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陆鸣秋问。

  谢辞雪默不作声, 像是要给他什么惊喜。他把越野车开进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阿坝州苍翠的青山高耸入云,雾霭环绕, 好似传说里的隐世之地。

  陆鸣秋打开手机导航, 定位到当前位置,屏幕的地图上冒出理县二字,不远处便是一个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地点——孟屯。

  熟悉是因为他高中时来过这片景区, 陌生则是因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七岁, 他人生最好的黄金时代,往后的一切苦难尚未发生,他只是一个认真准备艺考的学生, 那年九月,他随画室的老师和同学来到孟屯,见证了雨中幽蓝的山色, 他用画笔记录下这些色彩, 让川西的美景永恒定格在画框中, 而正是这一幅风景画,让他获得了全国书画大奖赛的金杯,并且一夜成名。

  往事如烟聚散, 于陆鸣秋的眼前飘逝,他望着前方绿茫茫的山脉,有一瞬间, 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巴车上,他揣着希冀与好奇, 和画室的人一起迈入阿坝的深山……然而下一刻, 凉丝丝的清风吹来, 把他从过去的时光里唤醒。

  陆鸣秋靠着椅背, 目光闪烁不定,如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叫人看不透其中的想法。

  汽车爬过一道又一道坡,不知过了多久,原始的山林间终于出现了房屋建筑,孟屯开阔的河谷跃然眼前,顺着平坦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便能看见一栋栋鳞次栉比的赭红色小楼,楼房用砖石堆砌而成,木头制成的栏杆拴挂着五彩经幡,这些用来祈求福运的象征物于风中招展,像极了涛澜汹涌的波浪。

  拐过弯,越野车缓缓驶入一家带有小院子的民居,看见院子里盛开的红玫瑰,和角落里半人高的石磨后,陆鸣秋忆起,当年他们画室前来写生时,住的就是眼前这一家民宿。

  他问谢辞雪:“你怎么知道我来过这儿?”

  “沈阿姨说的。”

  谢辞雪把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带着陆鸣秋进了民居,一楼宽敞的大厅铺着木地板,内里的装饰明亮又豪华,房顶的横梁雕刻着各种彩色的花卉,赤红与靛蓝交织成片,可谓绚烂夺目。

  陆鸣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期间,谢辞雪站在旁边给民宿老板打电话,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棕色藏袍的年轻女孩从后门走过来,她梳着两条辫子,头顶点缀着艳丽的玛瑙和蜜蜡,谢辞雪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陆鸣秋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女孩就是这家民宿的老板,而谢辞雪来之前在网上花了成倍的钱,直接把整间民宿包了下来。

  老板将房间钥匙递过来,说了一些入住的注意事项,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偌大的民宿只剩陆鸣秋和谢辞雪两人,他们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相邻的两间房,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正对面巍然耸立的苍山和滔滔滚滚的河水,谢辞雪花了十几分钟,独自把行李搬进房间,弄好以后,他见天色已晚,该吃饭了,旋即问:“我先前和沈阿姨学了几道菜,想试一下吗?”

  陆鸣秋挑了下眉,谢辞雪是个十足的阔少,他实在很难想象这种人下厨是何种模样,所以心底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他笑道:“你亲自做菜,我当然要试一试。”

  于是两人找到老板,向她借用厨房。厨房位于一楼,环境非常干净,地面和灶台打理得一尘不染,几乎闻不到油烟味,谢辞雪从篮子里挑了几样蔬菜,又从冰箱里拿出瘦肉解冻,他处理这些食材的时候,也忘不了他大少爷的做派,一举一动都带着无法磨灭的优雅,不像是在烹饪,更像是在音乐厅里表演节目。

  陆鸣秋歪着身子,百无聊赖的倚靠在门框上,谢辞雪给茄子改完刀,见他一直站着,就伸手指了指大堂的方向,说:“你去餐厅坐下等啊,小心累着。”

  “站一会儿而已,不累。”

  陆鸣秋觉得谢辞雪把他想得太娇气了,当年他读大学体测的时候,跑一千米气都不带喘,如今身体虽然差了些,可也没差到站着都嫌累的地步。

  谢辞雪听了这话,还是转身出去,搬了个小木凳过来,往厨房门口一放,他笑着说:“站久了都会累的。”

  语毕,他回到灶台边,继续处理食材。陆鸣秋用脚尖来回碾压一块碎石子儿,心里忽的泛起别样的情愫,毛茸茸的,像是被小猫爪子拍了一下,很难用具体的词汇去描述,他沉默地站了几分钟,最终还是选择坐下。

  落座以后,陆鸣秋把一只手揣进外套荷包里,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抵在膝盖上。而手掌则托着下巴,他轻声问:“谢辞雪,你为什么带我来孟屯河谷?”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此时才终于问出口。

  “我和沈阿姨聊天的时候,提到了你的画,她说《山色》里的山其实在阿坝,而你一直很怀念那次写生的经历……”谢辞雪把解完冻的肉拿到案板上,然后用不甚熟练的刀工切肉丝,“而这地方又恰好是片景区,所以我想带你来看一看它现在的模样。”

  陆鸣秋拨弄着左手腕间的佛珠手串,紫檀做的珠子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忍不住想,自己的心态当真是平稳了不少,如今故地重游,内心没觉得多伤感,反倒有种看淡一切的释然。他低声说:“其实,我怀念的不是孟屯,而是已经逝去的时光。”

  “我明白。”

  谢辞雪轻飘飘一叹,“我先前在海外,最爱逛博物馆,有一次我到法国办事,顺便参观了一下巴黎的奥塞美术馆,当我看见那幅《红磨坊的舞会》时,我轻而易举的爱上了那幅画,但我爱的并不是画本身,而是你……因为你曾经说过,你特别喜欢雷诺阿的笔触。”

  陆鸣秋有些吃惊,他和谢辞雪以前唯一的交集,只是七年前那次短暂的会面,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谢辞雪却能将之复述出来……

  这令他一时无言。

  谢辞雪打开灶台的火,热锅冷油,下入备好的食材翻炒,沈秀萍教给他的菜,全是陆鸣秋爱吃的家常小炒,做法简单,他学了将近十天,已经把味道掌握得七七八八,饭菜做好时,夜幕悄然降临,孟屯的天一片黑,泼墨般浓郁,瞧不见半分光亮,唯有民宿的餐厅亮起一盏灯,明黄的光线包裹着用餐的两人,营造出温馨的情调。

  陆鸣秋夹起鱼香肉丝,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谢辞雪大约在做菜方面有些天赋,这道菜的味道和他母亲做的相差无几,陆鸣秋眼睛一亮,问:“谢辞雪,你以前真没做过饭?”

  “没有,”谢辞雪笑道,“我以前从未有过下厨的念头。”他话里潜藏的意思相当明显——从前没有这种念头,可碰见你以后,便有了。

  可惜,陆鸣秋一门心思都放在饭菜上,根本没听出来,他慢慢吞下嘴里的炒茄子,然后伸手去拿桌边的茶,谢辞雪一把拦住他的手,说:“你胃不好,吃完了再喝水吧。”他老早就注意到陆鸣秋有边吃饭边喝水的坏习惯,先前一直忍着没说,眼下因为两人关系亲近不少,所以讲话难免絮叨了些。

  好在陆鸣秋听劝,他也一直知道自己的某些习惯伤身,只是原先没人在意,他便自个儿放任自流了。

  陆鸣秋收回手,难得有了几分被人关心的实感,他不由得追想从前和顾少容生活的岁月,那人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要求非常精细,可对待活人时,却显得过于疏漏,他拘着陆鸣秋,就像养只宠物,有兴趣时逗一逗,没兴趣了便撒开手,偶尔的关心也只是嘴上说说,落不到实处,显得薄情而寡义。

  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过去的日子活得没意思,与如今的境况相对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陆鸣秋的思绪在顾少容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回到当下。谢辞雪正在聊这家民宿的事,他说三楼有间影音室,等会儿可以去看看电影。

  陆鸣秋笑问:“这算是一个邀请吗?”

  “算,”谢辞雪话锋一转,温声问,“陆先生,你愿意赏脸,陪我看部电影吗?”

  陆鸣秋垂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好似蝴蝶振翅,他的嘴角扬起几分笑意,又轻又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问道:“你想看什么电影?”

  “看你喜欢的。”谢辞雪原也不是想看电影,他只是想和陆鸣秋多些相处的时间。

  陆鸣秋点点头:“那好吧,我们看《一代宗师》。”

  晚餐后,谢辞雪洗完碗,就和陆鸣秋移步到影音室,这间房相当宽敞,进门便能看见一面白色的屏幕,屏幕对面是酒红色的真皮沙发椅,两人落座后,谢辞雪打开投影仪,不消片刻,《一代宗师》的画面跃然于屏幕之上。

  陆鸣秋抱着靠枕,心情随剧情的进展而起伏,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十五岁那年的暑假,和陆映春一起,但他妹妹显然不喜欢文艺功夫片,看到一半就睡着了,而那时的他,也只是沉浸于导演营造出来的氛围,对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看法。

  如今看到宫二复仇,看到叶问辗转香港,却是多了几分难言的惆怅。

  当叶问用粤语说出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宫家六十四手”时,陆鸣秋的眼里泛起泪光,他想,属于我自己的宫家六十四手,又何时能再见呢?

  电影镜头一转,路边的灯光在水波里荡漾,宫二和叶问并行于空旷潮湿的街道,宫二说起武学的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段台词,陆鸣秋印象深刻,他当初觉得,画画也和电影里的武学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境界,可他太年轻,太过于心高气傲,所以一夜成名后,他认为他已经见到了天地,如今想来全是玩笑话。

  他连自己都未见。

  影片最后的几个镜头,是宫二奉道前去过的寺庙,大殿里的佛像庄严肃穆,令人心头一震。

  谢辞雪看到此处,内心有种无法诉说的隐痛,他想起宫二陈情时的台词——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想,无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到喜欢为止。

  电影片尾曲播完,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两人下楼,各自回各自的房间,进门前,陆鸣秋忽然开口说:“谢先生,我有些想画画了。”

  作者有话说:

  给谢总加个厨艺技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