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的目的地在苏州, 虽说是和玉龙工作室的人一起,但落地之后,谢玉龙便带着陆鸣秋与工作室的其他画家作别, 乘车来到市内的一条老街, 途径某家老字号糕团店的时候,谢玉龙还专门称了几斤百果蜜糕。

  她今天依旧穿旗袍,秋香色的丝绸面料, 绣满芍药, 立领一片式裁剪,裙摆长及小腿肚,侧边的叉开到膝盖, 这类古法工艺旗袍,实际并不挑身材,甚至能掩盖曲线的缺点, 光看谢玉龙的背影, 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她娉娉袅袅走在江南小巷中,仿若画中人。

  陆鸣秋默默跟在她身后,眼睛左右环顾, 打量周遭环境。

  粉白墙面,青石板路,昨夜大约下过雨, 地面有积水,墙根边长满厚厚青苔, 闻起来一股潮气, 穿过小巷, 入眼是条河, 青绿色的湖水平静无波,宛如一条翡翠玉带。

  他们沿湖又走了段路,走到一家独门独院的平房时,谢玉龙终于停下脚步。

  陆鸣秋想起以前听过的谢家事,谢玉龙的外公是苏州人,她在这边自然是有家的。

  “到了,”谢玉龙走到平房的木门前,抬手叩响门环,嘴里简单解释道,“我父亲去世后,母亲说首都是伤心地,不愿多待,所以就自个儿回了苏州老宅住,我和阿辞舅舅每年来看望她,她还嫌我们烦。”

  说到最后两句话,谢玉龙的语气相当无奈,她张张嘴,还想继续讲些别的,却听木门嘎吱一声响起,被人从里往外推开。

  陆鸣秋打眼一望,发现门内站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相当简朴,掺杂白霜的头发剪成齐耳短发,她看见谢玉龙,眼睛突然一亮:“姑娘,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谢玉龙朝她笑:“婉姨,我想给妈一个惊喜!”

  婉姨迎他们进门,陆鸣秋跨过门槛时,婉姨多看他一眼,目光夹杂好奇,但她没有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只是安安静静带他们去客厅。

  宅子是典型的中式建筑,进门后是照壁,路上要穿过几条游廊,以及月洞门。宅中小院点缀假山假石,墙边栽种翠竹,地面挖了池塘,引一泉活水,水里养锦鲤,全是极具古典韵味的园林景观,处处透着精致。

  进客厅后,正对大门的楠木圈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满头白发梳在脑后,盘成圆髻,穿一身整洁干净的青色衬衣和黑色灯笼裤,脸上有皱纹,体态也有些佝偻,看得出她已经老了,但经年养成的风采,还是让她自带仪静优雅的气度。

  谢玉龙走上前,用轻快的语气喊了声妈:“……我给你带了几斤百果蜜糕,本来还想称点猪油糕的,结果不巧,卖完了。”

  “你突然跑来做什么?”老太太讲话带口音,吐字柔和,是典型的江南吴地人腔调,她的视线越过自家女儿,落到旁边的年轻人身上,又问,“这位是?”

  谢玉龙拉着陆鸣秋落座,笑着向她介绍:“他叫陆鸣秋,是阿辞的爱人,也学油画,我和他来江南采风,你总不能让我们一直睡酒店吧?”

  听见爱人二字,老太太的眼神变得慎重,陆鸣秋被她看得紧张起来,坐姿都端正不少。

  “阿辞眼光倒是好……”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老太太露出温婉的微笑,“小伙子看上去挺有气质的。”

  谢家人的社交技能点仿佛天生是满级,老太太亦然,她只用三言两语,便摸清了陆鸣秋的家庭状况,叙话的态度自然,完全不会给人压迫感。

  三人说说笑笑,转眼到了正午时分,婉姨进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于是他们移步餐厅,老太太讲究食不言,一餐饭吃得异常沉闷,吃过饭后,婉姨已经收拾好了卧房,陆鸣秋住在宅子东侧的厢房里,环境清幽,花窗正对小院,能看见茂密修竹。

  他趴在罗汉床上,准备睡个午觉,正在这时,谢辞雪打来视频电话。

  接听后,他喂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谢辞雪问:“看背景,你这是到我外婆家了?”

  “对,”陆鸣秋点点头,又抬眼看了下他背后的环境,“你还在公司啊?”

  “三点钟要开会。”说完,谢辞雪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松鼠桂鱼,樱桃肉,还有鸭血粉丝汤……”陆鸣秋连着报了好几道菜名,全是地道苏帮菜。

  “婉姨有两道拿手菜,分别是蟹粉狮子头和碧螺虾仁,你下次让她给你做,”谢辞雪停顿几秒,没忍住轻叹了一声,“我真想快点结束工作,飞到苏州去陪你。”

  陆鸣秋笑道:“我们只在苏州待二十多天,时间过得快,你好好忙工作吧。”

  “二十多天太久了,秋秋,我就想一直跟在你身边。”谢辞雪的声音顺电流传来,低沉磁性,听得人耳朵发麻。

  陆鸣秋摸摸耳垂,轻声嘟囔一句:“谢总,你好恋爱脑啊。”

  他本来以为自己声音小,对方听不见,结果谢辞雪郑重其事开口道:“我老婆太可爱了,没法不当恋爱脑。”

  听见这个称呼,陆鸣秋的脸瞬间通红:“谁是你老婆啊……别乱喊……”

  谢辞雪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陆鸣秋笑,即使相隔冰冷的屏幕,也能瞧见谢辞雪眼底泛滥的柔情。

  两人聊了半小时,陆鸣秋睡意涌来,挂断视频之后小憩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半,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把脸,换上一件孔雀蓝复古衬衫,长发扎成松散的丸子头,休闲且随性。

  谢玉龙没睡午觉,中午一直坐在客厅里同婉姨聊天,此时见陆鸣秋过来,笑道:“走吧,阿姨带你去逛姑苏。”

  采风采风,自然要采集当地最美的风情,说白了,相当于四处旅行,只是他们旅行,要多带一套画材进行写生。

  谢玉龙对苏州不陌生,思及小陆是第一次来,带他逛的地方全是知名景点,譬如拙政园和狮子林。中式园林美得独特,美得典雅,陆鸣秋在纸上速写,用黑白线条画下傍水的亭台、耸立的假山石峰,以及郁郁葱葱的庭中花草。

  晚上回到宅子,婉姨做了蟹粉狮子头和碧螺虾仁,陆鸣秋没和她提过,想来是巧合,可再仔细一想,他又觉得这多半是谢辞雪的吩咐。

  这猜测让他乐起来,心里和蜜一样甜。

  用过晚餐,陆鸣秋和谢玉龙陪老太太说话,婉姨突然端来一张楸木棋盘,谢玉龙说话的时候本来在笑,看见棋盘后,脸色瞬间垮下来:“妈,你这习惯怎么还是没变……”

  “别说废话,陪我下一局,看看你的棋艺有无长进。”

  听见这句话,陆鸣秋才想起之前谢辞雪教自己下棋,说过他外婆是职业棋手。

  谢玉龙一脸不情愿:“我棋艺本来就不好,等阿辞过来,你让他陪你。”

  老太太淡淡道:“阿辞不在苏州,但你在,坐下。”

  闻言,谢玉龙乖乖坐到老太太对面,陪她对弈,职业棋手与业余玩家间的差异大,谢玉龙又不用心,一局棋才走十分钟,便宣告结束。

  老太太摇头叹道:“在下棋这方面,你和你哥都不像我,棋艺一个比一个烂。”

  说完,她转头问陆鸣秋:“小陆,你会下棋吗?”

  “只学过十几天。”陆鸣秋老老实实答道。

  “正巧,我可以教你。”老太太倒是不嫌弃他刚入门,脸色甚至带点喜悦。

  谢玉龙赶紧让位,把陆鸣秋按在椅子上:“妈,既然有小陆陪你玩,我就先退下了!”

  她离开后,客厅只剩陆鸣秋和老太太,以及婉姨,婉姨在外间看电视,声音放得轻,像是怕吵到里面下棋的两人,陆鸣秋手执玉石制成的黑子,用自己浅薄的围棋知识,与前任围棋国手对弈。

  落子的时候,他想,自己还真是有勇气……

  这盘棋只开了个头,老太太突然抬头问:“你的围棋,是阿辞教的吧?”

  陆鸣秋有些惊讶:“对,是他教的,这也能看出来?”

  她伸出手,指着左上角星位附近的棋子,笑道:“阿辞下棋最爱这么布局,你走的每一步,我同他下棋的时候都见过。”

  “他先前说想教我下棋,我也就随便学学,所以只会照着他教的方法来下……”

  “没事,阿辞小时候学棋,连套路都掌握不好,我以为他和他妈一样笨,结果他进步神速,还会举一反三,我当时很高兴,觉得衣钵有人继承了,可惜他最后跟着他舅舅经商去了……”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追忆往事,老太太盯着棋盘,说起谢辞雪的事:“阿辞外热内冷,骨子里和他外公一样,冷漠,看似一碗水端平,对谁都和气,实则最讲究亲疏有别……别人十几岁的时候青春萌动,但他是无欲无求,小龙当时还同我讲,阿辞像是没开情窍……”

  陆鸣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老人的话。

  “今天小龙介绍你,说你是阿辞的爱人,我其实很高兴,因为他不是情窍没开,而是开的时间比较晚……人活一世,虽然可以孤身一人,但作为长辈,我还是希望他能遇到相伴一生的人。”

  陆鸣秋有时觉得真奇怪,他和谢辞雪明明刚在一起不久,可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走到最后。

  或者说,希望他们能走到最后。

  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因这种态度而产生压力,反倒觉得更有安全感。

  陆鸣秋看着老太太,忽然扬唇一笑:“张婆婆,他的情窍开得不算晚,因为他七年前就喜欢上我了。”

  老太太姓张,名淑宜,这名字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柔美大方,与她本人很相衬。

  张淑宜道:“小陆,你别叫我张婆婆了,随阿辞喊,叫我外婆吧。”

  “外婆。”

  陆鸣秋轻轻喊了一声,把老太太喊得眉开眼笑,她从衣服的荷包里拿出一枚平安扣,递给陆鸣秋,说是见面礼,同样的款式阿辞也有一个。

  拇指大小的圆形白玉,中间穿孔,用红绳打结系好,可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陆鸣秋接过这枚平安扣,认真道了句谢。

  外间传来电视声,婉姨在看戏曲频道,声音虽然开得小,但曲艺的穿透力强,咿呀咿呀的腔调还是飘进了里间。

  陆鸣秋侧耳倾听,仔细辨认空气里的唱词,他不懂戏,听了半天没听出来。

  倒是张淑宜莞尔道:“又在听粤剧,听不腻似的。”

  她拔高了声音,外间的婉姨听见后,轻笑:“粤剧的曲调听起来有意思。”

  “你一个绍兴人,不听越剧听粤剧,是蛮有意思的,”张淑宜调侃一句,而后问,“今天唱的哪出戏啊?”

  “山伯临终。”婉姨回道。

  “这戏你听了千八百次,我都会唱了。”

  说完,张淑宜用不太标准的白话念了两句唱词,电视里婉转的腔调陆鸣秋没懂,可她这么一开口,戏文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

  两句简单的念白,唱的是生离死别。

  不知为何,听完这句词,陆鸣秋心里有些堵,或许是无缘二字令他想起自己和谢辞雪曾经进行过的谈话。

  他在心里想,梁祝无缘白头到老,可他和谢辞雪之间,总归是有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