪把装满小樱桃的口袋递给婉姨,让她泡完盐水后洗干净,拿给陆鸣秋吃。

  谢玉龙问陆鸣秋要今天写生的画册,他递过去,两人开始研究画中的优缺点,谢辞雪弄不明白他们的话题,只好陪着外婆看央视六套播的电影。时间缓慢流逝,九点半钟的时候,张淑宜身体疲乏,起身回房休息,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谢玉龙点评完写生的内容,也径自回卧室了。

  客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谢辞雪和陆鸣秋。

  原本按照以往的习惯,陆鸣秋该洗洗睡了,可不知为何,今夜他始终不想回房间,甚至还拉着谢辞雪陪他逛院子。

  他抱起装樱桃的瓷碗,来到前院的池塘边看锦鲤。墙边悬挂的宫灯亮起暖光,水面泛起粼粼的波纹,色彩艳丽的鱼在水草间摆尾游动,自由自在,时而发力跃出水面,让人有种潭澄羡跃鱼的意趣。

  “外婆家这鱼够肥的,养了多少年啊?”

  “红白色那条养了十年,金色那条养了三十多年,别的就不清楚了。”

  陆鸣秋哦一声,转而叹道:“可惜不能吃。”

  谢辞雪眼底笑意加深:“我明天让后厨做红烧鲤鱼。”

  “鲤鱼多刺,不好吃。”

  陆鸣秋摇摇头,拿起一颗樱桃放嘴里,嫣红的嘴唇含住熟透的果肉,自成艳色,谢辞雪看见这一幕,喉咙顿时有千万只蝴蝶在飞,搅得他口干舌燥。

  陆鸣秋对他无疑有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秋秋今天第一次说爱他。

  他轻声喊句秋秋,然后用手搂住青年的后脖颈,仰头贴上对方的嘴唇,他用舌尖抵住樱桃的果肉,将其往口腔深处推。

  这个吻来势汹汹,陆鸣秋后退两步,接吻的同时不忘握紧手里的瓷碗,免得樱桃撒落。

  水里锦鲤一摆尾,池塘翻涌成浪,发出哗哗水声。

  两人分开以后,对视一眼。

  野火漫天燎原,止不住、浇不灭。

  谢辞雪的卧房在宅子最偏僻幽静的地方,和两位长辈的屋子离得特别远,再大的动静都传不过去。

  房间灯火亮起,今夜没有醉醺醺的酒意,也没有突如其来的黑暗,陆鸣秋异常清醒,他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不会再产生错觉。

  谢辞雪亲吻陆鸣秋的唇。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覆盖陆鸣秋过往的经验,让他忘记从前学到的东西,彻底打破过去的桎梏,重新变回青涩的自己。

  在谢辞雪的带动下,陆鸣秋仿佛莫斯科蓝,在深邃的水底游来游去。

  他泪腺浅,眼波流转间,泛起点点晶莹。

  在某一个哭泣的瞬间,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和心都已完全摆脱过往,它们只属于他自己,属于此时此刻的谢辞雪,再无其他桎梏。

  一阵风吹来,窗边的宫灯忽明忽暗,红烛燃烧,点滴垂泪到天明。

  ***

  翌日清晨。

  两只喜鹊飞上枝头,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谢辞雪醒得早,但是陆鸣秋还在睡觉,他双眸紧闭,眼角边有道明显的泪痕,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唇线绷得平直,这模样相当可爱,谢辞雪起了怜心,伸手摸摸他的脸。

  梦中人似有所感,小声咕哝一句“别闹”。

  谢辞雪立刻停手。

  陆鸣秋昨晚虽躺了一夜,没怎么动,可他体力不济,消耗的精神比谢辞雪更多,洗澡都是被人抱过去的。

  此时才七点,时间尚早,陆鸣秋睡意昏沉,没有半点醒过来的意愿,谢辞雪不想吵醒他,起床的动作小心翼翼,等衣服穿戴整齐后,他离开卧房,来到宅子的后厨。

  婉姨正坐在门廊下,和帮厨讲笑话,见谢辞雪来了,她起身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谢辞雪笑道:“婉姨,外婆昨天说想吃糯米红豆糕,你应该泡了不少红豆吧?”

  婉姨点点头:“你知道的,老太太喜欢这一口,豆子泡了整整一晚上,我刚做好,正在笼屉里蒸着呢,怎么了?”

  “有多余的红豆吗?”

  “还剩半盆,预备用来做玫瑰豆沙馅。”

  “行,”谢辞雪走进厨房,捞起起衣服的袖子,“婉姨,给我准备一块陈皮,我来做红豆沙。”

  婉姨面露惊讶,在她的过往记忆里,少爷向来远庖厨,从没做过这些事,难道是前几年在国外学会的?

  她暗自揣测,嘴上回道:“少爷,陈皮红豆沙不难,还是让我们来做吧。”

  “这碗红豆沙如果不是我亲自做,那就失去了意义。”谢辞雪温声笑笑,婉拒掉对方的提议。

  婉姨不再多说,转身找来一块风干四年的陈皮。

  谢辞雪按照沈秀萍教导的过程动手,一步不差,他没有选择用高压锅来压红豆,而是采取普通搪瓷锅闷煮,先放入陈皮,水开后下红豆,煮上一个小时,用滤网过滤、碾磨红豆,然后继续煮半个小时。

  等到锅中的红豆全部变成绵密的细沙,婉姨翻出瓷碗,帮忙盛出红豆沙。

  谢辞雪道声谢,随即端起餐盘回卧房,眼下将近十点,陆鸣秋清醒过来,他神色慵懒,趴在床上玩手机,雪青色的立领衬衫扣得严严实实,什么痕迹都看不见。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用清润的声音问:“你去哪了?刚刚起床没看见你人,我还以为……”

  谢辞雪故意调侃:“秋秋,你以为什么?”

  以为你吃干抹净不认人……

  但这句话太羞耻,他不可能说出口,因此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对方的话。

  谢辞雪见他耳朵红了,一时想起旖旎景色,心神飘荡,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暗想,以前常听人说食髓知味,如今体会过才知其中真意。

  他将餐盘放到桌上:“秋秋,我做了红豆沙,你来试试。”

  “不想动……”

  陆鸣秋骨子里懒洋洋的,刚刚起床去洗漱已经是极限,他现在完全不愿离开床。

  “行,我喂你。”谢辞雪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的老婆当然要自己照顾,他坐到床边,用调羹舀起一勺碗里的甜汤,抬手便要喂。

  陆鸣秋虽然不想动,但也没说要人喂,他坐起身,从谢辞雪手里接过汤碗,细细品尝自家男朋友亲手做的陈皮红豆沙,陈皮的清香和红豆的甜中和起来,叫人唇齿留香。

  他吃得认真,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一时无人说话,两人之间温情脉脉,涌动着无需诉说的甜馨氛围。

  吃午饭的时候,陆鸣秋终于舍得爬起来,今天依旧吃正宗苏帮菜,腌笃鲜、莼菜银鱼汤、百叶结烧肉,味道做得清淡,保持了食物的原汁鲜味。

  食色古来不分家,谢辞雪心情开阔,胃口自然好,谢玉龙到底是他亲妈,看出他今天的饭量不对劲,凤眼一眺,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可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只能归咎于错觉。

  饭后,老太太手痒,棋瘾犯了,拉着外孙对弈。陆鸣秋坐在旁边看他们下棋,祖孙俩一边落子,一边向他解释走这步棋的原因。

  谢玉龙最不耐烦看围棋,她独自到厨房,洗出一碗樱桃,端来客厅,边吃,边打开电视,准备看会儿午间新闻。

  “你们昨晚买的这种小樱桃还挺甜,不过得抓紧吃,以免给放坏了。”说完,谢玉龙手一伸,把装满水果的碗递给陆鸣秋,让他捧着吃。

  看见沾满水珠的樱桃,陆鸣秋思绪闪回,脸颊发烫,比碗里的樱桃还要红上三分。

  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仿佛放大了数十倍,震得他耳根子也发麻,他摸摸耳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里的水果。

  吃,他是吃不下去了。

  可不吃,又白白浪费。

  谢玉龙见他发呆,柳叶般的眉毛一挑,说:“小陆,你如果吃不下樱桃,就递给阿辞,我看他今天跟饿死鬼似的……”

  谢辞雪无语:“妈,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

  “本来的事,”谢玉龙伸出纤纤玉指,戳戳他的脑袋,“看你今天中午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没吃饭呢。”

  陆鸣秋觉得这客厅他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自己迟早得被臊死。他溜到院子里,站在墙角边的广玉兰树下透气,浓郁的香气扑鼻,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婉姨搬来一张藤条椅,让他歇歇,他轻声道谢,然后坐到摇椅上,随风摇啊摇,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午后两点。

  谢辞雪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睡醒了?”

  “嗯啊。”

  陆鸣秋揉揉眼睛,发现谢辞雪也搬了张藤椅过来,与他并排挨着坐。

  而且,这人还在吃樱桃。

  不仅吃,他还点评。

  “秋秋,你买的樱桃……确实很甜……”

  谢辞雪故意拖长尾音,作出一副不正经的浪荡样,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并非单纯评价樱桃甜。

  陆鸣秋横他一眼。

  “有多甜?”

  “说不出来的甜,”谢辞雪把樱桃放到陆鸣秋手边,低声笑,“你尝尝就知道了。”

  陆鸣秋拿出一颗樱桃,挑唇反问:“尝樱桃?”

  “当然是……”谢辞雪凑到他耳边说,“尝你。”

  陆鸣秋就知道他不正经。

  他反手一甩,把手里的樱桃砸到谢辞雪身上,但这种水果的体积小,砸起来轻飘飘,一点都不痛。

  “秋秋,你的动作让我想起一句诗。”

  “什么诗?”

  谢辞雪停顿几秒,一字一句念道:“自然是‘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句。”

  陆鸣秋笑骂:“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还自比檀郎?”

  “确实,你长得比我好看,檀郎是你才对。”

  谢辞雪这话说得认真,陆鸣秋反倒不知道怎么接了,他往后一仰,靠着藤条椅,静看头顶洁白的广玉兰。

  “不开玩笑了,来吃樱桃。”

  谢辞雪说完这句话,拿起一颗樱桃,投喂给身边人,陆鸣秋张开嘴,下意识一咬,咬破樱桃果肉的同时,他的牙齿也蹭到了温热的指尖。

  “甜吗?”谢辞雪问。

  陆鸣秋吐出樱桃核,微微颔首。

  “甜。”

  作者有话说:

  “烂嚼红茸……”这句出自李煜的一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