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 乌金西坠,橘金与紫红色的云霞交织成片,瑰丽得像是打翻了的油彩, 夕阳的余晖洒在楼房之上, 为整座城市涂了层颓废而温柔的滤镜。

  陆鸣秋走入落日织就的光影里,然后准备乘坐地铁前往聚餐的地点,那是一家地地道道的川味火锅店, 开了有二十余年, 离陆家所在的小区隔了三站路,赶过去差不多十分钟。陆鸣秋刷开小区的门禁,才走几步路, 眼中便映入一辆熟悉的轿车。

  银灰色的迈巴赫停泊在柏油马路边,身穿黑色衬衫的谢辞雪靠着车门,头颈低垂, 一双凤眼紧紧盯着手里的手机, 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看见他后, 陆鸣秋的脚步瞬间停住,虽然知道今天要和谢辞雪见面,可是他没料到, 对方会直接开车来小区门口。

  陆鸣秋一时踌躇不前,恰在此刻,谢辞雪忽然抬头, 他的目光穿越周遭路过的行人,直直看向陆鸣秋, 有那么一刹那, 陆鸣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 因为谢辞雪的注视太过直白和炽烈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 陆鸣秋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他斜眼一看,结果发现是谢辞雪打来的电话。

  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给挂了。别别扭扭地接通以后,陆鸣秋一边用鞋尖踩住面前的小石子,一边问:“有什么事吗?”

  谢辞雪笑着调侃道:“你终于舍得理我了?”

  “……”陆鸣秋沉默几秒,组织好措辞后才说,“谢辞雪,我之前一直把你当做知己,可是你那天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谢辞雪的语气认真了许多,“毕竟今晚的饭局算是为岑时践行,所以我们等会儿只谈吃火锅的事,好吗?”

  陆鸣秋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和谢辞雪聊感情问题,谢辞雪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于是他点点头道:“好。”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恢复成原来的相处模式吧,”谢辞雪轻笑一声道,“过来,坐我的车一起去火锅店。”

  话说到这份上,陆鸣秋似乎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慢吞吞走过去,谢辞雪立刻帮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后,他想起那晚在车内发生的事,好不容易消散的尴尬感再度浮上心头,陆鸣秋拿出手机,试图用打两把消消乐的方式来调节心情。

  于是这一路上,车内都充斥着“Great”、“amazing”、“unbelievable”等消消乐的游戏语音,陆鸣秋刚通过一把新关卡,目的地便到了,等谢辞雪把车子开进停车位停好后,两人一起下车,往火锅店里走。

  店内的布置相当中式,青砖白墙、雕花小窗,方形吊顶上每隔几米便有一盏木制花鸟纹的仿古宫灯,温馨暖光洒下,颇具古典意境。

  陆鸣秋提前定了个包厢,他和谢辞雪跟着服务员过去,刚进门没多久,岑时也到了。他推门而入,见陆鸣秋和谢辞雪正并排坐在一起,便十分自觉地坐到谢辞雪对面的位置。

  而后,岑时伸手摘掉鼻梁上架着的复古黄色墨镜,剑眉一挑道:“你俩来得够早啊。”

  “呃,我们也是刚到。”

  陆鸣秋边说,边把手里的菜单推给岑时,让他先点菜,岑时这人不矫情,看完菜单后,刷刷勾了七八道荤菜,一样带素的都没有。

  他把菜单递回去,问:“点的什么锅底呀?”

  “鸳鸯,”陆鸣秋按照之前出门吃饭的习惯,把点菜的事交给谢辞雪来办,自己则闲着没事和岑时聊天,“你哥他不吃辣。”

  岑时意有所指道:“我哥的口味你记得还挺清楚……”

  “一起吃了这么久的饭,我当然记得。”陆鸣秋的音量不大,但在四面封闭的包厢里,就显得格外清楚。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的唇角微微上扬,他将写好的菜单递给旁边的服务员,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家弟弟,一杯给陆鸣秋。

  “小时,你去西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谢辞雪开口,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

  “早准备好了,”岑时喝了一口热茶,回道,“越野车是现租的普拉多,氧气瓶也买了好多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听说川藏线不好开,每年都有许多事故发生,你开车的时候注意点。”谢辞雪嘱咐道。

  陆鸣秋本来是准备继续玩消消乐的,而今听两人谈话,又觉得入藏的话题更有趣,于是他放下了手机,开口问:“岑时,你是要一路开到拉萨吗?”

  “嗯。”

  岑时花了数分钟讲解他静心制定的旅行路线,以及途中会经过哪些景点,说着说着,火锅上桌了,于是他暂停片刻,去调碗里的蘸料,回来后,又接着刚刚没讲完的部分继续道:“……我这次的目的地是珠峰大本营,我把摄影的设备全带上了,就是为了拍西藏的星空!”

  陆鸣秋其实早就听累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岑时虽然长了一张高冷酷哥脸,但本质是个脾气不错的话痨……由于害怕自己提出问题后,将再一次收获喋喋不休的回答,陆鸣秋索性指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红汤,说:“锅子已经烧开了,先吃饭吧。”

  淡淡的白烟袅袅升起,四四方方的包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香辣味,谢辞雪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然后他拿起瓷盘,往锅里添菜,除毛肚以外的荤菜全倒进红汤里煮,素菜则丢进白汤。

  岑时一边用筷子搅和油碟里的香菜,一边问:“这家店有没有麻酱啊?”

  “我们不吃麻酱,所以只有油碟和干碟,”陆鸣秋稍顿片刻,忽而笑道,“不过吃完火锅,我可以带你们去茶馆打麻将。”

  岑时:“……”

  等了几分钟,锅里的菜陆陆续续煮熟了,陆鸣秋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包厢里只有谢辞雪和岑时在交谈,他们说的全是首都名流圈里发生的事,陆鸣秋听不太懂,不过,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两兄弟说了很多次“顾家”。

  陆鸣秋猜,他们口中顾家的顾,多半也是顾少容的顾,他有些好奇,可想了想,自己和顾少容已经分道扬镳了,又何必去在意他家的事。

  锅里的藕片煮好了,陆鸣秋伸长胳膊去夹菜,却不小心碰到了谢辞雪端起茶杯的手,幸亏谢辞雪手稳,赶紧将杯子握紧,可茶杯虽然没碰掉,茶水却洒出来不少,清澈的茶液顺着瓷白的桌面往下淌,正好滴在了谢辞雪的膝间,浅色的裤子很显色,一眼就能瞧见茶水造成的污渍,陆鸣秋看见后,赶紧抽出纸巾,用手轻轻按压那块污渍,吸收掉残余的水分。

  “不好意思……”陆鸣秋轻声致歉。

  “没事儿,我自己来。”

  谢辞雪伸出手,想要接过陆鸣秋手里的纸巾,结果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温热的肌肤相触,虽然时间短暂,却也能够留下过电般的余韵。

  如今的陆鸣秋对身体接触相当敏感,他猛地甩了下胳膊,动作幅度有些大,惹来岑时疑惑的目光:“你俩干嘛呢?”

  陆鸣秋喉头一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闷声不吭,低头收拾起桌面上的茶水。

  谢辞雪摇摇头,让自家弟弟别多问,然后他起身,温声对陆鸣秋说:“你们继续吃吧,我去趟卫生间。”

  “哦……”

  陆鸣秋擦干净桌面,再度抬头时,谢辞雪已经出去了。他微微叹口气,反刍了一下方才那个瞬间发生的事,觉得自己的反应确实有点过。

  “陆鸣秋。”

  岑时突然开口,把陆鸣秋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盯着岑时的方向问:“怎么了?”

  “你和我哥咋了?”岑时夹了块毛肚放进锅里烫。

  陆鸣秋愣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这场饭局,你们俩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我不瞎,当然看得出来你们有问题,”岑时把毛肚放进碗里涮了涮,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说呗,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陆鸣秋垂下眼帘,那细密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犹如深黑色的羽毛。

  他用手指摩挲着左腕间佩戴的佛珠手串,心思几转,最终还是半遮半掩地说了几句,他没提那日的亲吻和告白,只说他们俩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

  岑时若有所思道:“……我哥向你表白了?”

  “咳咳——”这样准的猜测,惊得陆鸣秋直咳嗽,他猛灌了一口茶水,而后道,“你别乱说。”

  可他先前那一副十足惊讶的表情,已经给了岑时答案,他将几根碎发撇到耳后,旋即饶有兴味道:“我哥速度还挺快嘛……所以你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

  陆鸣秋愣了一会儿。

  其实谢辞雪性格温柔,待他极好,他不是不喜欢这个人,只是一旦涉及爱情,陆鸣秋就会慎之又慎。

  他下意识双手交握,十根手指互相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不是不喜欢你哥,只是我不想谈恋爱了……或者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恋爱……所以现在面对你哥哥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特别不自在。”

  岑时抬眸,用青碧色的眼睛扫视着面前的男人,隔着缭绕雾气,陆鸣秋的眉眼有些模糊,像雨后云岚笼罩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即。

  他想起哥哥多日前交待的那番话,忍不住发出轻叹:“我觉得你可能得离开我哥一段时间,把思绪理清楚,再和他谈。”

  “离开?”陆鸣秋不理解,他这几天完全没见过谢辞雪,还要怎样才算离开他?

  “我说的离开是指……”岑时单手托腮,用冷静的语气道,“你得远离喧嚣,忘掉我哥的表白带给你的负面情绪,从客观的角度审视你们之间的关系。”

  陆鸣秋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于是追问道:“那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岑时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道:“和我一起去西藏吧!”

  陆鸣秋:……哈?